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鉴于花仙们在人间的供奉越来越少，香火几乎不继，在百位花仙召开紧急讨论会后，一致决定每年派一位花仙下凡，不干别的，就只显灵。
以显灵为第一要务，务必要频率密集到让世人想起神仙就只能想起花仙来。
腊梅仙子如意性子最急，不然也不会选在寒冬开放。她是第一个自告奋勇下凡的。
“别的神仙都有高庙金身，凭什么到了咱们花仙这儿什么都没有？！”说这话时候她气呼呼的。
怎么显灵才能让人广为流传，这是个复杂的问题。要只是小打小闹，没有力度不说，还容易叫人当妖精给打杀了。
为了这事儿，如意想了很久。最后突然灵光一闪：如今凡间正是乱势初现，我们去找玉帝问问命定的开国之君是谁。
我便只在他身边开花，只要引起他注意了，让他以为是我保佑他登基，将来的香火还不是举国之力给我供？嘿嘿……
说着说着，如意倒先被自己的想象弄兴奋了。
如意一向说做就做。很快就寻到玉帝软磨硬泡问出了能结束乱世开朝创代的真命天子：当今某王爷之子，名叫隋朝龙。
就是他了。
如意问得王府地址，便在其余花仙的欢送下，下了南天门，径直入了王府。
进了隋朝龙住的小院，正是清早。院中一个高大的男子正挥剑练武，蚕眉凤眼，鼻挺唇薄。
旁边站着几个丫鬟小心翼翼地端详着他，眼中又是敬意又是仰慕。
不用打听，如意都知道这必是那王府独子隋朝龙。
择时不如撞时，就趁现在给他留个深刻印象吧！如意想着圆满完成任务回到天界后可以怎样在花丛中耀武扬威，一双大圆眼睛都笑成了弯的。
趁隋朝龙练了一趟剑，回身擦汗的时候，如意悄悄化为种子钻入泥土，就在他身边轻轻钻出绿芽，慢慢地抽条长大。
不过片刻工夫，已经长得两尺多高。
旁边一个丫鬟偶尔回头看了一眼，惊叫了一声：“呀！这儿凭空冒出一株腊梅树来！”
她这一喊，院子里的人纷纷聚拢过来，指着如意化身的小树苗惊诧不已。
如意心里得意极了。这应该算是首战告捷吧！
然后隋朝龙就踱过来了。
他背着手，皱着眉绕着树苗转了一圈后，又蹲在树苗前端详了一会儿。
如意看着这个未来的开国之君，紧张得树叶都轻轻乱颤。开玩笑，这是未来最大的金主！百花仙子未来数百年内能不能安享供奉全看他了啊！
隋朝龙轻轻捏住一片叶子，眯着眼瞧了瞧，慢慢站起身来，转身便走。
他清冷的声音悠悠传了过来：“物反极必为妖。我们府里不能留妖物，将此妖树砍了吧。”
“啊？”如意和丫鬟们一起惊叫出声。这男子有病吧！怎么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冷心冷面的！
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补救或者抗议活动，下人们已经扛着锄头雄赳赳气昂昂地奔赴过来。
如意只来得及使了个隐身术将仙体抽离出来，那株可怜的小树苗便被拦腰砍断。
如意气得七窍生烟了。盯着已经走远的背影，她恨不得能将他万箭穿心。
仙人们不都说凡间是君子怜娇花吗？亏他还是未来的一国之君呢。呸！如意不顾形象，在他身后狠狠咒骂起来。
骂归骂，该做的事还是得做啊。这条大鱼不能不钓啊。
如意想了想，大白天就这么从土里窜出来，确实是过于鲁莽。
还是悄悄进行好了。
等他睡着了，如意化成一株大树，开出满树梅花，多好的兆头，多招人怜惜的景色，想必他定会喜欢吧。
如意向来说做就做。
候到夜深了，如意又静悄悄到了隋朝龙的院子里，使把仙力，一下子从土里挺身而出，长成一棵两人高，一人粗的大树。
万朵梅花齐齐整整，一瞬之间同时开放。立时，郁郁花香弥漫了一整个院子，甚至漫出了整个王府，飘到府门外的巷子里。
那一夜的香味，闻过的人后来都说，香得沁人心脾，叫人都想流泪了。
花就开在隋朝龙卧房窗边，他闻得最清楚。
