下诺夫哥罗德体育场位于俄罗斯下诺夫哥罗德市东北,是本届世界杯新建场馆。球场可容纳4.5万名观众。俄罗斯世界杯期间,下诺夫哥罗德体育场将举行四场小组赛、一场八分之一决赛和一场四分之一决赛。
在6月15日的俄罗斯世界杯揭幕战中,坐在看台上的俄罗斯总统普京与沙特阿拉伯王储萨勒曼握手言欢,各自注视着自己国家球队的表现。面对一个出乎意料的东道主5:0大胜的结果,在各国媒体都将报道重心放在俄罗斯进球时普京反复的摊手到底是什么意思时,当年俄罗斯和沙特因为石油限产时的龌龊、什叶派走廊分歧几乎兵戎相见的阴霾似乎烟消云散。
体育与政治有关,这是重大体育赛事能获得国家层面重金支持的原因之一,普京也为这届世界杯花掉了俄罗斯国内生产总值的1%。但当英国首相特蕾莎·梅号召西方政要都别去俄罗斯世界杯,而英国球迷依然在伏尔加格勒街头痛饮,俄罗斯媒体也依然兴趣盎然地八卦着英格兰太太团的比基尼写真,体育也能超越政治,亿万人摒弃成见与仇恨,因为世界杯而共同欢呼。
世界杯是体育与政治微妙关系的最好范本。普京选择了一场昂贵的狂欢,也很清楚自己不能获得明确的收益。但他仍然愿意相信这样的付出对俄罗斯来说是值得的,而俄罗斯人也认同了他的做法。在一个性价比不高但没太大争议的决策中,每个人都自得其乐。
世界杯已经成为一个越来越昂贵的游戏。2010年南非世界杯的成本是43亿美元,2014巴西世界杯的成本增加到110亿美元,俄罗斯政府目前公布的数字是投入了132亿美元。而各国公布的世界杯成本,根本没有计入大量场馆、设施赛后闲置、维护与拆除的费用。南非和巴西已经荒废了大量世界杯设施,其中的代价几乎无法计算。成本失控与浪费已经是大型体育赛事经济无法掩盖的污点。如果不改变世界杯成本进入新世纪以来上升的轨迹,很难想象30年后还有多少国家的政府愿意去接这个盘。
成本高昂只是一种风险,不盈利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则是一种罪过。世界杯盈利吗?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按照那些足球经济狂热支持者的宣传,足球产业已经是“世界第17大经济体”,其年生产总值达5000亿美元。每次世界杯前,主办国都会大肆宣传世界杯对主办国经济的刺激,对就业人口的拉动,对宏观经济的助推。在各种统计口径下,世界杯的投入产出比被做得十分漂亮。
但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是,自2006年德国世界杯以后,体育产业成熟的发达市场经济体申办世界杯的热情日益消减。如果这真是一个赚钱的买卖,那么这种现象的出现是不可思议的。
2006年德国世界杯,是目前已知的最后一次盈利的世界杯。按照2006年世界杯组委会负责财务的副主席、德国足协主席茨旺齐格公布的数据,德国2006年世界杯投入为16亿美元,盈利为税前1.35亿欧元。扣除公司和工商税4370万欧元、向国际足联返还的4080万欧元,剩下的1800万欧元(约合人民币1.35亿元)才是德国足协和德国足球联盟的收益。
要知道德国能有这样的微利,还得多亏德国已经拥有成熟的足球竞技体系和赛会设施、完善而无需再次大规模建设的交通服务设施、基数足够而富足的欧洲观球人群,以及卓越高效的赛会组织团队。后来者如果没有德国的基础和能力,又怎么能保证盈利呢?俄罗斯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在公布了一系列乐观的数据后,编制了166.5亿卢布(约合2.960亿美元)的预算,应对赛后3至5年内赛会设施,尤其是中小城市体育场无法盈利的成本。
总体而言,世界杯转播权、观赛、饮食、出游、体育用品所产生的产业链条是会带来大量收益。但是这个巨大的蛋糕是不是被主办国吃下去却是一个疑问。无论世界杯盈亏与否,国际足联都要吃下自己的一部分。而且,国际足联运作高度不透明,与欧洲足联这样高度成熟的组织一直处于对立态势,与那些不质疑其吃相难看的申办国却往往关系不错。也因此,国际足联偏爱足球发展水平有限却政治雄心勃勃的国家,双方各取所需。
至于世界杯对国民经济的拉动作用,很多时候是数字泡沫的游戏,这使得很多重视预算严肃性的国家对于举办越来越昂贵的世界杯开始敬而远之。
重要的一点在于,国家预算对世界杯的拨款是固定的,赛会带来的拉动效应则是可伸缩的,而且咖啡店主、旅店老板的收益也不会被拿来补贴世界杯本身可能带来的亏损。
世界杯对足球市场不成熟的国家而言不是一桩好生意,但是这不影响新兴经济体申办世界杯的热情。一个国家拿出上百亿美元的真金白银,又看不到可靠的盈利前景,这样的申办如果说仅仅因为热爱足球,那就太罗曼蒂克了。没有政治的考量,政治家做出这样重大的决策是不可想象的。
俄罗斯2010年取得世界杯主办权时,其政治安全状况并未如今天一般的严峻。如果说彼时的俄罗斯意欲靠世界杯打破政治上被包围孤立的状况,则未免过于神话普京的政治预见力和洞察力了。作为一个极度现实且有条理的政治家,普京和他治下的俄罗斯,选择了拥抱世界杯,仍然有其合理的理由。但这些理由与足球和体育的关联并不直接。
首先,俄罗斯需要一个与世界拥抱的舞台。俄罗斯民族的历史,其实是一部与欧亚大陆两端爱恨情仇不断上演的历史。俄罗斯人自己不得安枕,也让欧亚诸国不得安枕。俄罗斯双头鹰般的地缘雄心和竞争国策在历史上给自己和他人都施加了太多压力,给世人也留下了过于压迫性的印象。
但俄罗斯同样需要一个相对宽松的外部氛围。只是这个民族留给外部的印象实在太过强势刻板,以至于它的姿势只要柔和,就必然让外界有别扭的印象:彼得大帝强迫贵族剪胡子的方式让他们看起来不像西欧国家眼中的野蛮人,但这种方式本身就看上去很野蛮;托尔斯泰用笔下的白杨与遁世情绪描绘一个脆弱柔和的俄罗斯,但他的故事却在克里米亚战争、火烧莫斯科、拿破仑败走的宏大叙事中展开。
普京治下的俄罗斯,这十多年的时间里也多以金戈铁马的强硬形象展现在世界面前。但这位政治强人同样需要获得外部世界的善意和认同,有什么比圆的足球更能打破民族间、国家间的消极认知呢?
