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进墓地区,程欣和同事就噤了声。放眼望去,几个山头密密麻麻座落着一块块墓碑。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跨过两个山头,穿过一排排低矮的松树。程欣和两个同事一身藏青色正装,戴着口罩,一人背着一个袋子,站定在一块墓碑前。
程欣是重庆一家殡葬礼仪公司的员工,每年的清明期间,他们都会帮不能回家祭祖的人代扫墓。
跟往年不同,因为疫情的关系,程欣说,今年的代扫墓业务,比往年翻了好几倍。10个下订单的人中,有8个是因为疫情,没能回家扫墓的。
眼前的墓地,一看就是好些日子没打理了。四周长了杂草,墓碑久经风雨,已经积了泥沙。程欣谨慎且用力地擦拭着墓碑,一旁的同事拿出蜡烛、香、鲜花、水果,一一摆好。
擦完墓碑的边边角角,已经过了半个小时。程欣站起身,和同事站齐在墓碑前,对着照片凝视了片刻,然后缓缓弯下腰,深深地鞠躬三下。
整个过程,他们一言不发,偶尔响起几声手机的快门声,记录下他们正在做的事。程欣掏出一张“心愿卡”,缓缓念出上面的追思词。
“妈妈,因为疫情原因,我滞留在美国,今年没办法回来看您了。我托人给您烧几根香,送一束花,我很想您……”
按照客户的请求,程欣和同事在墓碑前多停留了片刻。一整套动作下来,已经花费了一个多小时。他们拎着袋子,继续寻找下一个墓碑。
除夕前后,全国各地开始封锁进出道路,程欣所在的陵园,也应声闭园了。原本,春节期间,是家属来陵园探望逝去亲人的高峰时期。因为疫情,他们不能亲自到现场,陵园宣布,将为不能回来扫墓的人,给逝者免费送上一束菊花。
这个举动,让陵园的不少客户感到温馨。他们打听到,程欣公司在淘宝店里,有推出代扫墓的活动。到3月底,临近清明节,来淘宝店咨询代扫墓的人越来越多。
往年的清明节前后,店里每天能接到3—4个代扫墓订单。有了订单后,代扫墓的工作就由各部门的人抽调着做。
今年碰上疫情,很多家属被困在外地,没办法回到重庆。
从3月底到清明期间,每天,店里的代扫墓订单都有十多个。扫墓的流程虽不复杂,但为了确保每一项都做到谨慎认真。公司也审时度势,临时成立了一个代扫墓小组,每天的工作,就是帮客户做代扫墓服务,程欣便在其中。
程欣,97年出生,重庆人。外表看起来斯文柔弱,但用她的话来讲,“胆儿很肥”。2015年,程欣高中毕业,报考了长沙的一所职业技术学院,进入殡仪学院,学习陵园工程。
入学前,程欣就了解过,这个专业,并不像外界想象的那样,人人都要和尸体打交道。“还有陵园设计、墓碑销售等细分领域。”程欣主攻的,就是陵园设计。
三年的学习时间,程欣除了学习理论知识。每到寒暑假,就会到殡仪馆、陵园等地方实习。直接接触毕业后将要做的工作。
她还记得第一次去殡仪馆实习,几个工作人员轮流值班,一到晚上,四周安静得不得了。想起自己身处何地,殡仪馆里存放着什么,“即使胆子再大,心里也会有些慌。”
程欣想起课堂上,老师教过他们,怎样克服心理障碍。于是她在心里默念,“没事儿,没事儿,我可以的。”心里念多了,有时候嘴里也顺口喊了出来。喊了一会儿,就不害怕了。
毕业后,程欣在广州的一个殡仪馆工作了一年,就回到了重庆老家,进入一家殡葬礼仪公司工作。公司和重庆一家陵园合作,主要替逝者举办葬礼,也会定制骨灰钻石、吊坠等纪念品。
去年,公司将这些业务都搬上了淘宝。程欣和同事开始陆续为客户代扫墓。不过,他们也有自己的规矩,不下跪磕头,不痛哭哀悼。“要展示专业度。”
夸张的肢体动作不再是衡量情感的标准,庄严肃穆才是对逝者的尊重。
