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陈龙 编辑|孙杨
2019年4月15日下午3点37分。齐鲁天和惠世制药有限公司冻干车地下室,在管道改造过程中,因电焊火花引燃低温传热介质,产生烟雾,致使现场作业的10名工作人员中,8人当场窒息死亡,其余2名工作人员在抢救过程中死亡;另有12名救援人员受呛伤,无生命危险。
晚上19点,齐鲁网微博账号发布消息确认了事故。
听到消息,鲁俊义怀着不祥预感赶到医院,看到儿子鲁明的尸体,他哭了。
鲁俊义已经66岁,很多年没哭过了,他皮肤黝黑,眼睛干涩,但那是他唯一的孩子,只有41岁。而家属辨认过的尸体,随即被拉到殡仪馆。
10名死者在一天半内被紧急火化,没人详细知道窒息事故的具体过程。仅仅相隔半日,董家镇窒息事故就淹没在巴黎圣母院大火的舆论狂热中,悄无声息流逝。
但是在一些了解情况的当地人眼中,齐鲁药业这一“巨无霸”企业。它的超级体量背后,是20多年来的多次污染和事故记录。
4月15日下午,鲁俊义和平时一样,在房子附近的日光大棚里拾掇春播的菜苗。儿子鲁明在齐鲁药厂干活,每天傍晚5点多,他会准时回来,和一家人一起吃饭。可那天6点多了他还没回来,家人打了几个电话他都没接,鲁俊义有些着急。很快,他在山大第二医院,见到了儿子遇难的尸体。
鲁明初中毕业后就出去打工,结婚后为了养家,他自学电气焊,考了技术证。最近半年,他都是在一个包工头手下打工,经常去齐鲁制药厂干电焊的活。鲁俊义对儿子的工作关系并不了解,他只知道,儿子不是正式工人,现在这份活儿一天挣三百多块钱,“一层一层的把活往外包,现在这不是外包第三层,就是第四层”。他没发现儿子有什么用工协议。事故发生后,包工头跑了,“公安下通缉令了。”
事故发生当晚,山东省、济南市和应急管理部的领导连夜赶往齐鲁药厂。有记者拍了夜色中的事故车间外景,但无法进入。附近一个标牌写着,“我们已经安全生产无事故运行0501天。”
死亡的10个人中,只有三个是董家镇本地人,城角巷村的鲁明、邹进,王家坡村的王虎。两村分别距离镇上5公里和7公里。鲁明和邹进两家,在同一条巷子的一头一尾。
董家镇城角巷村,鲁明、邹虎中毒窒息死亡。两家在同一巷子的一头一尾,门楣上都写着“安居乐业。图片 陈龙
事故第二天,便开始催促火化尸体。
“和包工头咱说不着,他跑了;和厂子咱打不了交道,毕竟是外包工作,不是职工。”于是,政府垫钱赔偿,要求立即火化,最终的赔偿金额是161万。“老百姓谁不是想要家人,别说160万,就是260万,咱也要咱活着的人啊。”村民李空说。
“人家说,12点前必须签字,过了12点就不管了,自己想办法。”16日晚上,历城区下了最后通牒。鲁俊义不得不签字。“不同意没办法啊,毕竟人没了。”鲁俊义说,“你自己找律师、打官司,找包工头,他也赔不起,一个人160万,10个人他得拿多少钱?” 村民李空也很理解,“打官司,60万你都拿不到。找药厂也不行,他不管,你是临时工。找着包工头了也不一定有这么多……”16日晚上,赔偿款打入了存折。
4月17日,三家各自忙活,在殡仪馆火化了尸体。午后,鲁家亲戚们从屋里把一包包旧衣物拿出门外扔掉。不到两天,鲁明生活过的主要痕迹,就从这世上消失了。
春天风大,一阵阵风沙卷来,让人只能扭头捂脸。亲戚们纷纷离开,鲁俊义一个人无奈地从院子里进进出出。他还有一个17岁的孙子,在上高一。“以后,慢慢熬,能咋办?”
