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城耶路撒冷大门洞开,阿拉伯军懒懒散散围城4个月后,“罗马人”对这座传奇城市大约500年的统治宣告终结。从此以后,罗马鹰旗龙旗再也不会出现在城头,希拉克略皇帝费尽心力从波斯人手中夺回的真十字架又一次沦落敌手,十字与新月漫长战争的火种于此刻被深深埋下。
一切都源自数月前发生在亚尔穆克河畔的惨烈大战。许多时候,一个国家一种文明的命运会被一次战争,或者说一次战役所决定。短短数月人世间便天翻地覆。比如公元636年这一蚀刻在历史碑柱上的难忘一载。
这年之前,西方文明世界的代表——东罗马,或者说拜占庭帝国大多数时候还稳稳掌控着圣地耶路撒冷。庞大的波斯帝国也还时时作为永远的竞争者出现。基督教正缓慢传播在阿拉伯部落之中。而这一年之后,中东将成为别家天下,不仅波斯走向灰飞烟灭,西方世界最后也不得不求助于十字军——这种极端方式来重新争夺心中的圣地。
公元636年夏,加利利海上空火热的烈日炙烤着世间万物。一支满编足额,超过10万人的拜占庭大军已经在如今叙利亚地区聚集完毕。他们踏入亚尔穆克河流域,两个不同文明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自传统意义上的古罗马帝国灭亡以来,这般大动干戈不同寻常。
拜占庭皇帝希拉克略(Heraclius)并非小题大做,沙漠里新近崛起的阿拉伯人不仅四面入寇,还占领名城大马士革,现在连耶路撒冷也岌岌可危了。皇帝陛下愁眉不展,6年前的春天他好不容易才从宿敌波斯手中夺回真十字架送回圣城,可谓完成一桩光复伟业。可如今新的威胁又迫在眉睫。现实证明坐稳罗马皇帝的宝座并非易事,拥有让人艳羡的光辉荣耀固然可贵,但如何维持一个西起亚平宁、东至红海沿岸、横跨地中海的庞大国家却需要绞尽脑汁。
(公元600年,战略大师莫里斯皇帝在位时东罗马帝国疆域)
黎凡特地区拥有罗马基督国教的圣地,海岸旁星星点点的城镇贡献出宝贵税收,埃及平原产出着帝国臣民每日三餐口粮,无论从精神还是物质层面,此地都不能转交他人之手。于是,希拉克略皇帝集结起帝国东部几乎全部野战军和边防军,向着入侵的阿拉伯人开进。(注:黎凡特地区通常指小亚细亚以南,埃及以北)
10万大军,东方朋友们听起来或许平淡无奇,但对于中世纪的西方世界来说可算得非凡手笔。即便多年之后,欧洲国家也难以再聚集起如此庞大的一支战力。可以想象,希拉克略皇帝是下了多大决心要消除边患。
今日叙利亚境南部,浩兰平原(Hauran plain)上旗帜如林,迎风翩翩,色彩缤纷的徽章和印记让人目不暇接。拜占庭帝国军里,我们能见到精明的希腊人,噢,他们在商业和艺术上的造诣众所周知;那些桀骜难驯的兄弟是斯拉夫人,剽悍不屈犹如他们的代名词;不少古老沉静的亚美尼亚人身处旁边,他们中间有着许多优秀将领,后世爱德华·吉本将他们称作“罗马帝国最富战争性的臣民”;戴头巾的那些是加桑尼德人,沙漠中的阿拉伯基督徒,正是他们缓冲着伊斯兰和拜占庭之间最后的地带。除此以外,蓝眼金发的法兰克、日耳曼面孔也偶尔可见,似乎不经意彰显着帝国军纷繁复杂的成分。
营帐星罗棋布,一些高帽博冠的波斯人出入其中,他们是萨珊国王伊嗣俟三世(Yazdgird III)派出的“友情赞助”。希拉克略皇帝为了对抗最大威胁不惜与数百年世仇波斯握手言和,还将亲爱的孙女嫁给年纪轻轻的萨珊国王。只是刚从动荡中恢复的波斯军实力不足,元帅罗斯坦正忙于征召散落各地的部队,一面还得对抗同样入侵的阿拉伯分队,暂时还无法协同拜占庭作战。
对于大军的确切数字,史书上留下的记录众说纷纭。100年后拜占庭史学家圣塞奥法尼斯(Theophanes)估计帝国出动了8万“罗马士兵”和6万盟军。敌人阿拉伯编年史家掌握着珍贵第一手资料,他们倒一贯性夸大宣称,罗马人拥有多达20万大兵。现代西方历史学家综合各种因素估计,拜占庭大军约有8——15万人。
遥想帝国早期在东部部署超过30万大军的豪气,到了6世纪查士丁尼大帝时便只剩15万人。靠着名将贝利萨留和纳尔塞斯等人,东罗马军队可以一次次不单纯依靠数量征服对手。接下来军事才能非凡的莫里斯皇帝更善用战术优势击败敌人。可帝国军人数逐渐下降已是不争事实。除了显而易见的财政因素,50年内4次反复爆发的大瘟疫(腺鼠疫)更让拜占庭人口和经济备受打击,帝国失去了地中海沿岸至少四分之一居民,而堆积的尸体除了增加病毒扩散几率也无法缴纳税金。好不容易中兴的东罗马再次滑向衰落深渊,阿拉伯人崛起之前一段时间,帝国东部漫长边境线居然只剩下6400名军人守备。
今日,希拉克略皇帝费尽心力拉起10万大军,如果说是帝国全部家当也不为过。殚精竭虑的皇帝期望能一举平息阿拉伯人崛起对帝国南部的威胁,顺便震慑东面刚成为盟友的波斯人,以及北方时时觊觎帝国财富的阿瓦尔骑手。然而,拥兵十万第一个带来的并不是安全感,却是一堆麻烦。虽然各族士兵们没有为了薪饷吵闹,但他们每天吃喝拉撒已经成了大问题。不仅食物供应不足,连马匹必须的牧草都难以满足。军队和当地人起了好几次冲突,差点没演变成流血事件。不止于此,军队领导权也是个难题。皇帝任命忠诚可靠的财务官特里修斯(Theodore Trithyrius)带领大军。自阿拉伯入侵以来,拜占庭边防军接连受挫,皇兄率领的野战军也一败涂地,缺乏将才的窘境着实让人着急。可锅总得有人背,火总得有人救。希拉克略只能让向来忠顺的特里修斯上场。至少本土士兵和雇佣军在看见财务官时会显得不那么躁动易怒。当这位勉为其难上任的特里修斯听闻阿拉伯人统帅大名之时,立即考虑将指挥权转交给亚美尼亚将军瓦罕(Vahan,阿拉伯文献称Mahan)。
