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部世界称呼肖迪和她的同龄人为“千禧年出生的一代”。知乎上“回忆千禧年”的话题下,有人写下那一年中国加入了世界贸易组织,县城广场上有人举着国旗庆祝。那一年也有亚洲杯,半决赛中国队碰上了当时最强的日本队,一度遥遥领先。更重要的是,前有腾讯、阿里巴巴、百度成立,后有搜狐、新浪、网易在美国上市,中国的互联网进入1.0时代,一切看起来欣欣向荣,充满希望。那为什么到了自己毕业这一年,会如此艰难?找工作的00后们都想知道答案。
文 | 周鑫雨
编辑 | 金匝
运营 | 栗子
2022年夏天,00后们求职梦碎,只需要一句话。
“实在对不起,我们部门没有HC(Headcount,坑位)了。”面对肖迪,某大厂运营部的主管露出抱歉的表情,“希望你可以继续努力,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HC还会给到你。”
肖迪是00后,就读于西北某大学的汉语言文学专业,去年12月份来到这家大厂实习。今年4月25日,午餐时间,她再次询问主管关于HC的消息,对方以最直接的方式浇灭了她的希望。
这顿午餐吃的是新疆炒米粉,又麻又辣,是主管请的,“像是一种补偿”,但肖迪觉得滋味全无。她浑浑噩噩回到工位,隔壁的员工们正在聊天,她无心参与——在平时,她一定是加入话题最积极的那个。她不断暗示自己,不要在办公室哭,不要被情绪绑架,要体面,“我也是有自尊的”。
因为手头上还有两三个项目,那天,肖迪还是加班到晚上11点,离开的时候,大厦顶端的logo十分耀眼,从前,她看到这个logo会不自觉地笑,但那一刻,她哭了。她想打电话给远在陕西的父母倾诉一场,可这个念头很快就打消了,“之前我对他们把话说得太满了,现在不想让他们担心”。
一个人从陕西来北京实习时,肖迪的父母就一直放心不下,觉得她单靠个人,无法在北京立足。但肖迪觉得,从公司接收到的一直是积极的信号。“今年部门有一个HC,很大几率就是你的。”来实习后,肖迪就多次从直属领导口中听到这样的话。4月初,她还拿着和直属领导的聊天截图给父母看:“你们看,没有意外,我是可以留下来的。”父母这才放下心来。但没想到,这份工作最后还是出了意外。
就业艰难,同为00后的程露对此并非毫无察觉。
交通是对疫情最为敏感的行业,2021年初,正在找实习岗位的程露发现,几乎所有的航空公司都停止了招聘。昆明航空一个只招10人的空乘岗,就有超过1500人来竞争。程露听朋友聊起那场面试,顺序全凭先来后到,早上八九点才开始面试,凌晨三四点就有应聘者在打地铺等候。
程露是听着飞机的轰鸣声长大的。2000年,她出生在昆明机场航站楼附近的一个村庄里,父母都在机场国内出发层做保洁员,大她十多岁的哥哥也在机场附近开出租车,整个家庭的生存都与机场联系紧密,在考虑未来出路时,程露的设想也是:找一份和航空有关的工作。
▲ 图 / 视觉中国
高中毕业后,程露进入昆明的一所大专,就读于服务专业。在这里,许多学生曾靠着分配,或是参与学校与机场的一些就业合作项目,留在航空公司,成为一名乘务员。今年也是程露的毕业年,若不出意外,她也会找一个在昆明机场的实习机会。
疫情让程露脱离了原定的轨迹。往年,她所在专业的三四十人,总有四五个能顺利进入航空公司,但行业萧条,去年6月,学校原定的机场实习转正项目取消了,程露没有料到,她和同学们被分配到了湖南的一个平板电脑制造厂里,干起了拧螺丝的活。发通知那天,学校领导劝她们:“现在能找份谋生的工作不错了,放低要求,沉住气。”
厂里又闷又热,防护服将程露浑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早上9点到晚上10点,她站到几乎要晕厥。这样强度的工作,一个月的实习工资只有两千多元。十多个同学受不了这苦,第一天就整理好行李,偷偷逃走了。