大门阴影里的老婆子坐在藤椅里,眼睛里满是惶惑不安。她头发已白,看上去比鲁俊义年纪大。“那是我老伴,跟我一样66岁,瘫痪6年了。”鲁俊义靠在巷子墙上跟人说话时,她会突然带着怒气发出尖叫,似乎是在骂鲁俊义,又似乎想从椅子里站起来。“她有脑梗,糖尿病……当然看得出来(出事了),一问这不是不说嘛。今天还问了,就告诉她,儿子出去旅游了,玩去了。不敢和她说,怕一说她一气,她再没了……接受不了。”鲁俊义说。
董家镇城角巷村,66岁的鲁俊义失去了41岁的儿子。门内阴影里,坐着他瘫痪6年的妻子。图片 陈龙
从1990年代在董家镇扎根起,齐鲁药厂就成了当地无法忽视的存在,尤其是其与历城二中20多年来发生的各种摩擦。
董家镇的老居民苏海棠介绍,历城二中建于1958年,是历史名校。“以前二中都招我们农村的孩子,后来效益好了,升学率比较高,济南市里的人慕名而来,都把孩子送到这里上学。有一半都是要交钱的。”
2000年后,历城二中招生量逐年攀升,又在西边扩建了初中部,即稼轩中学。随着扩建,二中学生数量也从4000增至今天的1万。如今,网上多份济南市中学排名中,历城二中、稼轩中学的排名都在第三位。“学校往西扩建,药厂往北扩建,两家就撞在一起了,起了摩擦。”
镇上居民说,药厂常年散发难闻的气体,扰得居民寝食难安。
2016年4月10日,历城二中的田老师再也无法忍受,拍了一组照片发到网上。照片中,学生们全部戴着口罩在教室上课,在操场跑操、上体育课也戴口罩。“上课的时候,那股恶心的怪味一进教室,大部分同学就会擤鼻涕、打喷嚏、咳嗽,同学们要常备口罩,就算把窗户关上效果也微乎其微,很影响学生们的正常学习生活。”
老师们一次次给历城区环保局打电话投诉,收到的是重复回答,“盖子没盖好。”《生活日报》当时前往调查,有学生说嗓子发炎,天天吃消炎药也不见好,“呼吸都不顺畅,晚上睡不着,第二天上课都昏昏沉沉。”另一名学生则反映,上课时一闻到那股怪味就会头晕、烦躁,“原本正在听老师讲题,只要那股怪味一出现,精力一下子就会被带走了。”
《生活日报》不完全统计,自2009年下半年至2011年7月两年间,针对“怪味”风波,环保部门共回复回访举报人120余次。2015年至2016年间,齐鲁药厂先后发生五次大大小小的事故。环保部门总是下令整改,专家会议一次次召开,却总无济于事。
一位老师说,“2008年至今承诺无数次,要整改、上设备,却没有一点改观。”2016年4月的这次舆论中,药厂向二中发出道歉信,环保局检测人员称,“一共检测出102种气体,其中有9种排放达标,而其余的93种没有相应的标准”。济南市随后要求天和惠世将废水处理设施和化学合成车间迁至他处。每次向环保部门投诉,怪味会消失那么一两天,但一两天过后,那股恶臭又会席卷重来。
齐鲁药厂晚上排放废气,味道尤其大。“不管把学生带到学校任何地方上体育课,那股恶臭的气味还是如影随形,根本摆脱不了。”崔老师说,“不管天气多热都要关窗,不然那股恶臭熏得人睡不着。”那一年,学校29位女教师怀孕,流产的多达9人,但他们无法证明这与药厂污染之间的关系。
2015年至2016年间,齐鲁药厂多次发生爆炸和火灾,把这一问题推入媒体目光。
2016年10月10日晚上8点50分,齐鲁药又发生爆炸。爆炸瞬间“玻璃颤动,墨汁溢出。”
“就是bang的一声,声音很大。然后我们班就咋呼起来。”刘倩当时上高一,如今已经在新校区上高三。蒋涛和物理老师金强也告诉记者,爆炸车间与校园只有一墙之隔, “屋子里能看到彩色的烟雾”,“空气中漂着黄色的烟雾颗粒。”那天晚上,有家长连夜开车来把孩子从宿舍拽回家,还有家长称自己孩子皮肤过敏、流鼻血,女孩月经不正常。
历城二中与齐鲁药厂持续20年的摩擦被人称为“呼吸保卫战”。“济南市的人文化多、知识多,人家就知道告了。”苏海棠说得没错,比起弱势的老师们,家长更关心孩子的安危,他们多次去政府上访。2016年10月的那次爆炸,再次激怒了他们。校方连夜发文安抚。4天后,区政府发出通告,称将把历城二中迁至唐冶新区,“年底开工建设,一年半完成搬迁。”
2018年9月1日开学,在董家镇60年的历城二中搬迁至南边7公里外的唐冶新城,有了更现代化的校园。教师宿舍今年也将搬迁。如今,二中的老校园铺满落叶,原来的操场已成药厂的建筑工地。