(阿拉伯历史连续剧《乌玛儿》中大致的瓦罕形象)
阿拉伯侵入部队人数大约只有2万5千,可率领他们的是哈立德·本·瓦利德(Khalid ibn al-Walid)。就是那个面对波斯、拜占庭边防军所向披靡,在一场战斗中折断9把弯刀的男人。他被穆罕穆德本人钦点为“真主之剑”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迄今为止,哈立德和他麾下精锐拉希顿轻骑兵“机动护卫”(Mobile Guard)横扫半岛,经历数十战无一败绩,可以说是穆斯林扩张的真正功臣。也许拜占庭和波斯普通民家的小孩,都会听闻他的名号而不敢夜啼。
(哈立德影视剧经典形象)
其实阿拉伯军原本由地位更高的阿布·乌拜达(Abu Ubaidah)带领。因为新哈里发乌玛尔(Umar)就任后第一件事,就是立刻解除哈立德兵权,看来功高震主是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阿布·乌拜达考虑到大战在即,竟主动让贤,将总指挥权交给哈立德,自己甘愿作为部将参战。阿拉伯军看似人数稀少,可有许多是穆罕穆德时代留下的老兵。先知十大圣门弟子的3位都将参加此次战斗。浓厚理想主义色彩依旧笼罩着阿拉伯人,完善的战利品奖励机制也深深激励着每个人前去开疆拓土,建功立业。
相比阿拉伯军显而易见的凝聚力,拜占庭部队显得有些杂乱松散。瓦罕将军接过指挥权很快就面临将领们内部纷争,比如斯拉夫的暴脾气将军卡纳蒂尔(Qanatir)就与同僚龃龉不断,最熟悉本地情形的阿拉伯基督教领袖贾巴拉(Jabalah)提出建议又不被接受。“罗马人”、希腊人、斯拉夫人、亚美尼亚人之间弥漫着一种相互猜忌的诡异气氛,他们日常会为了宗教话题不断争吵,人种族群间的歧视侮辱更是见怪不怪。
“还没有进展?”
瓦罕对于第二次派出和谈使者的结果并不太意外,但他依然难掩失望的神情。
“难道让他们撤退就这么难?如此宽大的条件!还是让我去亲自会会他们吧。”瓦罕叹了口气。
“大人,已经拖了快一个整月。我们为何一而再、再而三迁就那些土狗?”部将们疑惑不解,连爱将戴尔杨也站了出来。(土狗:罗马将军对阿拉伯的一贯蔑称)
瓦罕捏了捏手指道:“陛下多次叮嘱,要知道,在试遍所有外交途径之前我军还不能开战。”
“可他们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等待增援,这样耗下去变数会越来越大,您也知道。”
“会有一个结果的,很快......对了,波斯人那里有消息么?”瓦罕一面提起纹饰绣边的披风,一面侧颜问道。
“目前没有,听说罗斯坦元帅正集结队伍。看样子他们还没法很快发动协同进攻。”
“......好吧,通告阿拉伯人,我需要和他们的统帅面谈,不带卫兵。”
瓦罕步出营帐,这场边境危机索绕心中越缠越紧。“陛下考虑到了。对于这样一个庞大帝国,战争,呵,太过奢侈。有多少人在盼着出点乱子。如果不流血能换来稳定,付出点代价也会有他的道理。”
拜占庭人失望之余,他们尚不清楚波斯的罗斯坦元帅也陷在恼人的和谈怪圈里没有结果。阿拉伯人与拜占庭和谈,与波斯人和谈,他们非常需要时间调整部队充实力量。
8月初的一天,瓦罕总指挥在两军对峙的中立区见到了哈立德将军。那是一位魁梧干练的中年阿拉伯军人。
出于礼貌,瓦罕先开口:“向你致敬,异国的朋友。请允许我开门见山,我们两国之间或许存在一些误会。”
哈立德还了礼,他静静看着亚美尼亚将军。
“皇帝陛下授权我与贵国诚心商谈。和平总是可贵,友好相处对你我两国,对所有人都更有利。为了表达诚意,皇帝陛下愿意做出让步。”
瓦罕对视着哈立德说:“贵军可以带走你们在叙利亚获得的一切。”他特意把“获得”两个字加重语气,这意味着敌军可以全身而退,在帝国军面前拿走所有战利品。
“我军现部署于亚尔穆克河的所有部队绝不会横加阻拦。只要贵军承诺不再入侵叙利亚。”
哈立德饶有兴趣抚弄着浓密胡须,并未开口。
瓦罕有所准备,他没有着急,抬头继续道:
“想必你们也注意到了,我军并不愿如此兴师动众。刀兵相向总是会让将士们流血捐躯,他们的家人孩子又该如何?皇帝陛下总是宽大仁爱的,他愿意向你们扎营在此地的所有军兵,提供一大笔安抚费用。”瓦罕故意说的很慢:“对于你们在麦地那的哈里发大人,陛下也有专门馈赠。”
“说完了?”当哈立德用平静语气打破瓦罕营造的别扭气氛时,让亚美尼亚将军吃了一惊。
“此前我已重申过,那就再提一次。三种选择摆在你们面前——入教,人头税,或者我的剑。”(Islam, the Jizya or the sword)
“唔......”瓦罕沉下脸,深吸一口气道:“看来......我们没有更多选择,好吧。”他提起披风转了身,
“战场上见!”
