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片难言优质的土壤上,挣钱养家的意志占据了大部分建筑工人的内心世界。
文 / 巴九灵
张伟浩今年21岁,是一个00后。如今,他成为了建筑行业的新晋一员,是外立面涂料的小工。
“刚开始上吊篮,从十多楼往下望,还是有点儿晕。”提到第一次站在悬空的吊篮上,他说道。如今,他已经干了有半个月时间,日薪为200元左右,月薪在5000—6000元。
在建筑工地上,很少有00后的身影。土木工程专业毕业,80后项目经理老K从业十多年,现在手里还掌握五六十号建筑工人的身份证,他总结认为,在工地上,年龄在30—50岁之间的建筑工人占主体,20岁出头和50多岁的都比较少见。
图源《2020年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农民工主要包括制造业、建筑业农民工等
今年两会上,“年轻人选择送外卖、送快递,不愿进工厂当产业工人”这一2019年就引发媒体讨论的话题,进一步被提出。说明三年时间里情况变得严峻。小巴在《一会做工人,一会送外卖,职业教育没能帮到这群人》一文中,总结分析了这一现象。
与此同时,另一条类似提议被忽略。全国政协委员、碧桂园创始人杨国强说:
如果说“年轻人不去工厂”是一个严峻问题,“年轻人不去建筑行业”值得重视吗?
3月9日,小巴来到杭州萧山一个中档次商品房项目的施工工地调研。项目方是一家知名地产公司,施工方(总包)是一家中字头企业,八栋18层或27层的住宅楼,已经临近收工阶段。
建筑施工工地(图源:小巴拍摄)
在建筑工地旁的超市门口,项目经理老K、一对来自四川大凉山从事外墙涂料的彝族工人父子张贵(1971年)和张伟浩(00后)、来自河南信阳的油漆工顾杰(1992年),以及来自甘肃的架子工老姚(1971年),接受了我们的访谈,希望借此勾勒出建筑工人的工作生活现状。
张伟浩的选择背后意味着什么?
00后张伟浩在初一的时候(15岁)就辍学了,原因是学不进去。“我们那儿是普遍情况。”张伟浩说起初一同班的情况时强调。据他说,村里最后读到大学的也有,不过是个别情况。过年时候,他们还会在一起聚会。
读到初二时,92年的顾杰也辍学了。他也向小巴表示,他们那一代的很多人都是如此,基本上读到初二、初三,最多是初中毕业。同班的也只有少数几个人上了大学。
00后的张伟浩、92年的顾杰,其实是一个群体现象的缩影。
2013年底,全国人大常委会执法检查组检查《义务教育法》实施情况的报告显示,在中西部欠发达地区,尤其是边远、贫困及少数民族地区,农村初中辍学率较高,有的地区超过10%。
在路口等活的农民工
“现在管得严,初中没读完,直接‘抓’回去。”对此,老K调侃说道。
当这些初中辍学生流入了社会以后,发生了什么?张伟浩的家在大凉山山区,以前从山区到县城要走两三个小时。辍学后,他也没有人生方向,于是跟着表哥、老乡们一起外出打工,他的经历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多数辍学后人生方向不确定,走向大城市打工的初中辍学生群体。
张伟浩曾经在酒吧、KTV当过服务员,挖过地铁隧道,也在煤矿挖过煤。去过陕西、福建、新疆、青海、河南、浙江等地。长期在足疗行业工作,总的时间加起来有3—4年时间,占到工作时间的一半以上。工作内容是带客以及向顾客推荐项目。去年,张伟浩在浙江绍兴一家规模较大的足疗店工作时,底薪是4000元,有提成。
“学厨师不去,修车也不去。”说到儿子,张伟浩的父亲张贵也是一筹莫展。张贵一直希望儿子学门手艺,但一直不太成功。如今算是遂了他的愿望。
