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太大了,我走累了”。
金龙看了看上方,而后垂下眼睛,微微眯起来一点,不甘心在眼神中流转了数秒,就被他抹了回去,脸上又是一派东北老铁式的乐天。
龙华郭吓村村口,烘焙店的招牌还在,玻璃门一直关着。室内空气中积滞的灰尘味中,夹杂着微微甜腻的气息。这味道,和玻璃墙后的烘焙设备、柜台里的奶油罐,在数天后都会被荡涤一清,金龙的烘焙梦,仅剩下于脑海里残存的几丝念想。
他视这家烘焙店为自己的孩子。可惜,孩子的生命在临盆之际戛然而止。
一个月前,金龙定下了这间店铺,和女朋友搬到附近,开始操持着准备开张。
装修、找店员、进货、采购、烘焙产品试做试卖,和顾客沟通……所有的事情他一手操办,从早上6点起来发酵面粉,一直要忙到凌晨2点,“很累,很充实,大脑一直处于兴奋状态”。几天时间里,试做的蛋糕和面包吸引了不少回头客,这让他对未来信心十足。
在准备开业的前两天,父母从大庆打来了电话。
电话里传递了两个信息:大庆有个不错的机会,是一份朝九晚五的稳定工作,另外,家里出事了。出了什么事,金龙始终不愿意向我透露。
几天时间里,回与不回,两种抉择在脑海里不停碰撞,他整宿地睡不着。女友劝他,事情发生了,要解决,就要妥协。
最后,金龙妥协了。
距离郭吓村18公里外,任学明坐在岗厦村自家的黄牛肉店里,门外“店铺转让”的贴纸, 更像是一个期许已久的落点,“终于可以回去了,想想都觉得高兴”。
“来了就是深圳人,哈哈,屁咧!” 坐在我对面的任学明,说这句话时把身子侧了过去,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他抽了口烟,往空气中吐出一团白烟,神色凝重起来,停顿十几秒后,他又把头转了过来。
他的黄牛肉店我前后来过六次,在嘈杂的岗厦村里,任学明看起来更像个写字楼走出来的中年白领——穿着干净的白色条纹衬衣、蓝色毛背心,说话举止谦和有涵养。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我也惊讶了一下。
“没有归属感,没有优越感,来了快20年,没有一刻留恋过这里”,这天妹妹和妹夫来过,他们一起喝了酒,任学明的话比平时直接了许多。
这是夜里11点,最后一名店员阿恺几天前离开了,父亲老任熬不了夜,上楼睡了。一个月前他把父亲从老家叫过来了,店员陆续要走,他需要有个人帮把手。
店外的巷道上,人流往来穿梭。在这个位于CBD的城中村里,人们习惯了生活从白日延续到深夜。即便挂出了转让的告示,任学明还是保持着12点关门的习惯,客人不多,但窸窸拉拉总会有人进来。
如果不是这间牛肉店,任学明应该不会重返深圳。
从岗厦村出来,沿着深南大道东行10公里,就是到了黄会中生活的黄贝岭村。他在附近一家烤鱼店工作,工作时间从下午4点到凌晨,虽说和多数人作息不同,但他很珍惜现在的生活,“感觉自己慢慢回归到一种正常的状态”。
一年多前,黄会中离开南岭村的川味小吃店,这家餐馆他和父母一起经营了9年。小店玻璃门上,“本店转让”的A4纸贴了有小半年,颜色开始发黄。黄会中离开后,两个年届60岁的老人也干不动了。
周日晚上7点,走在南岭商业中心,各种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街对面的广场舞伴奏声,数码店音响里电子乐“动次打次”的撞击声,伴着复读机般的叫卖声。白晃晃的光从一间间门店里照出来,各式招牌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闪烁不定,城乡结合部的繁闹味道扑面而来。
商业区背面的南岭南路,在夜幕中显得僻静昏暗,黄会中家的四川快餐馆,就在道路另一侧的居民楼下。
餐馆里只剩下黄叔和妻子林姨经营。餐牌上的各式川味小吃,定价比深圳的绝大多数餐馆低很多——红油抄手9元一份,凉拌豆皮5元一碟,宜宾燃面11元一碗。晚饭时分,20分钟店里先后进来了两个顾客。
“这两年生意不好做,工厂都没了,我们俩也累了,真的干不动了,该退休回老家了”,林姨操着一口浓厚的四川口音,她步态有些迟缓,坐下站起都需要用手先按着桌沿。
如今繁闹如东门的南岭商业街,在黄会中的最初印象里,只是一条荒僻小道。
2009年底,黄会中跟着父亲来到南岭村开店时,这片商业区还未规划。附近工厂的工人,村里居住的人,走的都是他家餐馆门前的南岭南路。