冗长等待结束了,听闻消息的拜占庭各族士兵甚至有种怪异兴奋,绝大多数人并不明白明天双方将用鲜血来书写他们自己的历史。
公元636年8月中旬,军号声里,我们能见到一队队士兵和拉布兰旗整齐通过亚尔穆克河上的鲁卡德桥,那是拜占庭大军鱼贯进入了预定战场。阿拉伯人选在这片开阔地上交手,一眼望去的荒凉肃穆似乎很切合宿命之战的意味。浩兰平原给勇敢者提供了足够宽敞的舞台,平整的土地只有位于东面的朱玛山丘稍显注目,那是座大概100米高的小坡。整块平原像巨大蛋糕似的被河流切割成出一块大型三角地带,北面是瓦迪乌鲁卡德河谷(Wadi-ur-Raqqad),南面是亚尔穆克河谷(Yarmuk River)。此地又像大自然无意中划出的角斗场,围栏就是四周深达30到200米的峡谷。若是俯身看去,涌动河水正奔流在曲折山涧之中。至于平原上的艾伦河谷(Allan valley),就像溪水滩地一样作为平淡点缀了。
参战人数:
公元636年8月15日,太阳突破云层时,地面上两只排列得密密麻麻的军队已经就位。比起昨夜遍地恍若繁星的篝火,今日呈现于世人面前的景象更为直白。
(拜占庭军形象)
(阿拉伯军形象)
拜占庭军位于西北,阿拉伯人位于东南。由于人数众多,拜占庭大军横列战线长度达到13公里(含间隔)。阿拉伯军为了应对,也将部队战线排列成同样长度。瓦罕指挥官见到敌军阵列露出笑意。要么缩短战线被包围,要么拉长部队导致兵力单薄,看来哈立德选择了后者。
阿拉伯军分为四队,相互间隔不小。分别是亚兹德(Yazid)、原总指挥阿布乌拜达(AbuUbayda)、舒拉比(Shurahbil)、阿姆(Amr)。每队仅仅由大约三列步兵构成,最前排刀盾兵、其后矛兵,第三排弓箭手。好在他们排列紧密,来自同一部落的战士和兄弟相互依靠着。为数不少的拉希顿轻骑兵在后掩护,哈立德手中的精锐“机动护卫”(Mobile Guard)则垫底压阵。这样阵势最容易在局部发挥战斗力优势,可以让所有人同一时刻投入攻击防御。
(机动护卫为哈立德麾下精锐轻骑兵团,一般作为后备力量投入关键战斗。征服中东地区的4年表现杰出,后转交指挥官卡卡Qa'qa'ibn'Amr。在接下来的瘟疫中大半病死)
拜占庭军人力丰沛,从左翼到右翼分别是:卡纳蒂尔(Qanatir)的斯拉夫军团、贾巴拉(Jabalah)的阿拉伯基督军团、戴尔杨(Dairjan)的亚美尼亚军团、格雷戈里(Gregory)的希腊马其顿军团。拜占庭军按照莫里斯皇帝留下的战略制度,分为许多方阵。每一方阵几乎都由弓箭投石手在外,持矛盾兵构成方阵外围和主体,中心部署投枪手。无数个如此的步兵方阵背后能见到著名的拜占庭重装骑兵。人马俱甲的他们负责突入步兵打开的缺口,或者适时突击敌军。此外拜占庭后排力量还包含一些沙漠骆驼骑兵和轻骑兵,它们都将配合步兵阵列作战。这样完备的阵势各成独立主体,既可相互配合也能够独立作战。
(拜占庭重骑兵绘图形象,一般称为cataphract或Kataphraktoi。右一为现代复原装甲骑兵)
双方晨祷已毕,无数种方言口语的噪杂诵读声渐渐低下,战场重回一片寂静。只剩下醒目的十字架与新月旗高高耸立,似乎双方神明也默默注视着一切。
大战前传统的热身开始了,两军各自派出最强壮的勇士以单挑决胜。根据阿拉伯编年史记载,拜占庭方面一位名叫乔治(George)的将军从中军走出,和哈立德本人短暂交谈之后竟然当场皈依。这让人难以置信的插曲之后,决斗迅速展开。拜占庭和阿拉伯勇士一个个走到阵前捉对厮杀。士兵们喊叫着拍打盾牌给己方鼓劲助威,让热烈气氛更加高涨。拜占庭中队长和将领拔出利剑,与手持弯刀的阿拉伯穆巴拉津(Mubarizun)决斗者正面交手。砍劈招架,避闪腾挪,代表两军最强个人武力的代表们各尽其能,其精湛技艺时时激起士兵们阵阵叫好。
(穆巴拉津(Mubarizun),阿拉伯地区早期的专业决斗战士。原作:马万·穆萨(Marwan Musa))
不多时,几场格斗已经分出胜负,地上多了好些拜占庭将官尸首。一位名叫Abi Bakr的阿拉伯专业决斗者连杀5名“罗马军官”,让观战的瓦罕也颇感失望。单挑持续到中午时分,尽管也取得了一些胜利,但总体拜占庭明显不利。刺眼阳光加上燥热气温,瓦罕察觉到将士们越来越焦躁,不能再如此下去。他抬起手,下达了攻击命令。
“呜呜~咚咚~”号声长鸣,军鼓敲响。拜占庭军各队三角旗前出引导,大约三分之一的前排步兵队列向前推进。瓦罕将军谨慎发动第一次试探攻击。虽然两年来拜占庭和阿拉伯时有交手,但对方今天的真正战斗力还值得测试。他不希望一开始便暴露全部战力,当然如果能找到敌军的破绽,那便更能对症下药了。
拜占庭前排方阵缓缓向前,很快迎来了阿拉伯军猛烈的弓箭齐射。“举盾!”早有准备的士兵们一齐举起大型圆盾,就像他们的前辈那样用龟甲阵对抗远程打击。“咚咚咚!咚咚!”密集箭头砸在头顶和身前盾牌上咚咚作响,保护良好的拜占庭龟甲阵没有被阻止,除一些运气不佳的倒霉蛋掉队呻吟之外,整体部队依然继续前进。
(10-13世纪拜占庭步兵队形,亚尔穆克之战时应与之类似)
很快,箭雨停了,拜占庭方阵已经足够接近。“握紧了!”命令声里,士兵们从盾牌缝隙中可以清晰看到迎面而来的密集长矛。阿拉伯军长矛长枪又多又密,仿佛烈日下暴长的金属荆棘丛林。当拜占庭士兵被枪尖折射的闪光炫目之时,噼里啪啦,一阵猛烈戳刺碰撞考验着他们的队列是否足够坚定。前排许多人闷声倒下,剩余者用枪矛回应着阿拉伯人的抵抗。拜占庭阵列施加压力继续前进,而阿拉伯军放下带血的长矛,拔刀砍了过来。