“我们是已经熬过来了,最重要的,学生都搬过去了。”一位老师说,“本质问题是,药厂排放的气体、污水符不符合环保标准。现在我就担心剩下的居民。”
纷争20多年,2018年9月,历城二中搬至7公里外的唐冶新区。图片 陈龙
老历城二中街对面是董家镇中心小学,紧挨镇政府。中午,五年级学生张小明吃着雪糕说,他经常闻到药厂的味道,“有时候我们还没闻到,老师闻到了,就让关窗户。”“这个药厂一年缴税都七八亿。”李小东的妈妈在齐鲁药厂上班,所以小小年纪,他已经对齐鲁药厂有了不一样的认知。
在很多当地人眼中,齐鲁药厂堪称制药企业中的“巨无霸”。
穿过层层股权架构可以看到,齐鲁制药的投资方为山东鲁发药业投资有限公司,董事李燕为齐鲁制药实际控制人,李燕父亲李伯涛为鲁发药业董事长兼总经理。据《山东商报》编制的《2016年山东富豪榜》显示,李伯涛家族2016年坐拥财富总额达为172.71亿元,为济南首富,名列山东富豪榜第26位。
相关资料显示,李伯涛1981年接任齐鲁制药厂厂长,将原本的兽药厂转型为人用药厂。2000年后,该厂突飞猛进,2010年销售过50亿,2014年销售过100亿,2017年销售过200亿。如今,该厂不仅是中国医药工业十强企业,而且迈进世界医药产业高端价值链,在美国西雅图、旧金山、波士顿等地建立了国际分公司。
2018年9月,齐鲁制药集团董事长李伯涛获评“纪念改革开放40年医药产业功勋人物”。 该年年度报告显示,齐鲁制药连续第4次进入中国医药工业百强前十,位列第八位。
董家镇齐鲁药业工业园正门。图片 陈龙
天眼查显示,李燕手下掌握11家全资公司与4家合资公司。其中,董家镇849号的齐鲁天和惠世制药有限公司、齐鲁安替制药有限公司均为齐鲁药业与安替香港国际有限公司合资,齐鲁药业分别占股60%、55%。齐鲁安替主要生产头孢菌素原料药,天和惠世集原料药品生产、科研、医药研发外包等多项业务为一体。
截至2018年,齐鲁制药在全国有济南、内蒙古、海南等9大生产基地,产品远销70多个国家和地区。仅在山东,齐鲁药业就有济南董家镇、高新区、平阴县和德州临邑等多个生产基地。
2015年,齐鲁药业上缴国税12.7亿,在山东省纳税百强排行榜中居第50位。2016年齐鲁药业在济南市纳税百强企业中排名第10,是前10名中唯一一家民企和济南本土企业。2000年之后的16年里,齐鲁制药累计上交税收超80亿元,是名副其实的“纳税大户”。
药厂发展壮大的另一面,是连年的环保污点和事故记录。
董家镇齐鲁药业工业园局部俯瞰图。图片 陈龙
2011年1月,齐鲁制药厂一个用于储存动物疫苗等药品的恒温库着火,冒出浓烟持续十几个小时才逐渐消失。
2015年4月30日凌晨,齐鲁天和惠世厂房发生爆炸并起火,“系车间一层东南角反应釜泄压过程中引起”,济南市消防支队出动了11个中队,32辆消防车,164名官兵,历时一个多小时才把大火扑灭,无人伤亡。
2016年8月16日上午,药厂发生火灾,大众网报道称,“经初步勘察,起火原因为工人在切换风管引燃管内残留气体时发生火灾,财产损失约2万元,2名操作工人被拘留。”这一描述,与此次改造管道“电焊火花引燃低温传热介质”颇为相似。
2016年10月10日20点50分,“回收系统一含有酒精的压力容器发生爆炸,现场有少量气罐内释出的无毒无害气体”,附近群众反映,“事发地周围震感强烈,漫天漂浮着白色粉末。”这次爆炸,直接导致了历城二中的搬迁。
2016年10月24日,山东省政府发布环保专项行动检查通报,天和惠世因“危险废物未按规定进行分类收集,危险废物标识不全”,登上这份“环保黑榜”,被列入涉危险废物环境违法企业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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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0月10日那次爆炸,23点救援已结束,有人问起情况,保安说,“我们值班,没听到爆炸声,现在企业还正常生产呢,哪有什么事?” 直到今年4月15日,10死12伤,酿成最大一起伤亡事故。