只听“阿嚏”一声，隋朝龙从床榻上坐了起来。睁眼往外一看，万朵梅花齐齐开，竟开出了一幅宝相庄严的样子。
看隋朝龙端详自己，如意也有些紧张。
与白天不同，如今这梅花盛放如怒，香飘百里，总不能再招他讨厌了吧。
果然，隋朝龙披衣下床，出了门顺手从院中藤桌上提了两坛女儿红，清俊的面庞上还带着些微笑，慢慢向梅树走来。
如意得意的笑了。终是将他钓到手了。
隋朝龙走到梅树下，照例先端详。如意更加得意，借着月光，梅花都染上一层亮银色，所有花瓣招招展展，说不出的写意风流。
隋朝龙点了点头：“好花！当配好酒！”说着，他轻轻一击，打开酒坛上的泥封，昂头对着坛口“咕咚咚”喝了一大口。
如意笑得眼睛眯在了一起。然后，隋朝龙手腕一转，坛子冲地，酒“哗”一下全溅洒在树干上。
没等如意反应过来，他一抬脚，另一坛酒被踢到树干上也碎了。
紧接着，他不知道从哪摸出火折子来。在如意什么都没意识到时，就发现周身突然焦热无比，“轰”地一声，烈火着起。
如意哪里还顾得什么隐身不隐身。急匆匆抽了个空子从火势小些的地方将仙体抽出，元神带出来。
饶是这样，也还是被烧伤了的。仙人烧伤，不见伤痕，只是肩背处现出两朵血色梅花来。仙衣被烧坏，正露着肩背，两朵梅花灼灼逼人。
如意实在难忍气愤，跺脚指着隋朝龙大骂：“你失心疯了还是猪油蒙了心？！神仙你也敢烧？你要逆天呀你！”
隋朝龙猛然见梅树里窜出一个灰头土脸的娇小女人来，倒是一点不害怕。
他抱着膀子站在一边，嘴角噙抹冷笑，看着如意跳脚好一会儿，淡淡地来了一句：“哪家的神仙这么没本事，能让凡间一把火烧成这样。”
“呃，”如意一时语塞。是啊，哪家神仙会像她一样，除了开花结果没有别的本事的。
这么想一想，凡间对她们花仙供奉少还是有道理的啊。否则显一次大神通不就万古流芳了么，还用这么坑蒙拐骗。
使劲摇了摇头，如意把这些奇怪的念头甩出脑海，瞪着眼强撑着说：“这是因为天庭有令，你是真命天子，我是下来保佑你的，不能对你动手。不然，哼！”
说完，怕是冷哼不够有震慑力，如意又狠狠瞥了他一眼。
隋朝龙倒也不说什么，只是冷笑。他的笑太讥诮，笑得如意心里发毛，皱着眉问他：“你总看着我笑什么。”
隋朝龙挂着笑开口声音挟着一股凉意：“说吧，是谁知道本世子对花粉有不耐症的，把你这么个妖精派来了？”
“啊？”如意愣在那里，心里快悔死了。早知道隋朝龙对花粉不耐，不就不来找他了么。问问月老谁是未来的皇后，去找皇后也是一样啊。
如今弄得让砍让烧一身狼狈，还被当妖精看了。
眼看隋朝龙的眼神越来越凶，如意顿觉自己神仙的气势被压得所剩无几。
她想了想，除了能上天入地，她还真没什么能比得过隋朝龙的。这趟下凡之行明显是个错误。
暗暗叫苦的如意不由得脚下微动，准备遁走。
隋朝龙眉毛一挑，讥笑道：“你觉得你能走了么？”
说起这个，如意得意了：“怎么说你也是个凡人，不管我是仙是妖，你也捉不到我哈哈！”说完，她轻一跺脚，准备飞升。
咦？怎么回事，为什么身子这么绵软？如意低头看看，没错啊，仙体无损，元神完好。她咬着嘴唇又使劲跺了下脚，咦，怎么比刚才还难受？
于是，一下、两下、三下，如意像是尥蹶子的马一样，把脚下都刨出了一个土坑，却仍然没有飞起来......
隋朝龙偏着头在一旁看了会儿，渐渐表情不耐起来：“你就没发现我淋的是符酒？”
如意一回头：“什么是福酒？”
隋朝龙一时语塞，怔在那里一会儿，才摇了摇头：“我现在可以肯定，你不过是没头没脑撞到了我这里。没有人会找你这种蠢妖精出来害人的。”
如意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妖精叫毛了，叉着腰便要回嘴，却被隋朝龙一个眼刀给震得没了话。
她只得自己低头嘟囔：“看在你是真命天子的份上，本仙不跟你计较......”