双方紧贴着,盾牌相互摩擦挤压,刀剑在头顶或脚底寻找着舔血的机会,士兵们口中则呼叫谩骂。如此直到日落,两军进退都非常有限,从漫长战线来看,整体战斗克制又有序。阿拉伯军阵线没有动摇,拜占庭军也未曾考虑投入后队。因为瓦罕发现战场南面的河谷与东侧的土丘限制了侧翼包围的便利性。看来哈立德准备在这里好好来一场正面硬碰硬。
两军各自后退以后,发现伤亡只算得上轻微。当天夜里,除了因回收遗骸发生的巡逻队冲突,整块平原安静祥和。不同语言诵读的经文处处可闻,普通士兵们正真切祈求他们的神明佑护,老兵们倒只顾着修补盔甲磨砺刀枪。瓦罕和哈立德都没有闲着,他们各自在准备翌日的真正较量。
8月16日清晨,云层刚透出些光线,一阵阵急促鼓声和盾牌敲击告警便打破穆斯林尚未结束的晨祷。瓦罕指挥着拜占庭全军发动了突击攻势,他决心以一次猛烈齐整的全面进击打破对手阵势。可哈立德早已于夜间部署了坚固前哨,给阿拉伯士兵穿上盔甲拿起武器争取了时间。
拜占庭四个军团全部投入战斗,从所有战线一齐向阿拉伯人施展攻击。瓦罕相信,重压之下敌人很快会露出破绽。拜占庭左翼的斯拉夫军团表现突出,将领卡纳蒂尔(Qanatir)率他们一波又一波扑向敌阵。阿拉伯人刚打退第一次攻击,卡纳蒂尔立即让新部队换上接着冲锋。阿拉伯老兵们再次打退他们以后,轮替的第三波斯拉夫人挥舞着长剑战斧又压了上来。卡纳蒂尔充分利用部队人数的战术非常有效,疲劳让阿拉伯军右翼支持不住向后撤退。阿拉伯阿姆将军(Amr)见状派出2000名骑兵反击,他们一度给斯拉夫部队造成麻烦,可彪悍的东欧士兵用盾墙和长矛将其击退。后队重骑兵也捻弓搭箭加入战斗,协助步兵们扩大战果。
阿拉伯步骑匆忙后退至营地,一排排女人出现在眼前。那是他们的妻子母亲,女人们没有张开双臂迎接,而是用帐篷杆和石头迎头打向他们战败的丈夫儿子。随营妇女尖叫咒骂所有那些逃回的士兵,用最恶毒的语言唾骂,甚至唱起一首即兴嘲笑胆小者的歌。所有撤退者羞愧难当,他们不能不重新集结起来再次投入战斗,和斯拉夫军团混战成一团。一些阿拉伯妇女还狂热拿起刀剑帮助男人厮杀。正当拜占庭重骑兵准备驱逐四面聚集的敌兵时,他们的披甲战马打着喷嚏变得跌跌撞撞,几乎无视主人的命令。原来穆斯林营地周围布置的大量骆驼散发出气味,让马匹们极为不适。
阵后随时关注局势的哈立德见到右翼危局,立刻亲率总预备队前往。斯拉夫人正要一举冲入阿拉伯营地,突然遭到“机动卫队”精锐骑兵侧翼猛攻。哈立德和久经战阵的部下们快速突击,将拜占庭部队冲得七零八落。
阿姆将军也不失时机由另一侧夹击斯拉夫前出部队。多重威胁之下,老练的卡纳蒂尔赶忙暂停攻击,和部下们聚拢成防御阵型有序后退。颇有战斗经验的斯拉夫人稳住了队列,但也只好放弃近在眼前的敌军大营。
与此同时,拜占庭右翼的希腊马其顿军团经过两次大规模进攻,突破了阿拉伯亚兹德将军的防线。格雷戈里(Gregory)将军率领的拜占庭步兵有部分用长铁链将腿脚锁成10人一排,用以坚固阵势,防止在敌人骑兵面前散乱奔逃。他们的推进自然较慢但也更坚定。在重装骑兵配合下,希腊马其顿军团将阿拉伯左翼逼退。
穆斯林步骑匆忙撤回后方营地,妇女们同样用投掷石块和痛骂来羞辱男人们。因为战前原总指挥阿布·乌拜达(AbuUbayda)已经告诫过所有女人,让她们痛打那些逃避战斗的家伙。比如第一个逃回的骑兵阿布·苏菲扬(Abu Sufyan)就被凶悍妻子用木杆打在马头上,还遭大骂:“阿布的儿子去哪儿啦?啊?孬种,回去战斗!拿出你的勇气,要是你还想罪过得到赦免!”
不仅骑兵阿布,其他逃兵也红着脸返身杀回,一些妇女还喊叫着跑在丈夫身旁,她们也加入了守卫营地的战斗。
(关于亚尔穆克之战的绘图,右侧可见营内阿拉伯妇女鼓励士兵作战)
希腊马其顿军团很快感受到当面敌军抵抗增强,那些原本退走的阿拉伯人又呼喊着杀来,两军在阿拉伯左翼营地外鏖兵,焦灼战斗持续到中午之后。拜占庭军已经取得了优势,但命运当中的时机往往转瞬即逝。没等瓦罕总指挥发出进一步命令,哈立德抢先行动了。
真主之剑解围自军右翼以后,急速率“机动护卫”飞驰10余公里横跨战场。战马飞奔中,哈立德表现出对骑兵非凡的掌控力。他一边调整队形,一边自己率军突击希腊马其顿军团侧翼,一边分出一支骑兵队袭击拜占庭右中翼部队,防止其相互救援。
希腊马其顿军团侧面遭袭后状况堪忧,他们既要对付正面狂热反扑的阿拉伯步兵,又得招架一旁精锐阿拉伯骑兵的冲阵,还要费力调整铁链锁住步兵的阵型。不久,拜占庭右翼只能选择撤出攻击,但他们没斯拉夫人般来去迅速,那些锁链步兵缓慢的移动速度导致伤亡大增。
哈立德率兵大肆砍杀希腊人之时,机动护卫分遣队突破了拜占庭右中翼队列,将瓦罕的亚美尼亚爱将戴尔杨(Dairjan)当场斩杀。
剧烈战斗让第二天显得格外漫长,太阳落山时两军大致又退回了原有位置。双方将士怀着不同心境收起沾血兵器。阿拉伯军总体士气很高,虽然不少人见到老婆时露出了明显怯意。拜占庭大营里,瓦罕将军低沉了脸,
“鉴于戴尔杨将军牺牲,现将部分亚美尼亚军交卡纳蒂尔指挥。”他这样说。
几位将领明显不满道:
“大人!我们怎么能屈居北方蛮夷之下?”