但让张伟浩决定改行的原因,是应酬过于频繁,导致患上痛风这种无法根治,只能靠药物压制的顽疾。
去年初,张伟浩在绍兴足疗店工作,工作了三个月,这期间常常一周时间内要喝4—5次,每次都要喝7—8瓶啤酒。“客人叫你出去吃个饭,你都要去,得给面子。”张伟浩用略带调侃但又认真的口气说道,“你必须喝醉才让你走,都是给你送钱的,都是大爷,你得伺候好。”
他估计痛风就是这么来的。严重痛风时,是走不了路的。5月份,他不得已回四川老家休养了半年时间。“先去查的骨科,没有问题,我就怀疑是不是痛风了,就去做了个尿酸,结果尿酸过高。这个没办法彻底根治,只能一直靠药物去压制。”张伟浩说到这里的时候,并没有显得失落。
年纪轻轻的他仿佛已经做好了长期服用药物的准备。抑或是,他并没有懂得这对他究竟意味着什么。据了解,一份一个疗程的痛风药——共两种、两盒药加起来的价格在30多块钱,并不算贵。
现在,张伟浩是不敢喝酒了。那么,他就只能转行。建筑行业成为相对较好的去处。入行时月薪便可达到5000—6000元水平。这一收入与工作多年的足疗行业的收入相当,也可以媲美大部分服务行业。
这对于他人生的下一阶段至关重要。“年龄也大了,该找媳妇了,该存点钱了。”他说着,给人一种开始懂事的感觉。
在这里,他和同龄的亲戚朋友们分开了,也很难融入父亲及其他年纪大的工友的交流中,更没有时间、没环境交新的朋友,生活变得十分简单和规律。每天7点上班,5点左右下班,吃完晚饭后,刷刷抖音、看下玄幻小说。没有双休,不轻易休息。
建筑工人在工作间隙喝水休息
估算下来,他每月有一千多块钱的基本花销,包括每天一包的香烟钱、饮料钱、中午在食堂的饭钱。其他基本花销不大,晚饭是父亲烧的饭。住的地方是和父亲一起在工地附近租的房间,月租金是一千多块钱,公司补助500块。除此之外,都可以存着。
张伟浩的工作生活,并非个例,而是整个工作环境塑造的结果。
1971年出生的张伟浩父亲张贵,四十多岁才开始从事建筑行业,这些年,张贵全国各地到处跑,包括西藏、江苏、广东、浙江、湖南、河南、安徽等。对那些或优美或繁华的城市,张贵几乎没有印象,因为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工地里。
如今,张贵的典型一天如下:早上一般是6:30—7:00上班,早饭一般不吃,中午干到11点,一个小时吃饭时间,12点开工。4:30—5点下班。5点下班就回去烧饭做菜。每天在10点半之前睡觉。每天睡眠时间在六七个小时。
张贵希望能尽可能干满一个月。“能做上25天就阿弥陀佛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透露着不得意的情绪。这其实有客观因素,比如下雨天导致无法进行外立面施工。也会有主观因素,比如长期干导致身体吃不消。
受台风暴雨影响,建筑工地积水
52岁的老姚,做了二十多年了。这些年来,他一直住在免费的板房里、在工地食堂吃饭,很少跟工地之外的社会接触。比如,他基本在杭州地区工作,但过去十多年时间,他才去过西湖一次,还是因为工地在西湖附近的缘故。
这并非只是老一辈建筑工人的工作生活方式。92年顾杰来自河南信阳,从2006开始进入建筑行业,如今也超过15年。主要在浙江地区工作。
一年前,顾杰与一个通过相亲认识的来自家乡的97年姑娘结婚,如今小孩已经快一岁。他们一家三口租在工地的附近。妻子是全职家庭主妇,喜欢去各地游逛。过去一年,他们已经玩遍了杭州各个景点。西湖、灵隐寺、塘西古镇、西溪湿地……但在此之前的十多年时间,顾杰几乎也没有这样玩过。
“我们是出来挣钱,不是玩。”老K解释说,“如果是好天气,肯定是上班。偶然有一天下雨了,那就赶紧休息,还出去玩干什么?”
