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程靖
编辑 / 漆菲
2022年7月17日,一名乌军士兵走过乌克兰东部战线附近一片燃烧的小麦地。
很少有一场战事,能如此牵动全世界人民的饭碗。
这是由于,俄罗斯和乌克兰在全球粮食生产和供应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两国合计占全球大麦产量的19%、小麦产量的14%和玉米产量的4%,占全球谷物出口量的三分之一以上;两国也是油菜籽的主要供应国,占世界葵花籽油出口市场的52%。
但其实,俄乌两国成为“世界粮仓”不过二十年光景:进入21世纪,乌克兰黑土地卸下了历史上被占领、被掠夺的苦难记忆,俄罗斯则在农业改革中获得大幅增产,两国农产品进入国际市场,承担起“喂饱世界”的责任。
战事的到来改变了一切:乌克兰农地被占、谷仓被炸毁、港口被封锁,大量粮食滞留;俄罗斯化肥被制裁,能源价格高企,运输成本飙升……两国此前形成的粮食出口格局随之被改写。以上种种,更以冲击波的形式放大粮食危机。
“世界粮仓”的战事引发粮食危机。
乌克兰小麦在哪里最受欢迎?答案并不是欧洲,而是北非、中东和东南亚。
乌克兰农业经济研究团体TREND& HEDGE CLUB合伙人奥列娜·内洛芭(Olena Neroba)告诉《凤凰周刊》,乌克兰粮食主要经由黑海港口运出,途经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后运往其他国家,北非和中东是地理上最接近的地区,因此乌克兰小麦的第一大买家是非洲人口第二多的埃及。
此外,内洛芭说,乌克兰小麦为蛋白质含量较低的软小麦,而环地中海人民每天都吃的大饼,其原材料正是这种小麦粉。由于北非、中东等地的粮食研磨机械采用欧洲参数,正匹配乌克兰、俄罗斯和欧洲进口的小麦。她还提到,价格低廉也是乌克兰小麦的优势之一。
正因此,2022年4月13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世界粮食计划署和世贸组织发表联合声明,呼吁各方尽快开展联合行动以维护粮食安全。声明写道,“粮食价格每上涨一个百分点,全世界就将有1000万人陷入极端贫困。”
在全球的关注下,俄乌两国在2022年7月同意打通“黑海粮食走廊”,大大缓解了乌克兰粮食滞留港口的局面。据负责安排和监控运输的黑海粮食出口联合协调中心(JCC)公布的数字,截至2023年1月24日,已有674艘货轮、共计1840万吨乌克兰玉米、小麦和葵花籽油等粮食顺利运出乌克兰。
“黑海粮食走廊”打通后,粮食在港口装船。
作为全球农业关键原材料之一,俄罗斯化肥也备受关注。农业发达的拉丁美洲、东欧和中亚许多国家对俄化肥的进口依赖度超过30%。战争爆发后,化肥价格因俄罗斯实施出口配额、欧美对俄制裁等因素大幅上涨。
于是,2022年乌克兰粮食出现了较大规模减产:谷物收成总量下降14.9%;小麦和玉米产量分别从2021年的3220万吨和4210万吨锐减至2020万吨和2140万吨;油籽产量也从1750万吨降至1050万吨。
乌克兰农业咨询公司APK Inform相关负责人告诉《凤凰周刊》,过去一年来,乌克兰国土上的交战活动导致农场和基础设施被毁,农民无法获取务农所需的资源,是造成减产的主因。
此外,俄军占领的乌克兰国土中包含大片农地。还有报道称,乌克兰全国约有84200台农机被毁。