彬彬有礼的人群、清凉的俄罗斯啤酒、干净漂亮的运动场馆和酒店宾馆等等,这是俄罗斯希望让世界看到的自己。其实不止俄罗斯,南非、巴西何尝不希望通过巨资打造,让国家以崭新的形象引来万众瞩目。究其实质,俄罗斯何尝不是希望以举办世界嘉年华的方式建立“文明人”的外部认知。但遗憾的是,前两届世界杯糟糕的组织和不安全的周边环境,并没有让南非和巴西如愿以偿。
其次,普京需要一个和俄罗斯民众狂欢的时刻。俄罗斯人给了普京足够的时间和权威,普京在其可能的最后一个任期内也需要证明自己对得起俄罗斯人的选票。
普京的内外政策是否妥当还谈不上盖棺定论,但俄罗斯现在过得并不轻松是不争的事实。从车臣战争到北约东扩,从俄格战争到金融危机,从克里米亚到国际能源价格下跌,世人嘴里的战斗民族,毕竟不是真的铁打钢铸,俄罗斯像一根拉紧的弹簧,它的民众需要适当的放松,以防止金属疲劳。
普京对社会控制的程度越深,对民众所需承担义务也就越全面,使民众快乐是他分内的工作之一。就像默克尔的球迷身份存疑,但她总得显示自己爱看足球一样,普京的体育爱好不包括足球世人皆知,但他需要为渴望完全放松一刻的俄罗斯人找到一个可以肆无忌惮狂欢的时刻。冬泳、狩猎、骑在熊背上、开飞机卡车,这些都是展示强者姿态又可以让民众娱乐放松一下的方式。而耗资超过百亿美元的办世界杯也未尝不是换一种方式。这不是经济账,而是严肃的政治账。花钱的人辛苦,看球的人开心,这本身也是一种政治责任。
最后,世界杯确是一个难得的场合,为政治家的乐观主义提供了可能。足球与政治糅杂,往往会生出很多复杂和不可测的化学反应。很多意外的出现,赋予了足球运动更多魅力,也给体育政治带去了更多魅力。体育政治的动力本质上是人类荷尔蒙集体爆发带来的想象共同体意识,欢乐的氛围不但会使我们摆脱固化的身份藩篱,以同一个频率高兴或伤心,而且会令最冰冷现实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和最阴暗病态的阴谋论者暂时冷静下来,考虑一下这个地球是不是还有更积极的可能性。
虽然愉悦的环境到底能不能修正现实主义的政治结果,迄今并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但它起码带来一种模糊但乐观的预期。因此,深谙体育政治的政治家绝不是那种扫兴的非要宣誓某种政治目的的浅薄之徒,而是大度的花钱让全世界球迷尽量开心的目光长远者。像俄罗斯这样的大国,一定是被国际政治的机会反复眷顾的。因此,俄罗斯不需要在世界杯究竟能带来什么的问题上斤斤计较,体育政治实际上也很少会以简单粗暴的寻租获利而告终。俄罗斯需要做的就是表现得热情、亲切、有执行力、有合作诉求,剩下的就是等待恰当时机的到来。
国际形势风云变幻,总会有国家会因为某些形势影响,通过某些契机来示好俄罗斯。世界杯就提供了这样一种契机,普京和沙特王储萨勒曼的握手言欢本身就是很好的例子。
足球政治的积极意义在于,每个人都能从其中捕获自己想要的符号,书写一个开放式的结尾。当亲眼目睹俄罗斯经费充裕、秩序井然的时候,欧洲政治家是否会思索,与俄罗斯漫长的拉锯政治上是不是合理?当看到赛场内万众欢呼、赛场外各国游客挥金如土的时候,俄罗斯是否要思索,这个世界的竞争是不是还存在很多其他有趣的领域?
作为看客,我们无从得知政治家们在观看世界杯时是否心防有所松动,但这一体育盛事的全球嘉年华氛围,确实能够让各种政治角色的后续操作有了更放松更好的生态。
我们生活在一个注意力政治时代,没有关注度的议题往往也就难以持续推动,因此严肃的政治生活必须和娱乐化的手段结合。这到底是好是坏谁也说不清楚。但在一个日渐撕裂的世界中,在一个对全球化的信仰动摇的环境里,在一个民粹主义通过散布仇恨激化对立来赢得支持的政治气候下,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无趣,越来越压抑。从这个角度来看,所有能让地球人不分时区、不在乎国界、共同欢呼的场合,比如世界杯,我们为之叫好与狂欢一阵,一起来娱乐放松调节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作者:于海洋;来源: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