每月高密度、高忍耐力的工作背后,很大程度上,是对于赚钱养家的强烈信仰。张贵一开始是在四川金口河的炼矿厂干活。但炼矿厂慢慢没生意了。后来又去小型发电站做维护工作。两个人值一个班。一个发电站总共十多个人,日子轻松,八九百块钱一个月。但随着物价上涨,发电站工资没涨,也干不下去了。
于是,张贵就开始外出打工,从事建筑行业。一开始去西藏造房子。从2010年开始,主要做外墙涂刷工作。据老K说,张贵家乡——凉山州甘洛县是有名的外立面工程人才大县。
四川是全国建筑工人输出大省(图源:全国建筑工人管理服务信息平台)
建筑行业满足了建筑工人迫切的收入需求。顾杰从拿25块钱一天的工资到现在拿350块钱一天,涨幅超过12倍。一直都是处于工作饱和状态;据老姚说,月入过万已经持续五六年时间,再往前收入水平也有7000—8000元。
说起原因,老K在旁边以一种调侃但肯定的口气说:“现在肯定没有以前人多了,要不然你们想赚350、400一天,200就够了。前年200多的,现在快要涨到400块。”又说,“别看白领穿得干干净净的,但工资五六千的很多,都不挣钱。”
图源:中建协《2021年建筑业发展统计分析》
相较于从事外立面工程的工人,从事主体建筑建造的工人收入稍低,最高在280—300元/天,砌砖师傅一般在240—260元/天,搬运材料的小工在180—200元/天。
小巴发现,建筑工人大都用自己赚到的钱在家乡盖了新房。比如,2012年的时候,张贵就赚了十多万,并在家乡建了一个两层小洋房。顾杰更是花了三十多万,在家乡设计了一栋小别墅。
此外,整个建筑工地的生活设施相对完善,也促使建筑工地成为一个可以封闭生活的“小型社区”,使得建筑工人全身心地扑在工作上。
除了免费的、配有空调、只四五个人一间的工地板房,14块钱便可以饱餐一顿的工人食堂这些基本生活设施外,还配有提供24小时热水的男女区分的洗澡间,可投币使用的洗衣机,提供烟酒、零食、布鞋、洗护、棉被等基本用具的小卖部,可供电瓶车充电的充电棚等。
建筑工地生活区(图源:小巴拍摄)
看小巴有些惊讶,一位工人大叔坦陈:“没有你表面上看的都是好的,你没到别的地方去,好的地方也有,差的地方也有,这个地方基本还行。”——这句话或许可以作为更多杭州建筑环境乃至全国建筑工地环境的参考标准。
总结来说,由于建筑工人没有明确双休,也意味着他们可以利用双休日赚钱,加上收入相对稳定可观、工作节奏规律、生活设施相对完善、环境封闭等因素,导致建筑工人确实容易存钱。
建筑业农民工月收入排在第二位(图源:《2020年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
据了解,在工地上,40—50多岁的建筑工人往往更有耐力,可以做一个月无休,而年轻人基本是“干个十来天,休息一两天”。
2020年4月,张贵发了朋友圈,说“过了今天就大干50天”。可见一斑。
建筑行业除了容易存钱的特点外,相比制造业、外卖骑手等农民工重要就业行业,甚至互联网行业等一部分热门行业,“自由度”也较高。
2006年,顾杰初二辍学后,由于其父亲从事建筑行业,于是让他来建筑行业试一试,初衷是让他吃点苦知难而退。没想到,顾杰很快适应了。
2012年,顾杰曾退出过一次建筑行业,去了老家河南的一家服装厂工作,但干了半年时间就选择离职了。原因是,较高收入主要靠长时间加班达成,而且天天有人管。
对比来看,由于下午5点下班、早上7点上班,建筑工人普遍保持了早睡早起的好习惯。就顾杰来说,一般晚上八点多就上床睡觉了。
大多数建筑工地并不加班,偶尔加班还能拿更高的工资。据顾杰说,三个小时左右就可以算半天工资,一个月最多的时候能赚12000元。
农民工夜晚在施工现场加班
建筑行业缺乏严格体制规范,包工头与工友、工友与工友的沾亲带故情况普遍(建筑行业招聘基本不依靠招聘软件,主要靠亲友网络),也使得工作自由度明显要高一些。比如,请假一般只需要跟工头打声招呼,而在工厂里还需要走繁琐的请假审批流程,并且常常遇到不批准的情况。
此外,中老年与年轻工人收入差距有限。通常情况下,50岁出头是建筑工人的黄金年纪。由于已经有足够的行业资历和资源,可以拉拢自己的一个小团队,成为“带班”,拿将近400元的日薪。张贵和老姚均为“带班”,手底下分别有七八个和三四个工人,均为同乡。但他们的收入仅比刚入行的张伟浩多一倍。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优势,比如视力好、脑子灵活,尤其是可以看图纸。而年龄偏大的工人看不懂图纸。”老K说。