“够了!看看你们今天都做了些什么!你们有多少人来着?两万?三万?连自己的指挥官都保不住,还算什么英雄好汉?”瓦罕差点要掀了桌子。
看着众人吹胡子瞪眼,卡纳蒂尔置身事外,他满意于自己地位的显著提升,谁叫斯拉夫人天生英勇善战啊。明天也许还能再进一步,到时候去君士坦丁堡拿更多沉甸甸的金银回报也就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8月17日,盔甲鲜亮、头顶彩羽的拜占庭重骑兵(cataphract/Kataphraktoi)这一次终于率先出现在左翼前排,而不是步兵们背后,这极大提升了周围将兵士气。瓦罕将军改变了部署,他表面上发动全军攻击,实则让昨天表现不凡的卡纳蒂尔率步骑重点攻击敌人右翼,争取摧垮已遭消耗的阿拉伯人。
攻势开始后,拜占庭右翼的希腊马其顿部队明显战力不佳。那不要紧,他们只负责拖住敌兵。左翼实力较强的斯拉夫人和阿拉伯基督军团才是真正攻击实施者。
斯拉夫步兵喊杀震天,和重装骑兵一同冲向敌阵。好似群群出笼野兽般一头撞在阿拉伯人盾牌上,让对方强固的防御队列立马波浪似动摇了。拜占庭重骑这时也以马背上的齐射做第一次见面问候。此番他们没有浪费时间,别了弓抄起长枪径直冲向阿军侧翼。
阿拉伯军阿姆的部队勉力抵抗,他们靠历战老鸟们用单兵经验对抗斯拉夫步兵的冲劲,用后备轻骑迎击拜占庭重骑兵的合击。
长期站在“罗马人”一边的阿拉伯基督徒们非常配合斯拉夫军团攻势,加桑尼德人以步兵骆驼骑兵攻击对方右中翼,让阿拉伯军无法相互支援。此刻若是从空中望去,整个战场左侧显得有序又波澜不惊,那右侧就完全是爆裂又疯狂的厮杀搏斗。阿拉伯军右翼枪丛剑林里迸发出许多呼号,大大小小声嘶力竭对神明的叫喊压倒了他们面对刀刃枪尖的恐惧。斯拉夫士兵卖力砍杀之时也逐渐感受到强硬如顽石的抵抗,双方你来我往进退了好些回合,除了地面尸体堆积更多之外没能见得战线发生多大变化。直到传来几声清晰哨响,攻击者果断退后了。阿拉伯军脸上刚露出松劲的笑容,许多拜占庭三角军旗立即重新出现,斯拉夫替换部队上场!精明的卡纳蒂尔早有准备,他清楚仅仅靠一鼓作气难以拿下硬骨头,便故技重施用轮替战术好好发扬人数优势。
快到正午时分,卡纳蒂尔已经在好几处战线取得突破,一批批斯拉夫生力军用利剑战斧在阿军人群里活生生砍出了空挡。重骑兵们更以密集队形突破阿拉伯轻骑对抗。来自野战军的全甲骑兵借着马匹奔跑用4米长矛捅扎那些敢于迎面抵挡的对手。惨叫声里,枪尖呼啦啦穿透阿拉伯人形同虚设的锁子甲和布袍,甚至将两三个紧密挨挤的家伙一次放倒。一双双铁甲覆盖下的利眼搜寻着目标,阿拉伯军士兵再次感受到恐慌,他们后退了。
不仅如此,阿拉伯基督军团也寻到机会。贾巴拉将军(Jabalah)急于证明自己在帝国里存在的价值,现在敌人后撤让其右中翼战线露出破绽,他当机立断投入全部骑兵。
现在,拜占庭传统经典战术得以体现,步兵方阵正面击退敌人,骑兵队切入对手侧翼,所需的只差最后全力一击。瓦罕将军得到传令消息时非常满意,但他忘了对面是何等人正在指挥。
哈立德和他的“机动卫队”休整充分,现在向攻入中央的拜占庭骑兵发动了突击。这支精锐骑兵的出现是如此致命,雷鸣电闪般的冲锋让毫无准备的加桑尼德人完全陷入混乱,阿拉伯骑兵挥起弯刀,砍瓜切菜般宰杀来自同一片土地的人们,只因他们信仰着不同神灵。阿拉伯基督徒们哭喊着抱头奔窜,恐惧让刚才还信心满满之人变成惊弓之鸟,他们没有队形没有防御,任由敌兵追击杀戮。
动荡没用多久便波及到斯拉夫军团,卡纳蒂尔将军本人亲眼见到友军势如山崩,他的雄心壮心简直被冷水泼顶。“可恨!”他没有太多时间怒骂队友,随即抬头对部下们大喊:“保持阵型!所有人保持阵型!逐步后退!”
理智让将军明白自己只能就此罢手,任由斯拉夫勇士和重装骑兵们多么不甘心,但近在眼前的胜利必须放弃。
两军用各自后退结束了第三天的战斗。阿拉伯基督军团损失极为严重,贾巴拉将军在军事会议上无话可说,回到了过去毫无存在感的状态,看起来他差不多快要偃旗息鼓了。相比之下,全身而退的卡纳蒂尔要好一些,但他一肚子火没处撒,丢掉唾手可得的胜利让他白白失去了太多斯拉夫战士的性命。瓦罕总指挥不断给众将打气,他说:
“毫无疑问,我们的战术完全正确,大家可以看到我们已经掌握了优势,只要明天再努力一把......”
见众将都不开口,瓦罕转向负责右翼的格雷戈里道:
“你部应该休息够了吧?不要忘记,帝国军人的荣誉就在诸位手中啊!”
