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国营贮木加工厂下岗后，劳动派遣工干了十几年，没有任何保险不说，光伤亡都令人胆颤心惊。真希望国家早点把劳务派遣规范起来，否则它就是下岗职工就业的深坑啊。”
以个人视角，记述时代和体制变迁，《百名下岗职工访谈录》今天刊发第50辑，记述一位黑龙江某林场下岗职工的人生自述，希望更多的读者关心和了解他们的实际困难。
我出生于1963年，黑龙江人。我父亲是黑龙江成立林业局（1958年左右）之后的首批木材工人（我父亲是1962年参加工作）。1979年11月，在我16岁那年，以顶岗接班的方式来到一家林业局的贮木加工厂上班，到2001年，买断工龄下岗。
进了国营工厂，就相当于有了温暖的家。我当年是顶岗接班，初中没毕业就进了工厂，是全民所有制工人。那时进厂，就是进入一个大家庭了，技术有老师父专门教，家里有什么困难工会帮，工会就是工人的大管家。
工人们和领导相处很融洽。车间主任不光抓生产，也考察人才，如果哪个工人是个人才，上报厂长提拔重用。我入厂时工资33元，加上林区津贴12元，共计45元，那时的厂长还没有老工人的工资高呢。
我们厂的生产景观
贮木加工厂分两部分，一部分贮木，一部分木材加工。把运送来的木材加工成枕木，以供应铁路的需要，当时的铁路用的还是枕木，直到后来木材资源枯竭，铁路才改用水泥枕木。我是在负责木材加工的锯木车间，工作了三年，后来公安局来我们厂挑选人才建立经济警察中队，把我选上了，在公安局工作了两年，经济警察中队解散，我就回到了贮木加工厂。
读者可能不太理解贮木厂的生产。其实这是个高危行业，我就亲眼目睹厂里在一年之内出了两次人身安全事故。
原条碾压事故。1993年，刚过完元旦，天还蒙蒙亮的时候，零下三十多度的温度。森林小火车送原条来了，离楞场还有一百多米的时候，一根原条从车上一头将要脱落，火车的头钩连接员一看离楞场还有一百多米，如果报告给车站，车站还得来吊车装运。当时没看到楞场有人，他就直接把这根要脱落的原条推到楞场的吊车底下。没想到把这根原条往前推到楞场后和别的原条相撞，刚好这时，检尺员上楞场，取画道的粉笔夹子，也没看到原条推过来，躲闪不及，被滚过来的原条碾压致死。这起人身伤亡事故，是森林铁路肇的事，但人却是贮木加工厂的，赔偿上森林铁路一半，贮木加工厂一半。
检修时的事故。同年夏天，贮木厂车间机械检修，运木头的导链三百多米长，导链要用电机牵引，所以要给电机盖了一个小房子，房子的墙上开一个三米高、两米宽的口子。导链有两米高，机械检修时，导链往后倒，导链上的油丝绳拱起来了。从导链房往外看，视线不好。检修的电焊工把头伸到油丝绳下，看外面的人打信号。这时，没想到油丝绳突然掉下来了，电焊工当场死亡。这回数罪并罚，把森林铁路一半，也算到他们头上了。一年死了两个人，厂长和主管安全的副厂长一起被撤职！
过去总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林业局每年要开采大量木材以供应铁路的使用。生产后期，木材枯竭，没有木头可采了，国家也做出了实施天然林保护工程的决策，林业局对林业的经营方向进行了战略性调整，调整后工厂几乎没有了采伐任务。一个林场，原来三百多人，现在用二十多人就够了。没有木材，与之相关的运木材的小火车、汽车，修理小火车、修理汽车的全部下岗。
林业局的区划图
下岗买断时，厂子已经两年没有开工了。森林铁路拆了，一千五百多人下岗；机械中修厂、采伐木材、修理机械的，二百多人下岗；刨花板厂一千多人下岗；木材综合加工厂四百多人下岗；贮木加工厂一千三百多人下岗。这些人是同时下岗的，在一个不足二万人口的小城镇，这么多人下岗，就好像天塌下来一样。
林业局下属的各林场人口情况
其实在没下岗之前，我们一家人就深受影响了。由于林业资源枯竭，工厂的采伐任务并不多，一年只开五个月工，休息六个月。工人们没什么活可干，拿的工资自然不多。那时工人们基本只掌握这一门技术，到社会其他地方基本用不上，所以只能期待工厂能好起来，但是林业资源枯竭谁也没有办法。慢慢的，工人自己也失去信心了，无法维持生计，夫妻矛盾增多就走向离婚了。我下岗那年，黑龙江省创出了全国最高离婚率。我自己也离了婚，我母亲因为没钱治病，也离我而去，家里只剩下我和我的女儿。
再就业证的扉页
下岗买断时林业局没有把钱全给下岗工人，我下岗时工龄是22年，林业局只给了18年，在工厂学到的技术，到社会上基本用不上。
下岗后一度感到迷茫，我先去林场包了两晌地（在黑龙江，土地是按晌计算的，一晌地是1万平方米，相当于15亩），开始我种的是黄豆。