此外,在小巴的采访中,尚未遇到新闻媒体里经常提到的“农民工欠薪”问题……多方面因素,构成了他们相对乐观的工作环境。
从大环境来说,2015年,被欠薪农民工占全部被欠薪人员的比例达到80.16%,2018年降至60.39%,环境有所改善。
农民工被欠薪人数占全部被欠薪人数的比例(图源:《2019年职场欠薪报告:近些年总体呈下降趋势》)
不过,建筑行业依然是“高危行业”。
国务院安委办曾披露数据:
顾杰就曾因六楼工地缺乏围栏,失足踩空摔下。所幸地面是泥地,且刚翻新,身体并无大碍。最后连同误工费、营养费等报销了一万块钱。所幸的是,十几年时间里,张贵、老姚没有出过安全事故(但是张贵提到,也在同一个工地,遇到好几个出事故的)。
一般来说,建筑公司会为工人缴纳工伤保险(当年龄超过60岁便无法缴纳),出现安全事故后,公司赔付20%,保险公司赔付80%。但除了工伤保险之外,建筑工人没有其他的“四险一金”。老姚的解决方法是,在家乡缴纳养老保险,这多少给他的晚年提供了一些保障。
总结来说,受访者都承认的是,建筑行业毕竟是对身体损害高的行业,长年累月干下来会导致腰肌劳损等常见职业病,粉尘、噪音等健康隐患显著。这方面,年轻人容易忽略。比如张伟浩对自己的年轻十分自信,顾杰对这方面的概念比较模糊,缺乏认识。
从各行业来看,建筑工人的工作生活空间是逼仄的。如今对他们而言相对不错的收入,相对规律稳定的工作节奏,有一定自由度的工作空间,相对有保障的生活和安全环境,是行业不断改善和市场供求关系变化的结果。这也意味着在此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种待遇是难以获得的。
更何况,至今仍然有许多难以想象的地方:这是一个事实上缺乏双休甚至单休的行业,除了工伤保险以外没有其他保障的工作。
在这片难言优质的土壤上,挣钱养家的意志占据了大部分建筑工人的内心世界。每天抽一包烟,可能是他们最大的娱乐消遣……而在长期的工作中,建筑工人似乎锻炼出极强的身心素质。比如,小巴在板房里待了半个小时已经感到闷热难忍,但是他们似乎没有感觉,一位工人还调侃说:“早上空调还吹暖风呢。”
所以,在一二线城市的主干道上,他们总是无声地消化大部分行业弊病,除了恶意欠薪、安全事故等极端情况,很少主动去获得或者得到过来自工地墙外的注意力与回应,成为了社会最熟悉的陌生人。
风雪天工人在进行地下管廊施工
当然,人们总能在有限的生活空间寻找生活乐趣和抖擞精神。“休息日就烧菜、喝小酒、吹牛、睡觉。”张贵说到休息日时,显得津津有味,并没有让人感到枯燥无味。
比起工地板房,外面租房的好处是可以做饭。而张贵休息日的重要消遣就是烧菜。张贵有一手的好厨艺,这是他打工生涯引以为傲的才华,与自得其乐的关键。
下班以后,他就是掌勺的。先去附近菜市场买菜,菜钱由八九个相熟工友均摊。一般都是一荤一素一汤,都是大份的,供八九个工友吃。张贵会做回锅肉、红烧肉、烧鸡等拿手菜。
“其他工友会不会我不知道,但是他们做出的那个味儿不一样,没味道。”他自信说道。
如果每顿放开喝,他还能喝一斤以上的白酒。这也是张贵和工友们很少下馆子的原因。“外面没有我烧得好,中午没办法,晚上可以自己做。”他甚至有点得意,眉飞色舞。或许这是令他最舒适的生活方式。
成家不久的顾杰,是家庭收入的顶梁柱。他的收入基本能养一家三口。“基本生活花销是3000多元,孩子每月的奶粉钱是2000元,加上车贷、烟钱、中午食堂的饭钱,核算下来一个月能攒个一两千块钱都算不错。”这可能算是最温和的吐槽。事实上,他还有一个想法是,等赚了钱就给老婆开个店,做服装生意、开奶茶店之类。这也说明他对未来比较乐观。
这些年,老姚一直独自一个人在杭州赚钱养家,家人和两个孩子一直没有来杭州看他。但是,他身在工地却胸怀大志。凭借从小严格教育孩子,其儿子在哈工大念大三,已经保研,女儿在兰州大学念大四,成为老姚最自豪的事情。如今,他正翘首以盼儿女大学毕业后即将到来的不用操心的退休生活。
* 注:老K、张伟浩、张贵、顾杰、老姚均为化名
本篇作者 | 林波 | 当值编辑 | 范程远
责任编辑 | 何梦飞 | 主编 | 郑媛眉 | 图源 | VC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