另一端,哈立德和阿布·乌拜达一同巡视营帐,他们和伤兵谈话,向他们当面宣扬战斗对所有阿拉伯人的神圣意义。看起来轻装弓箭手损失最大,其他步兵还能够维持阵线。只是鉴于兵力有限,所有重伤以外者简单包扎休息几个小时候就必须回到队伍之中。
8月18日,炎炎夏日让每个士兵都感到更加疲倦,大颗汗滴从额头滑落脖颈,随即渗透过衬里让盔甲甲片黏黏糊糊,战士们不能不忍受着极其不适的体感,直到号角吹响才松了一口气。
拜占庭大军的攻势和昨日如出一辙,左翼左中翼率先进发,只是右翼右中翼推进速度明显较慢。瓦罕计划先设法迫使敌军动用预备队再随后各处开花,顾此失彼会让他们陷入难以招架的境地。
卡纳蒂尔率左翼的斯拉夫战士和部分亚美尼亚士兵沿着昨天的路线又一回和阿拉伯人交上了手,鳞甲重骑兵也及时投入战斗。只是他们的锐气似乎有所削弱,虽然将士们把阿拉伯人逼退一段距离,但没能像先前那样靠近对方营地。侧面的阿拉伯基督徒们仿佛为了最后挣扎一把,他们集结起状态尚可的步兵和骆驼骑兵努力攻打穆斯林右中翼,让对方很有些支持不住。
哈立德看出拜占庭人的策略,有限机动力量无法同时解救多处危机,他索性让左翼左中翼出动出击。当亚兹德和阿布·乌拜达所部与拜占庭军交战之时,双方的预备队就都显得同样有限了。瓦罕见敌军阵列一前一后出现缝隙,马上让亚美尼亚重骑兵楔子般打入其中。
(拜占庭中装鳞甲骑兵绘图)
恰巧同时,哈立德的机动卫队也全部出现在此。缺口处,两支不同文明的精锐骑兵迎面展开殊死对决。亚美尼亚重骑用严整队形实施锐利锋失般突击,拉希顿轻骑则像疾风掠影般灵活侵袭。无数马蹄扬起尘云,各色披甲勇士时出时没,枪刺刀劈跃腾闪躲,他们用尽浑身解数与对方精英一较高下。仅仅依靠蛮力的话便不是哈立德风格了,他突击之时派出的传令兵很快联络起周边部队,一些步兵也快速加入拉希顿轻骑和拜占庭重骑兵的恶战当中。
拜占庭右翼,格雷戈里发动了远程齐射。他集中大批希腊马其顿和亚美尼亚弓箭手,并且让他们向后倒退一段距离。无数各族军士同时拉动弓弦那时,真可谓飞蝗蔽日。前方本军步兵用严密盾阵提前做好了准备,阿拉伯步兵还在诧异为何敌人如此龟缩,根本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嗖嗖嗖~嗖嗖嗖~”防护单薄的沙漠部落兵顿时万箭穿身,许多人当场被射作刺猬,还有不少眉目受伤成了瞎子。如当时阿拉伯亲历者所说:“箭像冰雹般落下,完全挡住了阳光!”
格雷戈里把射击距离控制得非常不错,一波又一波密集齐射极大瓦解了对方斗志。阿拉伯人再怎么高呼宗教口号也难以支撑了,他们不是铁打之躯,只能相互掩蔽着向后退却。阿拉伯弓箭手无法反击,不仅出于射程较近,数量也无法匹敌。作为原总指挥,阿布·乌拜达急在心头,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撤退并不容易,拜占庭箭雨不断,步兵方阵持续进逼。一位名叫伊克里玛(Ikrimah)的阿拉伯勇士志愿带领400名骑兵拼命侧击对方。这400骑以决死气概的自杀冲锋为其他人争取了机会。在他们全部落马时,被齐射打击得混乱无序的大部队暂时得到了整队重组。
随着阿拉伯左翼左中翼整体后退,他们的局势越来越不利,即便是哈立德此刻也分身乏术。忽然,阿布·乌拜达发现阵后响起大片呼喊,原来随营妇女们抄起短剑木棍主动前来援助了。显然,宗教给予女性的美妙愿景和男同胞同样诱人,阿拉伯女人刺耳尖叫声充斥每个士兵耳中,让他们更为惊讶的在于,这些长袍裹身的妇女居然直接越过所有人站到了队列最前面。许多丈夫儿子现在和他们的妻子母亲一同作战,狂热气氛瞬间笼罩阿拉伯军。他们同袭来的希腊马其顿士兵近距离肉搏。“罗马人”被对方男男女女亡命之举搅得心惊胆颤,士兵们砍倒了许多扑来的家伙,可下一个紧接着又会立即涌上来。拜占庭右翼没法再前进一步,将兵们数小时里无数次尝试着要往前推进,可受阻于阿拉伯人火焰似的灼热情绪。
黄昏时刻,两支军队默默后退,好像残酷搏斗过后受伤的野兽回巢舔伤,除了双方士兵和战马倒毙遍地之外,许多披头散发的尸首也留在了战场上。
8月19日清晨,拜占庭军和阿拉伯军依旧像前几日那般对峙。两支军队的队列都单薄了许多。士兵们不再同刚踏上这片土地时那般精神抖擞,人们眉头皱紧,脊背弯曲,伤腿的靠着伤手的,草草包扎的伤口浸透殷红色彩。每个年轻灵魂对财富和荣誉的渴望已变得黯淡难寻。只有先知描绘的美好天堂里那些牛奶蜂蜜或者处女美男还偶尔闪现在渐渐麻痹的大脑之内。
连续多日的酷烈争斗耗尽了将兵心力,当阿拉伯士兵们强打精神准备迎接新一轮恶战时,“罗马人”却抛出了橄榄枝,瓦罕将军再次派出的和谈使者抵达了。
“够了,我们没必要再啃硬骨头。让他们吃的苦头也够多了。”瓦罕自言自语。
格雷戈里应道:“试就试吧,也没啥坏处。”
“他们会接受?我看未必。”卡纳蒂尔不以为然。
阿拉伯营帐内,将军们激烈争论着。士兵们的疲劳痛苦不用言说,他们早已用劣势人数对抗了太久。阿布·乌拜达决心接受,平局其实等于胜利,此前的艰难战斗证明了拜占庭帝国无法轻视一股新力量崛起,一些有利的合约条款还可以争取。但是,哈立德作为统帅坚持予以拒绝。看他胸有成竹的模样,其他阿拉伯将领无法多说什么,既然命运如此,那就死战到底吧。
得到使者丧气的消息,瓦罕连连摇头,“打吧打吧,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拜占庭营帐内充斥失望和怨愤情绪,将士中间一种漫无目的的焦虑四处蔓延,瓦罕总帅的威严也荡然无存。
“罗马人”明显不愿再继续打下去,哈立德看得很准。他忙着将各营骑兵加以重组,重新构成了一支多达8000骑兵的庞大部队,并且将其隐蔽到战场东侧那座朱玛山丘背后。平静的一天就这么安详过去了。
是夜,哈立德还在备战,他将500名精锐骑兵派往战场以外,一项特殊使命即将被完成。夜幕下两军白色营帐连绵恍如群山,天空中圆月高悬。穆斯林老兵一遍又一遍给众人讲述随追穆罕穆德的传奇战事,所有士兵眼中,如钩新月已经长升不落,天堂之门或许即将打开,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
8月20日晨,拜占庭和阿拉伯军重新相见。希腊马其顿军团指挥官格雷戈里挺身单骑而出,他对着阿拉伯人大吼:
“你们要战便战,谁来与我决一雌雄?”