程露原本想再熬一熬,再向学校老师打听进航空公司的门道,但那时,找中介成了唯一的通道。想进东航、南航这样的头部航空公司,少说得花上四五万的中介费。中介只是第一关,要想留在航空公司,还要交三个月的培训费,程露打听了一下,昆明航空的培训费要一两万元,就算中途淘汰也一概不退还。她不好再张口向父母要钱,彻底打消了留在航空公司的念头。
实习三天后,因为长期拿着钻头,程露的双手疼到无法握住筷子。她不想回家,老家的女性们大都在20岁左右相亲、结婚,“我不想这么早就嫁人”。那晚,程露用半个小时收拾好行李,再花了100元,买了一张前往深圳的最便宜的夜间车票,投奔朋友,“先去找份能干下去的工作”。
1076万,是今年教育部统计的毕业生人数,创下历史新高。去年,这个数字是909万。这1076万里,就包括肖迪和程露这样的本科应届生,她们恰好也是第一批“00后”。
00后们没有料到,踏入真实社会的第一年,会面临这么多的变故和打击:经济增长有压力,疫情在延续,竞争在增加,HC却在收紧,大家的起点似乎被拉平,无论是高职大专生,还是985的毕业生们,都要闯一闯“就业难”这一关。
HC什么时候开始收紧,谁也无法说出一个准确的时间点,但能被感知到的震荡,是从2021年底开始的,各家大厂们相继裁撤不少非营利性部门,先是“毕业式裁员”,再后来,“毁约校招生”的狼狈和不光彩也摆到了台面上。
尽管裁员风暴离自己这样近,但那时,在大厂实习的肖迪并不相信达摩克利斯剑会落到自己头上,她曾天真地想:“既然裁员,那大厂怎么还在招人呢?”
在大厂,肖迪主动揽下了许多用户运营实习本职外的活,写自媒体文案、跟进流程、做直播……原本晚上七八点的下班时间,一度延迟到午夜十二点。那几个月,她一度压力大到经期紊乱,但她觉得,只要能留下来,“累也很值”。
肖迪珍惜这次实习机会,因为在这之前,她经历过一次“得而复失”。
那是去年12月,肖迪给字节跳动和快手的新媒体运营岗投递了实习简历。不到一周,两家企业的HR都给了肯定的答复。“现在去实习,半年后可能转正。”字节的面试官曾和肖迪提过,留下来的机会很大。实习确定的那天,肖迪还特意去学校食堂的网红窗口排了40分钟的队,买了室友们想吃的菜一起庆祝。
但没想到,一场疫情在12月扼住了西安的咽喉。不到一个月,西安累计出现上千例感染者,为控制疫情进一步蔓延,12月23日起,西安实行全市封闭管理,封城也让肖迪的入职变得异常困难。出于保密的需求,字节规定,员工即便远程办公也需要使用公司的电脑,得知肖迪被困在西安,HR主动和她商量,将公司的电脑从北京快递过来。但此时,西安已掐断了物流,快递无法进城。
肖迪不甘心,问HR自己能否延迟入职。对方发了个无奈的哭脸:“不能再拖了,公司有规定。不然只能等下次的招聘了。”那晚,肖迪哭着放弃了字节的实习offer,“就感觉自己的精神垮了,曾经多么高兴,现在就有多么绝望”。到了2022年1月,收到另一家大厂的实习offer时,肖迪立刻订了去北京的机票,“不能再让意外把我困住”。
▲ 图 / 视觉中国
这样的状况下,这一届00后“卷”起来是不可避免的。上海一所985大学的夏悦,就敏锐感受到了今时不同往日。
夏悦的男朋友是上海人,一开始,她一心想留在上海。聚集着金融、快消、广告就业机会的上海,也是许多毕业生梦寐以求的城市。据上海市政府统计,2021年,上海新增就业岗位63.51万个,正规就业规模创历史新高,达1084.5万人。去年6月,58同城发布的《2021年高校毕业生就业报告》显示,上海是2021届毕业生工作首选的城市,支持率达8.7%,高于同为一线城市的北京(5.4%)、深圳(7.9%)和广州(7.3%)。