隋朝龙看着低头嘀嘀咕咕貌似有病的如意，眼光明显带着困惑与好奇，下了好大决心才开口：“王府里什么样的女人都有，还唯独没有妖精。你以后就给我当个婢女吧。”
“什么？！”如意快疯了：“我堂堂仙子，给你一个凡人做婢女？”
隋朝龙耸耸肩：“第一，仙子不会这么没本事。第二，我这里符酒有的是，每天给你浇点儿，你走不了。”
说完他掉头往回走，只留下一句凉凉的话飘荡在空气中：“跟我回屋还是在院里傻站着你自己选。”
他话刚说完，黑漆漆的天空“轰隆”一声炸了个响雷，一道闪电撕裂半空端端正正地劈到了如意身边不到三尺处。
如意抬头看着天空欲哭无泪：“雷公电母你们是嫌我给仙界丢人了么？是要讨好未来的皇帝么？用不用这么整我？”
堂堂腊梅仙子变成了王府的丫鬟，这种事情，简直没处说理去。
每天被强逼着喝下符酒的如意，在王府中被迫学会了无数技能：洗衣、打扫、泡茶、争宠......是的，还有一项争宠。
作为隋朝龙亲自带回来的丫鬟，可想而知，她得众矢之的到什么地步。
虽身为仙子，但被灌了符酒以后面对其他丫鬟们的人身攻击毫无还手之力，这么丢人的事情如意还是第一次遇到。
走路莫名奇妙跌倒、吃饭吃到砂子之类的还是小事，半夜睡觉突然被冻醒才发现被抬到院里、时不时因为一些小错被大丫鬟打掌心......
如意在隋朝龙这个小院里快练就一身铜皮铁骨了。
隋朝龙对院里争斗从来采取放任不管的态度。
以他的话说：“我身边的丫鬟，也必须是身经百战出类拔萃的才配伺候我。”
出类拔萃你妹啊！果然黑了心肠的男人，只会对同样黑心的女人臭味相投。
但如意后来发现，只要跟在隋朝龙身边，伺候他梳洗，陪着出门，端茶倒水磨墨抱剑什么的，倒还没人敢对她下手。
无奈下的如意，为了保持那还剩一点点的神仙的尊严，只得学其他丫鬟那样。在隋朝龙走路经过的地方偶遇一下，假装崴脚啊，斜飞媚眼啊，满脸渴慕啊什么的，有什么招都现学现卖。
虽然每次隋朝龙看她争宠都会嘴角微抽，眼神变得要笑不笑，但好歹还算达到目的。
隋朝龙越来越频繁地把她带在身边。有时院里丫鬟使唤如意做些重活，从不过问琐事的隋朝龙也会冷冷一声：“她要伺候我”，把如意救出苦海。
不知不觉中，日子过去了两个月。
如意渐渐对隋朝龙的声音气息无比熟悉。熟到如意就算劳累一天熟睡过去，只要隋朝龙站在她床前，她立刻就会知道他在，迷迷糊糊地醒来。
也许如意是天生的受虐体质，习惯了王府的日子，竟然也不觉得时间过得是煎熬了。
也是，要时刻牢记隋朝龙爱吃什么，爱喝什么酒，什么时候练剑什么时候读书，慢慢摸索他一皱眉是什么意思，轻轻一笑是在笑什么。
每一天过得，竟然比在仙界悠悠闲闲时还要，充实？
如果一直这么过下去，也许最后如意会忘记她是下凡的仙子，最后磨练成一个标准的大丫鬟。
可是，世事总会突然来一个可是。
这个可是缘自隋朝龙醉酒。
他年纪不大，却格外好酒。喝酒时，他从不说话，只是坐在院中，对月独斟，时不时竟能沉默地喝到天亮。
从一开始独自喝，到后来，他总是唤如意坐在他身边陪他喝。
几天下来，连如意都快变成酒鬼，三天两头总是怂恿隋朝龙将窖中女儿红拿出来对饮一番。
每逢此时，隋朝龙总是轻笑，刮刮如意的鼻子，摇着头唤人取酒来。
这几日，隋朝龙酒喝得格外多，从来不醉的人，却喝一次醉一次。
便如今日，隋朝龙又醉了。
他越醉的时候，眼睛越精光四射。灼灼地盯着如意，定定地看，直看到如意脸颊莫名发烫，窘迫地低下头去。
喝酒时从不说话的隋朝龙突然开腔，声音低低沉沉，带着些沙哑：“我身为王府世子，身边唯一可信的，却只有一个妖精。世事真真可笑。”