内洛芭说,一些曾是交战区的农田依然埋着地雷,部分地区还有空袭风险,这些地方的农民们下田劳作时,不得不身着防弹衣、戴着头盔。去年10月起,大量电力基础设施遭袭后,乌克兰多地供电困难,小型农场主和农户难以承担发电成本,脱粒机和谷仓等设施因此无法全力运转。
2022年7月17日,一名乌军士兵走过乌克兰东部战线附近一片燃烧的小麦地。
她预测道,2023年度,乌克兰粮食收成会进一步下降,粮食生产结构也会改变。其中一大原因,是战争使农民生产成本高企,如今的粮价没法让农民们赚到钱,也就没钱准备下一季播种。
2023年1月,联合国粮农组织公布的2022年全年食品价格指数(FFPI)高达143.7点,比2021年提高14.3%,为1990年来最高水平。但内洛芭认为,“纸面上”的高价对农民们来说意义不大——由于新冠疫情和供应链受阻,国际粮价早在2021年就处于高位。战争爆发后,农民们使用的种子、化肥和燃油等成本均大幅增加。但从2022年4月起,粮价连续9个月下跌。
“农民们在价格高点购买的种子和化肥,自然希望用高价把粮食卖出去。农民无利可图,宁可把玉米留在地里不收割,也不愿亏本销售。一些没赚到钱的农民不得不放弃冬小麦播种,或改种更具经济价值的向日葵(油籽)和大豆。”内洛芭说。
乌克兰农民种植的油籽较往年增加。
乌克兰近七成的国土覆盖着肥沃的黑土地,特别适合农作物和谷物生长。乌克兰历史学家沙希利·浦洛基(Serhii Plokhy)撰文称,早在公元前7世纪,古希腊人在黑海北岸建立殖民地时,就开始从此地向希腊城邦运送谷物。
之后的两千年,黑海北岸的沃土逐渐被开垦为农田。浦洛基写道,16世纪时,随着欧洲谷物需求的增加,乌克兰谷物第一次出现在欧洲市场,并赢得“欧洲面包篮”的称号。
富饶的自然资源虽是上天的礼物,有时也是一种诅咒——过去一千年里,这片大草原曾迎来蒙古、立陶宛和波兰统治者,进入20世纪后更被东西方帝国的野心碾得粉身碎骨。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期,新生的乌克兰民族主义自治政府“中央拉达”为对抗俄国布尔什维克,用100万吨谷物和其他农产品换取德国和奥地利两国的军事支援。但布尔什维克同样觊觎乌克兰出产的粮食——他们的远景理想是世界革命,但当时的目标是在军事上自保。列宁曾说:“没有乌克兰提供的煤炭和面包,我们没法做到其中任何一点。”
1923年,尚未成为纳粹德国总理的希特勒提出为雅利安人提供“生存空间”的帝国构想,他正是瞄准东欧尤其是乌克兰的肥沃土地,希望将新领土上的城市和人口消灭殆尽,变成德国人的“农业乌托邦”。彼时乌克兰的大部分地区已成为苏联加盟国之一,尽管面积仅占苏联的3%,这里生产的小麦、大麦、玉米、甜菜和向日葵却用于整个苏联。
到了1920年代末期,为了给迅速增加的苏联城市人口供应粮食,又要筹集推进苏联工业化所需的大量资金,以斯大林为核心的联共(布)中央委员会强制推行农业集体化运动,同时加大粮食出口。运动中,大批有经验的农民作为富农遭到流放,免于流放的农户担心被划为富农而不愿耕种,使得1932年粮食产量暴跌。
为确保粮食供应,苏联从1932年起禁止农民私自拥有农产品,所有农具、牲畜、种子被收归公有,还禁止乌克兰境内的农产品异地买卖。