但夏悦发现,今年,上海的岗位都在缩减。她向在腾讯上海公司工作的学姐打听岗位的情况,发现一些条线的HC缩了一半,商业分析岗也不例外。不少往年顺利进入头部互联网公司的学长、学姐们在校友群中透露一些风声:“今年的机会可能没有去年多,不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连学校招聘经验分享会的主题也在透露一种讯息,去年还是“教你拿到某厂offer”,今年就变成了“教你offer大满贯”,这意味着,只拿到一家大厂的offer,也不意味着顺利“靠岸”。她还记得秋招一次线上宣讲会上,几名热心的直系前辈分享了自己的面试经验,会议结束后,他们的微信立刻出现了几十条好友申请,都是来要内推名额的。
无奈之下,除了腾讯,夏悦还瞄准了三四家上海公司,投简历和准备面试就填满了她封控在家的时间。即便无法准确得知互联网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还是早早给自己的求职顺位排了序:互联网商业分析岗、咨询业、快消,每个大类又细分到了具体的部门和岗位。根据每个岗位要求的不同,她把自己的简历改了侧重点各异的好几份,“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没有找到心仪的工作,夏悦只能把目光从上海投向别的城市。那段时间,所有陌生来电都让她紧张,“以往我是很少接陌生来电的”。她还把自己的邮件设置为有声提醒,生怕错过邮件。
▲ 图 / 视觉中国
她也为自己上海毕业生的身份感到担忧。上海被封控后,有企业甚至直接放弃了上海的求职者。一名互联网公司的HR告诉每日人物,当时公司要求给求职者发通知时,一定要询问所在地点,“一看你现在在上海,立马就pass了,毕竟也没办法立刻入职”。
4月28日18:00左右,一个显示“广东深圳”的来电让夏悦赶紧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进行了约莫半个小时的面试后,她回到电脑前,不断刷新着招聘网站,“我有种预感,很快就会出结果”。没过多久,系统上申报流程的红点就从“HR面”跳到了“录用评估中”——“按往年的经验,这基本是有戏了。”
但6月1日这天,HR给夏悦来了电话:“不好意思,因为业务调整,我们无法给你offer了。”这一天是上海全面复工复产的日子,路上全是期待解封已久的行人,不少孩子拿着气球奔跑在路上,这天也是属于他们的节日。夏悦走在许久没有走过的熟悉街道上,只觉得“欢乐不是属于自己的”。
肖迪曾被家人寄予厚望。她家在毗邻西安的一个小城市,去一线城市,或是至少留在省会工作,是父母对她的期待。她自己心气更高,社交平台常常给她推大厂的实习帖,对她来说,那是另一个世界:光鲜,有吸引力。她想留在北京,去探一探潮水的方向。
外部世界称呼肖迪和她的同龄人为“千禧年出生的一代”。知乎上“回忆千禧年”的话题下,有人写下那一年中国加入了世界贸易组织,县城广场上有人举着国旗庆祝。那一年也有亚洲杯,半决赛中国队碰上了当时最强的日本队,一度遥遥领先。更重要的是,前有腾讯、阿里巴巴、百度成立,后有搜狐、新浪、网易在美国上市,中国的互联网进入1.0时代,一切看起来欣欣向荣,充满希望。
那为什么到了自己毕业这一年,会如此艰难?找工作的00后们都想知道答案。
肖迪本想归咎于疫情,但同样在西安的朋友拿到了美团的offer后,她感觉失去了借口,一度只能从自己身上寻找原因:“我不该浪费秋招的时间去考研。”
她就读的西北某大学以地质学和自然科学见长,学汉语言文学的她,在同校学生的择业竞争里,并不具备优势,大三秋招期间,班上2/3的同学都在准备考研。她跟许多考研的同学聊过,大家的判断都是,以自己的学历和专业,是无法找到满意的工作的,既然就业严峻,不如再等一年。但一个意外是,今年“考研也特别卷”,400高分的落榜者比比皆是,考研失利那一刻,肖迪才意识到,“秋招失去的时间和机会是回不来了”。