如意听了，不知第多少次要抬头反驳她不是妖精是仙子。
隋朝龙却继续说道：“府里姬妾众多，母亲为了保我世子之位，不知沾了多少血腥。府外我父手掌兵权，不知多少人眼红忌惮，我打小便得步步为营，一个不小心就能带来灭门之祸。”
声音带着与年纪不符的沧桑，让如意心里“咯噔”疼了一下。
她抬头看时，隋朝龙已低下头，只有如扇的睫毛在月光下忽闪。
他接着诉说：“府中接近我的女人不少，可我不知道哪个是别人派进府中的，也不知道哪个是真心喜欢我，亦或是只看到了世子这个位子。”
如意嗫嚅着嘴唇，很想说，在仙人眼里，世子也不过尔尔。
她渐渐习惯了留在隋朝龙身边，单只是因为隋朝龙的气息让她舒服、安心。
没等她说出来，隋朝龙的下一句话彻底打乱了如意的心神。“如今皇上开始盯上我们府了。为了保全阖家，我必须与国丈的次女成亲。”
如意一下子呆在了那里。成亲啊。从前听说过凡人成亲，拜堂、入洞房、生儿育女，就此一生。听着便觉烦闷。
可隋朝龙要成亲啊。这，这就是说，从此后要有另一个女子，接替如意伴在他身边了？为他更衣、陪他饮酒、看他练剑、给他磨墨？
这应该是好事啊，凡人都是要成亲的。成了亲，也许他的眼中就不会总露出那种让如意揪心的寂寥。
可是，心怎么酸酸的，酸得鼻子也跟着泛酸？
如意低着头不说话，思来想去，他要是成亲了，她再跟随在他身边，算怎么回事？
看着别人与他形影不离，想来，她会很不开心很不开心吧......
就在这时，如意听到了隋朝龙问话：“妖精，若是有一天，我不再喂符酒给你，你还，还愿意跟着我吗？”
脑中全是隋朝龙与别的女子对坐饮酒，携手共游的景象，如意不知怎么脱口而出：“我不愿意！”
话一出口，空气突然变得冷凝起来。仿佛时间都被冻住。
如意偷偷抬头看着隋朝龙。他并不抬头，只是从喉咙里溢出低低一声笑。
举起杯来，他抬头一饮而尽，酒液顺着他的唇畔流下。如意取出手帕要给他擦拭，却被他偏头躲过。
他头也不转，只看着院中被烧枯那棵梅树，声音又变成初识时那样清冷：“不早了，歇着吧。我要忙娶亲的事，明日开始，会有人将符酒送去你喝。”
说完，他猛然站起身，步子有些踉跄，直直走回房中。留如意一人坐在院中，冷风吹过，如意抱紧胳膊，突然觉得好冷。
从那晚后，如意再没见到隋朝龙的面。只知道院里的丫鬟忙忙碌碌，都没再空出功夫来欺负如意。
每日都有人送来符酒，看着如意喝下去。酒很苦涩，很烫心。如意每次都要皱着眉一口倒进去，让酒烫了咽喉，才能阻止眼中那莫名奇妙的液体流出。
院中的人越来越忙碌，不知何时开始，经常有人提着细软半夜匆匆离去，再也不回来。
不知从哪一日开始，不再有人送符酒来了。
三日之后，如意的法力恢复。她现在随时可以离开。
可她还是每日呆呆坐在院中，看院里的人走得越来越少，认认真真地盯着门口，等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回来。
至少，至少走时也要跟他告个别啊。或者，还能看看，那个将要陪伴他一世的女子，长得是何模样。
希望她是花容月貌，温柔贤淑，能抚平隋朝龙眼中那抹孤冷。
如意一直苦等到最后一日，隋朝龙匆匆回来。院中已经没有了人，只剩如意，坐在院门口托着腮，痴痴远望。
隋朝龙愣了一下，默默坐在如意身旁，望着远方，轻轻问：“我停了你的符酒，你怎么没走？”
如意不知说些什么，低下头想了想，开口道：“我还没跟你道别呢，我，我还没见到你的新娘子呢。我......”