这一年,“中国第一村”南岭村净资产已达到13亿元。村内的四个工业区,工厂最多的时候有50多家。其实早从2000年开始,这些电子、服装等“三来一补”企业或转型或迁移,南岭村也在尝试走出原有以出租厂房为生的“物业型”经济之路。
而对于黄会中一家来说,南岭村的工厂和人流量,足以维持小店经营。
“一个玩具厂几万人,到了中午呼呼啦啦一过来,把这里面挤得水泄不通”。在黄家餐馆里,黄会中的父亲黄叔,比划着店里的方寸之地跟我说道。
工厂快速迁移,工人大批离去,是近两三年黄家人感觉最明显的变化。从2014年开始,南岭村已经开始拒绝工厂的续租申请,开始向创投领域转型。
在坪山日立工厂做技术工作的任学明,也从2014年开始感受到周边明显的变化,“很多外资工厂,都陆陆续续撤离了,往泰国、印度这些国家迁移”。
2年多后,日立将深圳的两座工厂迁移至泰国,只保留了位于福田保税区的研发部门。
工作10年的任学明拿到赔偿金后,回到老家信阳买了第二套房,第一套买在2010年。
他不打算再出来了,女儿已经10岁了。从不到1岁开始,孩子就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在老家。“她小时候我们过年回去,要在家相处几天,她才不认生,每次过完年,我脑子里都是不想去深圳,真是不想”。
在信阳待了大半年,他找不到能做的生意。“出去十几年,两眼一抹黑,除了亲戚同学谁也不认识”。这时妹妹从深圳给他打来电话,“她在赤尾村开了一家潮汕牛肉店,生意不错,叫我赶紧过来”。
第二套房子每月还有几千块房贷,他打算再拼几年,赚点钱回去。
2018年年初,他重返深圳,从一对卖桂林米粉的夫妇手里盘下了岗厦村的这间门面。整个店铺油腻厚重,他心里不舒服,简单地里外装修了一下,重新刷了墙面,小店一下子干净透亮了起来。
一开始做的还不错,到了2019年4、5月份,生意明显差了起来,“岗厦村的人流,一下子少了很多,附近又开了好几家牛肉店”。
赚不到钱,回家的念头愈发强烈,女儿已经读了初一,新买的房子就在学校隔壁,“初中三年,高中三年,等她上了大学,我们哪还有呆在一块的时间”。
2015年夏天,油田子弟金龙从大庆来到了深圳。在那个比哈尔滨更北的城市里,他度过了小学、中学和大学。在本地的烘焙店工作5年后,他决定出来看看。
“那时候想,世界这么大,我一定要出去见识一下,就算撞得头破血流也无所谓”。
他曾经在北京和广州待过一阵子,受不了当地人言谈举止间的优越感,最后留在了深圳,“一线城市里,深圳是最不排外的”。
从大学毕业到现在,他一直都在做烘焙。“有的人的工作,可能只有1%的兴趣,剩下的就是赚钱。我对我的工作有90%的兴趣。”
他大学学的食品加工专业,一天在图书馆翻画册时,他看到了一团面粉,在烘焙师的手中一步步变成蛋糕的过程。那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一下子牵引住了他。
毕业后,他从学徒开始做起,长久跟面粉打交道,他有些麸质过敏,在烘焙台边呆久了容易流鼻水。做这个其实也是日复一日的重复作业。“忙起来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都是一种机械式的肌肉记忆。我一年洗过的毛巾和厨具,估计比多数男孩子一辈子刷的碗都多”。
但他喜欢,烘焙店落地,对他来说,是一个新的开始,是人生里的某种意义。
在这个起点上,还可以延展出许多新的可能——也许能赚到钱,和女友在深圳或者周边城市买一套房子,之前他们去看过惠州的房子,但也只是看了一看,“来了就是深圳人,可你得有房吧”。
他有段时间在南山的烘焙课堂做老师,每天早上从居住的下沙村出发,沿着深圳湾一路跑到南山,“海风在脸上吹着,特别舒服”。
他喜欢这个气候适宜、日新月异的城市,但很多时候又觉得节奏太快,快得看不到烟火气。黄蓝两色的外卖员们在大街小巷上穿梭狂奔,所有的年轻人都笼罩在外卖味道里。他有些怀念老广州街巷里,老人坐在板凳上喂孩子吃饭的景象。
几天前,店员阿恺还没离开时,任学明去了坪山一趟,妻子在那边做店长,休息时间很少,他守着牛肉店走不开,两人平时聚少离多。“我老婆的弟弟就在蛇口,我们一年多都没见过了,这个地方就是这样,说近也近,说远又远”。
除去岗厦开店的两年,任学明十几年一直生活在原二线关外,除了看妹妹和妻弟,他想不出更多到这边的理由。
1999年,20岁出头的任学明从信阳南下,第一站到的是东莞,当时工作不好找,“一个工厂门前乌压压围着一百多人,其实人家就招一两个普工,还要会讲白话”。