此次事故,发生在齐鲁药厂4车间的地下室。但具体情形如何,很少有人看到。“低温传热介质,可能是常年粘附在管道上的药物粉尘。但只是猜测。”一名工程改造人员告诉记者。
齐鲁药厂员工说,几年前发生事故后,每个车间都安装了闸门,刷卡才能进,“4车间的人也不能进5车间。”4月17日,员工说,生产照常进行。他们并不关心事故和污染,“操那心干啥,我们都不关心。”
“药厂是纳税大户,地方上要保护它”,多年来,这是董家镇人的共识。
吴荔枝从小在董家镇董家村长大。半个世纪以来,她见证了董家镇的变迁。沿着郭董路自南向北,齐鲁药业有两个大门,南边小厂是最初的厂址,扩建后,北边工业园成为主厂区。吴荔枝小时候,南边是历城砖瓦厂,北边全是耕地。吴荔枝还记得高高矗立的大烟囱、砖厂的大坑,她经常在大坑里挖草。
1995年,齐鲁药业来了。最初的齐鲁药厂是个小厂,只局限于砖瓦厂、棉纺厂的范围,与第二纺织机械厂、历城二中之间,有着广阔的区隔地带。2000年前后,齐鲁药业不断成长,厂区不断北扩西进,直至去年彻底吞并历城二中。
如今,董家镇出现了大片大片的建筑废墟。4月时节,风一吹起,沙尘飞扬,转上大半天,便会满身尘土。谷歌地球记录,2017年夏,董家镇董家村和西边的姚家村、赵家桥村、江家村、任家村、林家村、谢家屯村、相公庄村等多个村落同时被拆。集体拆迁的背后,是乡镇土地资源的重新洗牌。吴荔枝说,这是董家镇实施的“十村整合”,把村民集中安置到外围的新小区,腾出用地。
由于这一改造,董家镇显得极为冷清,这里没有出租车、快捷酒店,甚至没有摩的。滴滴司机听说客人到这里出差,一下猜出与齐鲁药厂相关,因为“董家镇上只有这一个企业”。
吴荔枝说,来到这里后的20多年里,齐鲁药业一直在扩建。如今齐鲁药业的多个项目的新厂区正在西边的广阔土地上火热建设。当地村民介绍,高铁桥以南、机场路以东的地界,都被齐鲁药厂拿下了。记者记者骑自行车环绕一周,花费了近一个小时,看到安替制药公司制剂园一期、齐鲁动物保健品公司化药制剂园等多个项目工地。据说,这片土地是原有厂区面积的二到三倍,占据了至少三个村子。
董家镇齐鲁药业及周边关系示意图。制图 陈龙
据齐鲁制药官网资讯,2018年2月2日,齐鲁药业与历城区政府签约齐鲁制药董家制剂园区项目,总投资55亿元,为济南市2018年重点建设项目。同年,齐鲁药业还投资64亿元在高新区新建生物医药产业园项目,占地961亩。
董家制剂园区项目位于董家街道办事处规划土河与港西路之间,东侧与现有的齐鲁制药工业园毗邻,包含三个子项目:齐鲁安替制剂园项目、齐鲁动保生药制剂园项目和齐鲁动保化药制剂园项目。
“项目总用地面积约841.92亩,总投资约55亿元,总建筑面积约50万平方米。项目达产后每年可实现销售收入约62亿元,税收约5.8亿元,新增就业岗位1800个。”官网还称,项目将按照中国新版GMP和美国cGMP标准建设,分期建设,2018年3月开工,2024年12月全部建成。
“齐鲁药业为什么喜欢董家镇这块地?”居民张锐分析,“不仅是远离市区,低价便宜,更主要的,董家镇就在济南机场附近,齐鲁药业的物流占了航空港货运量的50%。”
但齐鲁药厂除了排气体、占土地,似乎与董家镇人毫不相干。“咱们是跟药厂紧挨着,药厂治理污染掏的钱,一分也没落到老百姓头上。”
“反正在这挺害怕的,怕污染、爆炸。像个定时炸弹,指不定哪个车间会爆炸,还有进的那些化工原料。”吴荔枝说,这么多年,厂子倒了不少,房子拆了不少,大家早晚也都要搬走了,只有齐鲁药厂,稳稳生根,壮大。
15日那天,吴荔枝去找朋友,傍晚从南边回来,看见三辆120急救车呼啸而过,主干道几里路都是警车,猜到药厂出了事儿。
吴荔枝有很多疑问:什么是“低温传热介质”?有什么毒性成分?当时是什么通风条件?是否符合作业安全标准?是否管理违规?为何不做尸检?截至4月21日,这些问题,一律没有消息。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实习生姜乃铃对文章亦有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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