学种黄豆没挣到钱。因为缺乏经验，又是散户经营，不懂要用机器收，所以等黄豆成熟了，别人家都是用机器收，我用人工收，黄豆会炸角，炸得满地都是，可惜了一年的收成。种豆不赚钱，我就一边种地，一边打听其他出路，农闲时打一些散工。
养猪也失利了。我想过去投亲，我大姑在牡丹江马场住，大姑建议我养猪。在大姑的建议下，我开始筹备养猪的事情，盖猪圈、搭猪棚、买猪仔。等全部准备就绪后，身体却垮掉了，先是阑尾发炎，好不容易把阑尾炎治好了，因为劳累过度，不曾想前列腺又发炎了，为了治病，只好把猪仔卖掉，把前列腺治得差不多了，猪圈里的猪也没了。
网络图
辗转的打工路。我想我得出去打工，就先到牡丹江一个砖场打工，但是砖场夏天开工，冬天不开工。黑龙江的冬天漫长而又寒冷，砖厂一年有五个月都是处于关停状态。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广告说哈尔滨装卸队招工，一天一结账，比牡丹江的工作挣钱，费了很大的劲才找到这个装卸队。到了装卸队，先交了230块钱作押金，身份证交给他们保管，就开始工作了。第一晚上队长说最近资金紧张，工资三天一结。我想既然资金紧张，也不差这两天。等三天过后，副队长又说是一周一结。我当时就觉得有点不对劲，赶忙问了一起干活的同事，他们支支吾吾地说开了，我问开过多少钱，他们就说不出来了。等到一周了，又来了个副经理，说工资一个月一结，我才发现自己到了一个管吃管住，但是干活不给工资的地方。真的是各种让我们上当的套路！
到钢材市场干装卸。后来看到一个物流中心钢材市场招人，就来到钢材市场找到一个装卸队，我一看确实是国营，干吧！计件工资，给交工伤保险，但却没有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干了这活才知道，这份工作不是一般的危险。那时油丝绳的毛刺异常扎手，没有超乎常人的意志力，根本干不下去。刚进厂时是师傅带着我干活，我是新来的学徒工，按规定不能上夜班。一次我师傅上夜班，钢筋垛倒塌，师傅的腿被轧折了，最后截了肢。从那以后，夏天几乎每个月都有工伤事故，因为夏天是旺季，出货量大，工作繁重，稍不留神就会出事故。
网络图
我出徒后，领着一个新人开始干活了。工作一年后的春季，一个装卸队解散。下岗的装卸工来到我们的厂。他们没用过吊车，厂里对他们简单培训后让他们上岗，三天后装车作业时，有人因躲闪不及被货物撞死。这些事故，我至今仍历历在目，无法想象自己是怎样熬过这非常人所能承受的十年。
后来，我在物流中心的钢材市场干了十年，公司黄了之后卖了24亿，我下岗的时候，因为是劳务派遣，所以一毛钱也没给我，干了十多年没给任何保险。这就是劳务派遣工的待遇！
没有派上用场的再就业优惠证
我当时在国企的时候，厂子是按国家指令执行计划，让生产多少就生产多少。职工的生老病死都管。那时职工生病了，去医院住院，病好了，有病假工资，还有住院补助。我父亲退休了，有病了，单位借钱给我父亲，拿着出院结算单，到单位报销。去世后，那时是土葬，单位出人帮忙安葬好，再给遗属发慰问金。再看看现在，病都不敢生，生病了，挣不来钱还要花大钱。
我的打工身份。我们省百分之九十的私营企业是不交五险的；我们这些工人还是这些人，即使给国有企业干活，往往就是归劳务派遣来管理。派遣公司常常是两年一改名，就专门钻国家对新开的公司免税的空子。工伤、死了人之后公司就改名了，出了重大事故公司也改名。我所在的钢材市场的劳务公司，改了三四次名，到最后工人都整不明白自己干活的公司叫什么名字了。
体力劳动者用自己的劳动创造财富。希望能够一视同仁，尽快规范劳务派遣，给基础的劳动者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
编者按：编辑了这样一篇林业系统老工人的访谈，我的心情异常沉重，也感慨万千！同样是劳动者，而且是身强力壮的劳动者，从国营企业的温暖大家庭出来，成为劳务派遣工之后，是多么地无助！多么繁重的劳动量和苛刻危险的劳动环境！
谁说下岗职工懒？谁说下岗职工没技术？他们是曾经为国家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的，为经济转型做出了牺牲的！希望社会有良知，政策真正暖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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