不知为什么，如意哽咽了。再见到隋朝龙，她突然觉得委屈，很想抱怨，却不知抱怨些什么。
憋了多日的眼泪终于落下，烫伤了脸，抬手一擦却触手冰凉。
一只大手轻轻触到如意脸上，柔柔替她擦掉似乎掉不停的眼泪。接着搭在她肩膀上，将她搂进了宽阔结实的怀里。
他轻轻一声喟叹：“哪有你这么傻的妖精。没有什么新娘。我没有答应。”
“啊？”如意急忙抬头看他，心跳得快极了。没有新娘子，那，她可不可以接着伴随他？
将她牢牢搂紧，隋朝龙一偏头，将脸颊深深埋在如意披散的黑发中，汲取那股梅花的淡幽香气。
许久，他才瓮声瓮气地低语：“我只爱傻子，太过聪明的女子我不想要。”
如意忍住因隋朝龙太过贴近而战栗的全身，尽量忽略烫得如火烧的皮肤，颤着声问他：“那王府怎么办？”
隋朝龙不答。许久后，才轻问了一声：“你还会离开我吗？”
如意闭上了眼，凭着本心，坚定地摇了摇头。
几日不见，如意已经快要失魂落魄。那么为了能心里舒服些，就顺从自己的心意，跟着他吧。
把什么仙子凡人，把什么香火供奉全都放下，自私一次，只老实跟着他。
隋朝龙快活的低笑声在如意耳边响起，边笑边畅快地说：“那你可能是历朝来第一个傻皇后了，妖精。”
如意张嘴第无数次想反驳她不是妖精，却又怔住了。半晌，她才呆呆转头问隋朝龙：“什么皇后，你什么意思？”
隋朝龙却不答，大笑起来，一把将如意抱起，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如意一阵犯晕，忘了自己问过什么。
尘世间的事，如意并不太懂，只知道，隋朝龙没娶亲，跟朝廷闹僵了。
就在他回来的当天，皇上派御林军夜围王府，隋朝龙带着死士护着王爷、王妃和如意杀出血路奔出京城。
当然，这当中如意也是出了力的。
逃亡危急之际，御林军每个人的身前都生出一棵三人合抱的梅树，密密麻麻，将他们围得死死，给隋朝龙一线时间去调动死士。
王爷、王妃和死士们是第一次看见如意，便眼见着她长袖飘飘梅花咒念使出这般法力来。
人们惊诧得面面相觑，都露出了惊惧之色。只有隋朝龙，脸色瞬间铁青。
他一把抱起如意放在马上身前，在她耳畔咬牙切齿：“妖精，这天下我自会为你打下，却不用你出一点力。记住我是男子！”
如意第一次使出这么大法力，早已累得筋疲力尽，脸色雪白，只安安静静靠在隋朝龙胸前，看他带着她一路奔袭，所向披靡。
突然，她心中生出一股骄傲来。原来便是没有法力的凡人，也有如此威武的时候。
几日之后，他们到了边关。那是隋家军中势力所在。
隋朝龙一力要反，与王爷大吵一番。王爷一气之下撒手不管。
只有隋朝龙一个人每日奔波，劝慰军中将领跟随他，应付资历深者的挑衅，组织兵力，调度粮草，时刻防备京中大军前来。
每日回到帐中，隋朝龙都累得脸色发白。
如意并无别的办法可以抚慰，唯有静静挨着他坐下，散出一身淡淡梅香，环绕在隋朝龙身周，如手般轻轻抚慰他周身。
隋朝龙说过，每次一身烦累回到帐中，只要看到如意那双清亮如水的眼睛，闻着她身上的幽香，再多艰难，都不再算什么。
如意深恨自己当初没好好修炼法力。
仙界里愿意当花仙的，大多都是好犯懒的仙子，法力大多不强，还不如年深的妖精。
如意是首当其冲的窝囊。
眼看大军已准备妥当，如意除了日日呆在帐子里，帮不上隋朝龙什么忙。
王爷、王妃见隋朝龙反意已决，也不再反对。
却因得知如意法力不过尔尔，对如意日渐冷淡起来，不复当初的敬畏。
就在隋朝龙起身征战前一晚，趁隋朝龙去犒军，王妃带着一个清秀姑娘进到帐里。
王妃开门见山：“这是吴将军的千金。我儿若想成就大业，便少不了吴将军指点。你若真心喜爱我儿，便应以他大业为重，让我儿与吴姑娘成亲。”
如意彼时正为隋朝龙收拾行装。
大约是在人间沾得烟火气多了，如意已不像从前隋朝龙说要娶亲时那样无措与无助。
身为仙人，虽然是个没什么用的仙人，但如意对区区一个王妃还是不甚在意的。
人间的三从四德女则孝道，如意也统统不知。若说如意如今对人间的印象，也只有隋朝龙这三个字，这个人。
眼睛都不抬，如意手也不停，只是低声说：“他若愿娶别人，就不会千里奔袭竖起反旗。”
王妃气结，指着如意手抖喝道：“你，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妖精！”
开玩笑！隋朝龙说她妖精，她毫无反抗之力，别人也敢随随便便说她是妖精！她是仙子啊仙子好不好！
如意腾地起身，直直看着王妃，一字一句说道：“我便是妖精，也是你儿愿意为之打天下的妖精！只要他要我，别人能奈我何！”
话说完，帐外响起一阵低笑。如意只消一听便知是隋朝龙回来了。急急走出帐外，隋朝龙笑得眉眼弯弯，负手而立看着如意。
如意一阵脸红，这时才想起王妃是隋朝龙的娘。她嗫嚅着说：“你别生气，我......”