这位单打独斗很有手段的将军还补上一句:“除了你们的指挥官,我不会对战其他任何人!”
阿拉伯人炸了锅,将军们当然不能拒绝挑战来影响士气,大家认为哈立德前去应战最好,毕竟没有人比他更厉害。可阿布·乌拜达执意坚持自己出阵。他临走时转头对哈立德说:“若是我回不来,你就继续指挥军队,直到哈里发最终决定这事。”哈立德点了点头,他的眼神深邃难测。只是所有人都知道哈里发与哈立德不和的传言,但只要哈立德执掌部队一天,所有人便能看到胜利的希望。
见阿布·乌拜达前来,格雷戈里不难看出对方身份,他满意的拔出剑,一场马战决斗开始了。
两人纵马对冲,刀剑相迎。错蹬刹那,削斩格挡火星飞溅。一招便足以让双方明白,对手不同凡响。格雷戈里清楚这50来岁、看似清瘦的阿拉伯老将不好对付。阿布也发觉敢于挑战的希腊大个子将军是个出色剑客。两人你来我往紧扣每个瞬间,既较量招式,又比拼力量,还考验对坐骑的驾驭控制。他们先相向格斗,随后干脆并行接连交手。快如电闪的挥剑劈刺让无数“罗马人”和穆斯林屏息看呆,他们只感觉两人根本没有破绽,不知这手法是用了多少人命才练就而成。
斗了好几分钟,格雷戈里忽地掉转马头就走。“罗马人败了!”穆斯林阵营里爆发出一阵叫好声,阿布紧夹马腹跟了上去。
格雷戈里驾马跑出几百步。听闻背后蹄声渐近,心中暗喜。对付老手还需智取,一记回马剑才能赢他!故意减慢马速的同时,格雷戈里提剑回身就是一击。只见刀锋寒光闪过,谁曾想阿布的锋刃先达半分,格雷戈里猛然摔落马下,他脖颈处伤口注目,稍后才汩汩涌出了鲜血。
拜占庭全军连瓦罕指挥官在内皆无言以对,他们还懊恼的发现,阿拉伯人展开了全面攻击。
几天来拜占庭将士习惯了由自军发动攻势,眼下敌人竟然从各条战线主动冲锋,特别是他们的数量看起来稀稀拉拉,并不具备多少威慑力。“罗马”士兵们没太费劲就挡住了阿拉伯人,各队的严密队形可不是那么容易突破的,虽然人们情绪不高体力疲倦,但他们相信对手也撑不了多久。阿拉伯士兵们狂奔疾突,根本不依靠铁制小圆盾护住身躯,他们只管用尽力气将弯刀长矛敲砸在“罗马”队列上,试图打开一些缺口。
沙漠战士争取时间的同时,哈立德正飞奔于马背之上,不久前他发出了命令,8000名骑兵正大范围机动。浩兰平原上,一大片沙尘腾起在朱玛山丘背后,无数马蹄密密匝匝暴雨版踩踏着干燥土地,犹如撼动人心的隆隆地震。
瓦罕将军和麾下有些迷惑于对方不顾死活的正面硬拼,许多人都认为事情并非这么简单,但背后隐藏着什么,似乎命运没有给人们留下思考的时间。
斯拉夫战士们已经砍翻许多阿拉伯人,他们稳住了阵脚,相互嘲弄这般在家乡实在拿不上台面的打斗。老练的卡纳蒂尔没有放松警惕,他让手下们保持好队列,随时准备把对手打回去。这时,侧翼突然传来许多杂乱噪音,闹哄哄响成一片,很快引发一阵猜测。
“左翼小队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谁在喧哗?”
将兵们探头探脑瞭望察看,等人们看清发生什么,死神已近在眼前。
数不清的阿拉伯轻骑将长矛硬生生推入斯拉夫人体内,这些骑兵像从地狱裂缝里凭空钻出似的,狂风怒涛般践踏原本整齐的拜占庭左翼方阵。拉希顿轻骑一股劲突入“罗马人”侧背,用枪尖、刀刃、马蹄飞速收割面前每一个灵魂。
“转向!队列转向!”卡纳蒂尔暴跳如雷,他赶忙指派外侧步兵调整队形。斯拉夫勇士并不是那么轻易能征服的。他们紧缩阵列,四面构筑盾墙防御冲击。在他们看来,无论匈人、日耳曼人、希腊人、还是面前的阿拉伯人,都无法摧垮拥有茂密森林般强壮身躯和柔韧沼泽般不屈意志的莽原之子。
“站起来啊,孩子们!要是你们还想看到喀尔巴阡山!杀啊!”卡纳蒂尔矗立人群之中,就像海啸里挺拔的灯塔。可哈立德的攻势是如此猛烈,所有机动卫队、拉希顿骑兵以楔形阵不可阻挡突破着所有防御。一片片人影好似草原被夏风刮过那样倒伏,卡纳蒂尔麾下还在用鲜血人命苦苦支撑。
“娘的!骑兵在哪里?我们的骑兵在哪里!”他狂怒吼声里都要渗出血来。只是后队亚美尼亚重骑兵反应迟缓,还没来得及转向就被冲的稀里哗啦。
哈立德率领大队骑兵绕过朱玛山丘后,画出弧圈以箭头直击拜占庭左翼侧后。他们先压迫斯拉夫人,击溃拜占庭后队重骑,接着撕裂加桑尼德部队的骆驼骑兵,让阿拉伯基督徒陷入包围。新月旗一路向西,混乱很快野火般蔓延到拜占庭全线,呼喊、叫骂、旗帜东倒西歪,士兵们无所适从。就连前排部队对阿拉伯步兵的正面攻打也力不从心,他们慌乱得想急忙脱身。
瓦罕总指挥得知噩耗,赶紧尽力将手中剩余骑兵全部集中,争取形成一支强有力遏制力量。传令官催促连连,拜占庭重骑兵一批批从步兵阵地后方撤出,但沉重装备拖慢了他们布置列队的速度。见战况紧急,瓦罕亲自前去现场指挥。在集中的拜占庭重骑兵来得及执行迎击命令之前,哈立德所部兵锋已至,他们灵巧的分离出许多小组,从正面侧面各个方向突入拜占庭大队。一时间数量众多的重骑兵陷入措手不及之中。瓦罕指派部下们仓猝应战,那些人马具装的铁甲骑兵们只能费力奔跑加速,他们的长矛还没能捕捉到敌兵,对方就快速脱离接触。等重骑们拿出弓箭,哈立德麾下又迅速返身杀回。冲锋、脱离、再冲锋,阿拉伯精锐骑兵将毒蛇吐信似的快速打击发挥得淋漓尽致。兴头之上,哈立德本人也击倒了许多军兵,只见那显眼红色袍子掠过敌阵。拜占庭铁甲骑兵一个个坠马倒地,他们很难形成惯常的冲阵队列,也无法及时应对四面八方袭来的枪矛刀剑。
瓦罕动摇了,他混杂着不少骑兵向后撤退。慌乱的亚美尼亚士兵发现,周围很多加桑尼德面孔也一同逃窜。士气斗志一旦消逝便再难重整,昨日的勇敢战士成了软弱羔羊。犹如山崩,长长的拜占庭战线一列列崩溃。数不清的士兵狼奔豕突,他们只记得来时大河上那座鲁卡德桥,那真是求生之路啊!