可即便是拥有985的“原生学历”,夏悦也并不觉得轻松。她从大二就开始实习,密度高达每半年一次,一张A4纸已经放不下所有的经历。在985高校,“社会时钟”是自然被建立的,大家都遵循着“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的准则。大二那年,夏悦就记得许多学长、学姐开始在朋友圈发“人贩贴”——一些头部公司的实习生招聘。学院也将实习算进必修的学分,实习的公司越好越头部,拿最高档绩点的可能性就越大。
她周围,不管是毕业还是继续读研,几乎人人都在朝着top努力:打算出国的同学,大三就把英语成绩刷完了,proposal(注:陈述书)都请院里最好的教授修改了好几遍;如果是国内升学,那就要保研到更好的985;至于那些和她一样,计划本科毕业后就业的同学,在大三第一个学期就几乎修完了所有的学分,剩下的时间,都留给了实习和求职。她自己也是如此,做好了应对就业的万全准备,她想不通,怎么还是这么难。
▲ 图 / 视觉中国
至于程露,她的处境更艰难一些。某种意义上,在深圳,不缺赚钱的门道。914条公交线路和12条地铁线路连接着华为、腾讯、富士康等世界500强,还有222万家带着淘金梦的创业公司、服装厂、电子厂。但好机会对程露又是吝啬的,拿着专科的学历,她只接到过酒店前台和网站客服岗的面试机会。最后,不看学历、服务员月薪能到六七千的海底捞,成了她最好的去处。
她和朋友在靠近东莞的郊区租了个一室一厅,客厅还能勉强塞下一张床,平摊后,每人每个月只需要500元。只是,她怕家里人失望,还没有告诉他们自己已经逃离流水线的事实。
不论怎样,求职还得继续。
夏悦又投了两家快消公司,顺利进入了最后一面。不过,上一份offer的毁约依然让她心有余悸。6月3日,她花了800元的高价,找一个求职机构做了咨询。看了简历后,对方肯定了她的选择。夏悦放心了一些:“这种时候,我就需要一个人来鼓励自己。”
5月初,大厂备战“618”,用户运营部更忙了,肖迪也接了不少项目,但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手头的工作,“我知道要好好交接,但是我失去了工作的动力”。5月末,她对主管领导提了离职,赶着春招的尾声,去参加了几场招聘。
留给应届生们找工作的时间不多了。5月5日,中国传媒大学学生工作部发了致用人单位的一封信,请求“通过线上方式,给学生们提供实习岗位或面试机会”;在教育部发了《关于高等学校做好2022年开发科研助理岗位吸纳毕业生就业工作的通知》后,复旦大学开始向毕业生开放校内派遣制岗位,针对“受疫情影响暂未落实去向的应届毕业生”。大学辅导员李嘉很希望自己的学生能找到工作:“应届毕业生的身份还是很有分量的,于公于私都希望学生们抓住机会。”
2021年8月,程露从深圳的海底捞离了职。她觉得自己不能一直甘于同一个地方,浪费自己学到的专业技能。她先是进了一家苹果专卖店,干着月薪只有4000元的销售工作。两个月后,她又跳槽到了一家服装公司。年末是服装销售的旺季,她每天在店铺叫卖到12点,理货到凌晨2点,工资终于涨到了六七千。但2022年3月,疫情又来了,深圳的夜晚不再热闹,再怎么熬夜,程露也达不到一天卖出2000元的KPI。
她也听哥哥说起空姐近期的遭遇。空姐的薪酬,是在飞机离地那一刻才开始计算的。一个在疫情前常年飞行的空姐,每个月能拿到一万多。而现在,昆明机场只留下了自助检票通道,成都双流机场的安检口从30个变成了3个。哥哥告诉程露,一个待业家中的空姐,每个月只能拿到两三千的保底工资。
程露索性想开了,没有进入航空业,似乎也没有多可惜。她打算在深圳休息一段时间,逛一逛这座因为工作而无法好好看看的城市后,再去寻找新的机会。
(文中肖迪、程露、夏悦、李嘉均为化名;导语图来源:泱波(江苏分社)/中新社/视觉中国)
文章为每日人物原创,侵权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