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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的智士想要扬名、立业、建功、上位,途径相当有限,“将身货与帝王家”,赢得帝王的赏识,几乎是不二选择。危则能使之安,安则能使之强,强则能使之霸,许多时候,只需提供幻觉和假象就行,一旦龙颜大悦,智者何求不获?
很显然,他们想美梦成真,就不仅要具备灵活机敏的头脑、三寸不烂之舌和回春妙手,而且必须将帝王学修炼到炉火纯青的程度,方可闪亮登场。
帝王学的尖端技术在于“借权”,其巅峰表现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权力久假不归,傀儡戏的牵线人便走上前台。
一要在“明目”。智者静观天下大势,捕捉要点和重点,透析疑点和难点。诸葛亮《隆中对》预言天下鼎足三分,充分显示了这位青年才俊惊人的眼力。曹操将汉献帝玩弄于股掌之间,随时可以颠覆汉室,却迟迟不肯篡位,也是看出火候未到,不宜操之过急。智者师心自用,最忌走眼,若见势不明,鉴人不准,则很可能痛失好局。
二要在“下心”。大头领礼遇奇材异能之士,竭诚网罗天下英雄豪杰,方能使勇者奋其力,智者竭其谋,愚者搏其命。汉高祖刘邦、明太祖朱元璋均发迹于卑微,他们能一统江山,成就帝业,礼贤下士的高光表现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三要在“利口”。“一言兴邦”、“利口覆国”这样的成语透露了个中信息。有人说:“一支笔,抵得过三千毛瑟枪;三寸之舌,重于九鼎之宝;一人之辩,强于百万之师。”智士修成利口,舌灿莲花,天衣无缝,其大忽悠就无往而不利。
四要在“辣手”。封建时代开国之君登基之后,就忙着剪除功臣,用铁扫帚收拾老伙计。他们打江山时礼贤下士,坐江山时翻脸不认人,这正好体现了帝王学的诡异莫测之处,术随时变,法无定法。须知,他们打江山时成功优先,坐江山时安全第一,彼一时也,此一时也,不可同日而语。
范蠡和文种都是智者中的智者,他们看准勾践是位能够成就霸业的英主,故而为之效命,即使勾践战败失国,仅存五千甲士,困居会稽,卧薪尝胆,受尽屈辱,他们仍然不离不弃。
二十年后,勾践胜算在握,向吴王夫差摊牌,彻底洗刷失国之耻,夷平姑苏,称霸诸侯。范蠡、文种看不起威风八面的吴王夫差,却看得起失国忍辱的越王勾践,最终功成名就,足见眼力不凡。
公孙鞅在魏国只是相国公叔痤的家臣,公叔痤临死前将他推荐给魏惠王,说是若不重用即杀之,以绝后患。魏惠王竟把公叔痤的遗言当成笑话。秦孝公志存霸业,重用贤才,公孙鞅闻讯后赴秦面试,先以帝道、王道试探,不进油盐,终以霸道见用。君臣相契,富国强兵,秦国遂以僻远之国一跃而为群雄之首。公孙鞅因封地在商于是被称为商君、商鞅,实堪称中国历史上的头号改革家。
苏秦、张仪是鬼谷子的得意门生。鬼谷子是纵横家的鼻祖,他的学说讲求“捭阖”、“反应”、“忤合”、“揣摩”和“权谋”,这无疑是帝王学的标准胚胎。苏秦、张仪学成下山,从理论到实践,举步维艰,在事业上均遭遇挫折。
但失败是成功之母,苏秦最终以合纵策略说服了燕文侯,并因势利导,相继说服赵肃侯、韩威侯、魏襄王、齐宣王、楚威王,组成六国军事联盟,对抗强大的秦国。
苏秦下得最妙的一步棋是故意当面折辱师弟张仪,然后暗地里派人将张仪护送到秦国,为他铺平道路,张仪果然没辜负苏秦的厚望,成为了秦国的丞相。师兄合纵,师弟连横,一个“做多”六国,一个“做空”六国,双簧好戏,热闹非凡,荣华富贵都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两人威风八面,张仪的表现尤其出色,竟可以收到“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的奇效。