死神既已降临,它的镰刀难道会轻易放过那些可怜人吗?
腿脚最快的拜占庭人终于望见了鲁卡德桥,没等他们绽开笑容,许多白头巾身影浮现桥头。哈立德昨日趁夜派出的500骑兵现在扼住了所有逃兵的喉咙。惊慌的人们回过头,成片阿拉伯步骑正从各个方向包抄而来,如同围猎被困兽群。求生欲填满了逃兵们头脑,他们顾不得危险,一个个奔向河谷。有的人沿陡峭斜坡一点点朝下攀援,有的人企图纵身跃入河中。不存在秩序和理智之处,随处可见被挤落悬崖的人影。谷底乱石滩上,满是滚落树枝石块,以及毫无生气的瘫软躯体。惨叫声呼救声痛骂声混杂着最后祈祷,汇成一个伟大帝国再次衰落的哀歌。
瓦罕总指挥有足够运气逃脱吗?他和一些幸存者次日被追兵赶上,亚美尼亚将军死在了一名穆斯林骑兵马下。
漫长战斗就此结束,近半拜占庭将士(大约超过5万)长眠在了“罗马帝国”再不能收复的土地之上,阿拉伯军战死大约3000-4000。
战略层面:
拜占庭帝国长期控制黎凡特地区,基督教在周边和部分阿拉伯部落已有一定散播,自然容不得异教阿拉伯人崛起。皇帝希拉克略集结大军与其对抗情理之中。但国家刚经历了和波斯的长期战争,虽然获胜但国力消耗严重。部队真正实力并不处于高峰,清楚这点的皇帝在对敌时出现了战和不定的犹豫大忌。
哈里发阿拉伯为了扩散宗教,争夺大马士革、耶路撒冷以及开罗等战略要地不惜开战。其战略规划清晰明确。几年中小规模战斗后已经摸清了拜占庭帝国的作战特点,再以和谈拖延时间集结兵力,对拜占庭和萨珊波斯做到了逐个击破。其选择对己有利的战场更是苦心算计,很大程度上增强了战胜效果。
战术层面:
拜占庭指挥官一职属于临时任命,瓦罕将军并无绝对权力,难以完全驾驭各不同民族构成的大军。并且也多次寄希望于和谈,对敌斗志不坚定。作战中虽然多次出现优势,但瓦罕未能紧紧把握。战斗过程中一线大半指挥官战术过于传统,在敌人选定战场未能充分发挥兵力优势。重骑兵更是大多处于等待步兵打开缺口状态,没有积极主动寻求变数。实战也证明了多样化装备的传统装甲骑兵无法胜任变化多端的战场环境。
阿拉伯指挥官哈立德当之无愧为当时最强骑兵指挥官之一。他充分运用了有限机动兵力,并且时时出现在危机之处,把预备队运用到极致。不仅化解了对手攻势,还大量使用侧翼冲击战术,并最后依靠集中兵力侧击取胜。阿拉伯军作战极端依靠骑兵,士兵总体技战术水平较高,老兵多,宗教信仰促使队伍团结,数次妇女参战更有”精神原子弹”的雏形。
(14世纪手稿中的亚尔穆克之战,装扮具有时代特色)
阿拉伯军一举击败拜占庭帝国集结的10万大兵,紧接着于3个月后消灭波斯帝国罗斯坦元帅的6万之众。于是,两个老大帝国短短数月内接连败给新兴国家。中东地区未来数百年的形势就此奠定。
对哈立德来说,剩下可做的任务已经很少。扫清黎凡特地区所有战略要地不过是摘桃之举。当他跟随哈里发乌玛儿步入耶路撒冷时,大概也清楚自己的最终归宿。
(开国功臣的结局大多相似,哈立德也不例外,形象四图)
很快,哈立德的临时总指挥又一次被免去。安上一个秦纳斯林(Qinnasrin,叙利亚北部)副州长职位后,诸多指控接踵而至。有人说他私自吞没了许多战利品,有人说他给亲属滥发奖励,向地方贵族大笔行贿。哈立德被召回了麦地那,他和哈里发乌玛儿有了以下一段对话。
“大人,我抗议您的所作所为,您怎么能像对待尘土般对待我。”
“哦?那你个人堆积的财富从何而来?”
“这是我应得的那份战利品。但凡超过6万迪拉姆我都已经上缴给您了。”
“那我们不妨立刻检查一下?”乌玛儿很快派人搜查了哈立德家中所有财产,发现价值大约8万迪拉姆,立即没收了其中2万。(dirhams为当时货币重量单位。8万迪拉姆粗略折合现代约83万人民币,仅供参考)
完事后,乌玛儿对哈立德说:
“哈立德,噢,你是我眼中最值得尊敬的人,你也是我的挚爱。现在看吧,以后你再没理由来抱怨我了。”
时隔不久,各地驻军收到哈里发正式通告,哈立德被完全解职,连副州长的职务也撸掉了。官方宣称“军队已经被他个人崇拜的幻象所迷幻”。
4年后,哈立德于弥留之际叹道:“我不过只想在战斗中结束自己这一生,为何最终却不能战死沙场?”
拜占庭败了,萨珊波斯亡了,大片土地被哈里发阿拉伯占领,黎凡特地区归于平静。
远道而来的十字军将在400多年后重燃战火,那就是我们所熟知的故事了。
(谢谢观赏,坚持为大家提供高质量原创历史文,欢迎关注。图片来自网络,侵删。)
相关阅读:
伊朗历史的拐点——萨珊波斯国运之战详解
你相信历史上的奇迹吗?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奇迹与命运
参考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