1933年,乌克兰出现极为严重的饥荒,死难者数字因统计口径不同,从260万人到1000万人不等。不久后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希特勒将他的“帝国愿景”付诸实践——1939年到1945年之间,乌克兰又失去了近700万公民。
居住在乌克兰中部城市切尔卡瑟的金丽雅告诉《凤凰周刊》,她不喜欢“欧洲面包篮”或是“苏联粮仓”这些词,哪怕一代又一代乌克兰人都是听着这样的称呼长大,“这些词把我们身上人性的部分抹杀了,好像我们只是生产粮食的机器。”
切尔卡瑟州在乌克兰的位置。
在金丽雅的记忆里,虽然乌克兰的物产十分丰富,她的先辈们依然要靠额外劳动才能养活自己。“我的外公外婆都曾在苏联集体农庄里劳动,但他们告诉我,那时收获的庄稼要被送往基辅和莫斯科等大城市。除非在劳动的时候偷点东西,否则什么食物都留不下。”
外婆家里的农田种着小麦、土豆、甜菜、玉米等各种蔬果,外婆不在集体农庄劳动时,就在自家地里劳动。那片地只有一个足球场大小,但足够填饱全家人的肚子。1991年,乌克兰脱离苏联获得独立,农产品开始在市场流通,但金丽雅的外婆依然保持种地的习惯。
苏联解体后经济链条的中断,以及不合理的财政和货币政策,给乌克兰带来沉重打击。整个1990年代,乌克兰经济萎缩了54%。
出生于1992年的金丽雅记得,90年代末期乌克兰政府几近破产,父母所在的教育部门发不出工资,商店货架上也空空如也,父母每半个月就乘公交车去一次乡下,从外婆家拿回土豆、蔬菜和肉禽蛋来吃,“好在每个乌克兰家庭都有住在农村的亲戚,最困难的年月里我们都是这样撑过来的”。
长大后的金丽雅,每个假期都在外婆家帮忙做农活。随着外婆身体变差,那片足球场大小的土地已有四分之三出借,但外婆依然会去仅剩的地里忙活一些不耗体力的作物。
“我们告诉她,现在外面早就能买到土豆了,外婆却说,如果饥荒再次来了该怎么办呢?你们忘记90年代了吗?那时以为独立了情况会变好,结果根本没钱!”金丽雅感叹,“这片土地曾给予她食物和生命,如果不让她种地,她也就找不到生活的意义了。”
2022年的战争打碎了乌克兰人的日常生活。切尔卡瑟州位于基辅州东南方向,全境近四分之三土地都是耕地,没有太多战略基础设施。因此一年来,当地除了在夏秋时节遭遇过几次空袭,其余时间相对平静。
金丽雅说,她的家乡受到上天眷顾,没被俄军占领,也没遭受太多轰炸,但其他被战火摧毁的城市,粮食供应一度中断,不少居民只能依赖地窖里储存的食物。“可以说,农产品再次拯救了乌克兰人。”
2022年12月的大部分时间,切尔卡瑟平原的气温都在零上。金丽雅说,那些日子里,鸟儿在天空盘旋、在树上啁啾,枝头冒出花苞,草面长出嫩芽,仿佛春天已至。进入新年,气温陡然降至零下,草地上覆起薄薄的雪,那才是她熟悉的冬天。
如同乌克兰其他许多地区,切尔卡瑟的支柱产业是农业和农产品加工业,主要作物是冬小麦、油籽和制糖用的甜菜根。每年9、10月是冬小麦播种的时节。小麦出苗、分蘖,越过寒冬,在春天结穗、夏天收获。
从小就跟着家人做农活的金丽雅担心暖冬会影响庄稼的收成。“乌克兰有句谚语,多雪多面包。雪越厚,庄稼收成越好。”但从她有记忆以来,切尔卡瑟的冬天越来越暖,“瑞雪”越来越罕见。
全球变暖的背景下,乌克兰无法独善其身。内洛芭说,近年来乌克兰气候愈加温热和干燥,地下水位越来越低,土壤水分也受到影响,跟10年前没法比。“不过,乌克兰农民能用技术——使用高质量的化肥、作物保护设施来抵消这种变化。”