儒家学说堪称广义的帝王学,然而孔子周游列国,四处碰壁,惶惶如丧家之犬;孟子游说梁惠王和齐宣王,也是对牛弹琴,以失败而告终。春秋战国,礼崩乐坏,王道滞销,霸道横行,儒家学说力主仁义,不被诸侯、诸王待见待听,完全合乎逻辑。
汉朝初期,与民休息,主张清静无为的道家学说占据上风。及至汉武帝,其做大做强的雄心昭然若揭,董仲舒把握时机,以天人感应酱制儒家学说,极合汉武帝的胃口,从此“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两千余年,独沽一味。儒家学说被反复改造,理所当然地荣升为正牌的帝王学,孔子、孟子被捧为至圣、亚圣,文庙里的冷猪头肉便很少断供。
为学不精,难以成才;持术不慎,危及性命。帝王学是一柄见血封喉的双刃剑,操持帝王学的顶尖高手乘时而起,顺势而为,确实能够称帝封王,出将入相,但很多人无法把控其风险,往往死无葬身之地。
修炼帝王学能全身而退的人少之又少,范蠡的表现特别值得称道。功成之日,他弃官远引,泛舟五湖,嗣后成为天下首富陶朱公,以聚财散财为乐事。他曾写信提醒好友文种:“高鸟已散,良弓将藏;狡兔已尽,良犬就烹。”可惜文种执迷不悟,殊不知,其“破吴九术”只用三术,尚剩六术,这正是文种的取死之道。
挟持帝王学以为利器,最终却以身殉道的高人,在历史上不胜枚举:吴起强鲁、魏,最终却在楚悼王的尸体旁被乱箭射死。吕不韦立主定国,拜秦国丞相,然而一招(他将嫪毐送给赵姬做男宠)不慎,满盘皆输。李斯辅佐秦始皇统一天下,功勋盖世,算度无人能出其右。然而他贪恋富贵,竟与胡亥和阴险奸恶的赵高结盟,矫诏害死公子扶苏,风险失控之后,三族诛夷和秦朝灭亡的悲剧就铁定上演。晁错是汉景帝信任的智囊,其削藩主张顺应历史,然七国举兵,以清君侧为借口,死对头袁盎一言,晁错即沦为替罪羊和冤死鬼。景帝深惜之,尚且如此,遑论其他。
伴君如伴虎,玩火必自焚。帝王学是一柄淬毒的双刃剑,它见血封喉,既能伤人,也能伤己,风险极难把控。
晚清文豪王闿运一生修炼帝王学,欲做帝王师,可是他费尽口舌,也没能说服曾国藩,以湘军覆清,取而代之。其弟子杨度急功近利,颇有“一舞剑器动四方”的气概,曾致书友人,大言不惭:“余诚不足为帝王师,然有王者起,必来取法。”
1903年,章太炎被囚禁于上海西牢,写诗讥讽杨度,其中两句为“长策惟干禄,微言是借权”。
民国初期,杨度将帝王学包装成光鲜无比的君主立宪论,孤注一掷,牵头成立筹安会,为袁世凯称帝摇旗呐喊。
杨度昧于时势,异想天开,他认为袁世凯能够成为德皇威廉一世、日本明治天皇那样雄心勃勃的有为明君,他可以效仿铁血宰相俾斯麦、伊藤博文,成就一番伟业。为了捞足政治资本,杨度擅自在劝进书上代恩师签名。
王闿运年逾八旬,却并不糊涂,他劝杨度不可犯下常识性错误:“若先劝进,则不可也。何也?总统系民立公仆,不可使仆为帝。”王闿运致信袁世凯,也婉言劝导后者打消称帝魔念:“但有其实,不必其名。四海乐推,曾何加于毫末?”袁世凯正在乐颠颠地试穿龙袍,这种逆耳之言,哪里听得进去。
王闿运崇尚风骨远胜过重视利禄,就算他要兜售帝王学的“老锅底”,也绝对不肯沿街叫卖。杨度是一位刚愎自用的政治操盘手,他走的是一条黑路,一条通往地狱的路。尽管这位虎禅师抱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道德勇气,但与地藏菩萨的宏愿“地狱未空,誓不成佛”毫不相干,最终沦为洪宪丑剧中的“扛尸人”,可哂复可悲。
诚然,帝王学与世界潮流背道而驰,它代表不了先进文化的方向。有人说,这门昔日的显学早已过气;有人说,帝王学死而未僵。不管怎样,它要借尸还魂,绝对千难万难。
(作者为湖南省作家)
本文原载于2015年11月2日北京日报。
来源:北京日报 | 作者 王开林
编辑:袁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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