程欣公司服务的几个客户,也有部分是在美国、英国、澳大利亚等国家。“十个订单里面,有8个人是因为疫情,没办法回来,他们都叮嘱我,一定要跟逝者解释清楚。”
代扫墓的过程,有时会用手机拍成短视频,有时,客户也会要求现场直播。
相比于程欣所在的公司,周伟的代扫墓业务,只有每年的清明节才会开张。周伟是北京的一个跑腿小哥,平时,他在闲鱼上挂着各种跑腿业务。“代办证”“代买药”“代喝奶茶”“代照顾老人”……只要是他能做的事情,都可以接。
前年,周伟从跑腿圈子里得知,不少跑腿员都在替人扫墓。“出去买祭祀用品的钱,跑一次墓园扫墓,能挣300—500元。”他心动了。
去年清明节期间,周伟一共为20多个人代扫墓。今年,订单更多了。
业务开张十多天,他每天至少要跑2个陵园,为5个客户代扫墓。
“大部分客户都在国外。”5天前,一个在西班牙的北京男人找到周伟,想请他帮忙去陵园看看父母。“3年没回了,本来想今年清明节,也是西方的复活节假期,回北京看看。”
机票都已买好,结果西班牙疫情太严重,他只能取消机票。“去的时候一定要提前通知我,我要跟你连线。”
周伟提前一天晚上沐浴,只吃了点青菜和豆腐,准备好第二天的西装和领带。和客户商量好要买什么祭祀用品,现场需要做什么动作。他特地算好两地时差,挑了下午2点,买了祭祀用品,骑着摩托车赶到墓园。
周伟只有一个人,他把手机架在一旁,通过镜头全程展示给对面的客户。40分钟后,清扫、鞠躬、拔草等工作都完成了。客户对着镜头,开始跟远在国内的父母倾诉思念之情。
那天,这位客户对着周伟连说了好几声谢谢,还额外多发了100元红包。
每天早上,程欣6点半到岗,一直到天黑才下山。
重庆山多,陵园就建在一座座小山坡上。每天,程欣都要来回翻过好几座山,帮不同的客户扫墓。
“不累是不可能的。”程欣说,但是走进那种环境里,仿佛就进入了一个“悲伤的世界”。情绪的酝酿,一部分来自课堂上的理论学习,更多的,还是作为人的天生情感流露。“掏出心愿卡,念追思词的那一刹那,出于本能地,心情就变得沉重了。”
几天前,程欣和同事帮一个医生客户,给他的父亲扫墓。这个医生在江苏,刚下手术台,就接到了程欣的电话,问是否需要视频连线。她跟医生连线了40多分钟,期间,医生时不时问一句,“旁边的草长出来没?”“我父亲左右两边的墓地,有人用了吗?”
前段时间,疫情在全国范围内蔓延。程欣不清楚,这位医生是否有上前线,抢救感染者的生命。但在帮这位医生扫墓、念追思词时,她心里不自觉多了一份尊敬。
程欣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客户,在收到他们精心剪辑、配上抒情音乐的视频后,发消息说,自己哭了好久。
虽然才20岁出头,但因为见证了太多生死,程欣身上有一种同龄人少有的,对生命的敬畏感。
墓园里,年纪最大的逝者,有100多岁。当程欣为他们举办葬礼,扫墓的时候,“会觉得生命很伟大。”去年,一个30多岁的年轻人,因为酗酒,酒精中毒去世。葬礼上,两个60多岁的父母悲痛欲绝。程欣又觉得,大家该予以警示,要诊视自己的生命。
等清明节过了,周伟今年的地扫墓工作就会告一段落。他会回归自己的跑腿工作,但这期间的代扫墓工作,对他来说意义非凡。
周伟是山西人,北漂了十多年,母亲前几年去世后,他每年都会回家祭拜。今年却因为疫情没能回家。
在北京代扫墓时,他总是尽量做得完美。把自己收拾干净,带着庄严虔诚的态度过去。有时候客户没提要求,看到墓碑周围长了草,他也会主动去拔掉。“毕竟,那些在外的游子,都希望亲人在这一方天地里能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