内洛芭曾在乌克兰一家大型商业银行战略部门担任主管,为农场主、制造商和贸易商提供资金。据她观察,乌克兰农业的机械化和现代化水平已被欧美同行们所认可,农民们的目标也已不是提高农作物单产,而是培养出高质量的农产品。
乌克兰第聂伯河岸边的农田。
内洛芭的曾祖母曾在上世纪30年代的大饥荒中失去了10个孩子,如今内洛芭在自己的社交媒体简介里写着“和农业恋爱中”。她说,乌克兰独立后,由于农村人口过多,大批农民移居城市;不过,经历了经济崩溃的1990年代,一些人意识到乌克兰土地的价值,又逐渐回到乡下。
如今的乌克兰田野不再背负苦难记忆,而是在全球化链条里创造经济价值、形成自己的贸易格局。内洛芭形容,乌克兰人是“边学边做贸易”,“当我们意识到中国和欧洲市场有多大后,乌克兰开始飞速拓展其粮食贸易版图”。
2012年,中国与乌克兰签订价值30亿美元的“贷款换玉米”协议,很快,乌克兰在2015年替代美国,成为中国最大的玉米供应国。次年,乌克兰小麦还抢占了印尼市场中原属于澳大利亚的份额。与此同时,乌克兰粮食产量逐年增长,国内消费维持稳定的情况下,出口量也与年俱增。
无独有偶,俄罗斯谷物也是进入21世纪后才在国际市场站稳脚跟。1999年,俄总统普京调整农业政策以恢复农业生产,自此小麦、玉米、大麦等主要作物产量和出口都大幅上升。2017-2018年,俄出口小麦约4140万吨,首次成为全球最大小麦出口国。2020年,俄罗斯在苏联解体后首次成为农产品净出口国。
过去,乌克兰是欧洲和苏联的“面包篮”,苏联解体后,俄乌两国经数十年发展成为了“世界粮仓”。但如此情形在2022年戛然而止。
有分析称,这场战事或改变两国在全球粮食格局中的优势地位:乌克兰粮食短期内面临减产,俄罗斯尽管在2022年获得丰收,其种子依赖外国进口、出口,受西方制裁限制较多带来的负面影响将逐步显现。
内洛芭则指出,过去一年,俄罗斯与几个曾主要进口乌克兰小麦,但遭遇美元储备严重不足的国家达成了谷物出口协议,如巴基斯坦、埃及,为俄罗斯小麦增加了市场份额;印度小麦也在趁机“抢占”市场。但她相信,乌克兰谷物仍有很强的品质、价格和地理优势,“只要战争一停,我们的商人就会立刻回归市场。”
战事爆发后,曾有乌克兰政府官员警告,这场战争正在制造“饥荒”,让亚非欠发达国家人民成为难民、进入欧洲以“搞乱欧洲”。
无需回顾太久远的历史就能发现前车之鉴:2008年金融危机后全球食品价格上涨,2011年全球小麦减产导致阿拉伯国家食品价格飙升、出现“大饼危机”,助推“阿拉伯之春”的发生,中东和北非四名统治者被推翻,利比亚和叙利亚爆发旷日持久的内战,从而让全球能源市场失衡、移民潮延宕至今。
过去一年,从南美洲的阿根廷、智利、秘鲁,到亚洲的伊朗、黎巴嫩和巴勒斯坦,再到非洲的几内亚、肯尼亚、苏丹、突尼斯,以及欧洲的塞浦路斯和希腊,都出现了与食品燃油价格激增有关的抗议活动。
不过,德国艾伯特基金会(FES)的一项研究显示,自2021年11月至2022年10月,全球148个国家共发生了12500多起对有关燃油食品等生活成本上涨的抗议,其中抗议人数最多的不是贫困的“全球南方”(即亚非拉地区),而是西欧——包括意大利、法国、西班牙、德国和英国。
研究指出,如今让许多人走上街头的不是食品短缺或涨价,而是政府未能采取措施保护自己的利益,这种愤怒引起民众对主政者的不满。饥饿和愈加昂贵的生活,会让世界走向何方?这恐怕是各国决策者们要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