一个月没找到工作,无奈之下他跟着老乡进了一家玩具厂。呆了4天,流了3次鼻血,“从早上7点干到凌晨2、3点,搬运装箱累的不行,干完第四天我就辞了,工资结了75块”。
离开东莞后,他到布吉一家港资厂的机械加工车间做学徒,“算上加班费一个月能拿七八百,加班也不多,学徒出师后工资还涨了一些”。2年后,他跳槽到龙华一家机械加工厂做技术工作。
2006年回老家结完婚,他和朋友跑到江苏开了家机械加工店,没赚到什么钱,2007年他又回到深圳,进入位于坪山的日立工厂。“我一直想回去,不愿意跑这么远,家里面又实在找不到什么营生”。
他不是没有买房的机会,当时坪山还未大规模开发,坐着车去坪山的面试的时候,看着荒草婆娑间的几栋破楼,他心里想“深圳怎么还有这么破烂的地方啊”。那时在坪山买套80平方米的房子,购房首付只需几万元,他不关心这些,三年后在老家信阳买了房子。
“当时在深圳也买得起,但我没想过,2011年大运会之前,坪山就规划得很漂亮了,可再怎么变化,我都觉得跟自己没关系。”
从自家的小店离开,被黄会中视做一个新的开始。
和父母经营小店的9年,他从21岁变成了30岁。这9年他没有谈过恋爱,总共回过老家三次,一年365天只有过年的几天能休息,平日除了采购,他连出店门的机会都很少。认识的同龄人屈指可数——平时常来店里吃饭的工友,对面开婚纱店的老乡。
刚开业时,一对来吃饭的情侣,他看着俩人结婚、生子,孩子原来还抱在怀里,后来已经在小店里跑闹了。“时间就是这么过去的啊!”他有些感动,也觉得遗憾。
他形容自己的生活为枯燥,“早上9点起来,一直做到晚上12点以后,掌勺、洗刷、打扫、招待,没有外卖软件的时候,我还要送外卖”。
家里没有发工资的说法,钱都由父亲管理,他觉得不自由,有时候想买的东西,老人家又觉得没必要,他也会安慰自己,“天天在店里能用啥呢?买件漂亮衣服,后厨油烟那么大也不好穿”。
游玩、约会、逛街、聚会……年轻人们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只能被他叠放在心里,“亲戚介绍过对象,见见面就没下文了,平时没时间跟人家聊”。
逃离的想法,会在看到朋友们发布的游玩聚会照片时,变得愈加强烈。这种冲动,总是和细密的牵绊交织在一起,“一开始我们想赚钱回老家买房,2014年买了房以后,我想多赚点钱扩充店面,我爸觉得没必要折腾,那时我就想走,可又不放心他俩。“闲下来时,他坐在店里,看着发白的墙壁,离开的冲动和牵绊缠绕在一起,让他烦躁不已。
“就像一段历史,该画上句号了”,对他来说,新的开始显然更好,烤鱼店里一个女同事,成了他的女朋友,他们有固定充裕的休息时间,看看电影、逛逛东门、去周边玩一玩……
“在日立的时候我就想,从这儿走了就再也不打工了,现在看看,做生意还不如打工”,任学明苦笑着摇了摇头。
看到他门前贴的转租告示,熟客们总要问上几句,其中不少同龄男人都和他在店里喝过几杯,他们都是岗厦村里的租客,苦苦挣扎的现实、不上不下的尴尬、沉积心底的各种不如意……都能在一杯酒水里找到短暂的出口。
“这次回去,怎么着都不出来了”,任天明抽完最后一口烟,带着酒意说出这句话。
楼上已经入睡的父亲,坪山的妻子,在中学里寄宿的女儿和老房子里的母亲,因为话里的心切,未来才能有更多的机会,围坐在一张餐桌上。
在金龙的烘焙店里,我和他坐了将近3个小时,“喜欢归喜欢,但是也要现实一点”,“可惜归可惜,可事情出了,你就得解决”……他习惯于类似的转折句式,像是在回答我的问题,又像是在说服内心某一处的自己。
“其实坐在这里,我想把店转出去,又不想转出去”,谈话临近结束,他把头从电脑屏幕前转向我,眼里微微发亮。
整个下午,他忙着清点店内的设备,和打电话来的意向租客沟通,给上了小半个月班的员工做工资条……收尾的琐事,也能让他得到最后的慰藉。
“很忙很享受”。玻璃门外夜色渐落,他给刚刚消逝的下午,做了一个留恋的注脚。
黄会中则不一样。
他工作的烤鱼店是一家连锁品牌,店面宽敞、管理有序、生意也相当火爆,这为他勾勒出一个清晰的期望——“跟别人合伙,开个有品质的大餐馆”。
至于坚持到最后,是和他父亲,金龙、任学明一样离开,还是在深圳站稳脚跟,他也不清楚。
“能不能留在深圳,这还是要由钱来决定吧?”他说。
备注: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名字均采用化名。
来源:深圳微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