隋朝龙一把将她搂在怀中，贴着她的耳廓，笑着说：“你说得很对。便是妖精，我也要为你打出一片天下来。不然你这么个傻子，让人欺负了谁护着你？”
说着，说着，隋朝龙的唇便从如意的耳边移到了脸颊，轻轻一啄。
如意的脸腾地便红如梅花。
隋朝龙眯着眼看着她，又一阵低笑，抬起她下巴，脸不断地贴近，贴近。
如意心跳如打鼓，腿脚都发颤。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男女之事？就这么发生在他娘和那个什么姑娘面前，真的好吗？
想虽如此想，如意不由闭上眼，将唇微微凑了上去。等待，再等待，怎么什么感觉都没有？
如意不由睁眼一看，隋朝龙早将脸移开，憋笑憋得面庞通红看着如意，见如意睁开眼，他再忍不住爆笑起来：“傻子，你很欲求不满啊！”
如意虽不懂什么叫欲求不满，却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词。一个仙子，主动献身给凡人，居然还被耍了！
如意气急，不知哪里来的胆子，一跺脚便朝隋朝龙身上打去。
隋朝龙哈哈笑着躲开，如意不依不饶追上前去。两人一跑一追，连王妃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第二日，隋朝龙点兵出发。
如意在他身后跟着，看他一身黑盔黑甲，骑在黑色高头大马上，眼神冷峻，行动带着肃杀，比起仙界的战神也丝毫不差，看得如意心头小鹿直撞。
这次征伐隋朝龙是坚决要带着如意的。按他的话说，不管如意是仙是妖，都实在窝囊透顶，不带着不放心。
如意虽觉得这话不太好听，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除了能飞，能变出树来这两项，她还真是敌不过执掌王府这么多年的王妃。
斗两句嘴行，若是王妃对她动什么真格的，她还未必躲得过。
想着想着她又抬眼看隋朝龙一眼。这男人似乎对她越来越好了呢。
可是下凡间没有骗到香火只是赚到个男人，这样真的好吗？虽然说最终他若成了君王，香火问题还是能解决的，但总觉得，和初衷不一样啊......
如意走神的时候，大军已经开动了。这一幕被史官后来记载在了史册上，历朝历代，她成为第一个随军出征造反的妖精军属。
隋朝龙于打仗上天赋出众，所向披靡，皇帝的军队节节败退，不出一年，隋朝龙便打到京城。
如意并不担心隋朝龙出征。他实在是天生的战神，战无不胜说得就是他。
她每晚看着隋朝龙的时间越来越长，眼神越来越痴迷。
有一天，如意突然张口问他：“这就是凡人所说的爱吗？”
“什么？”灯下读兵书的隋朝龙没反应过来，回头问了一句。
“凡人说，爱一个人便会离不开他，只想着他，只愿看着他。那我现在对你，是爱吧？”如意偏着头问他。
隋朝龙嘴角又挂上了一抹轻笑，昏黄烛光掩映下，看着格外温暖。他拍拍大腿，对如意轻道：“过来说。”
如意乖乖依言过去，他铁臂一揽，将如意横抱起来，轻轻放在他腿上，紧紧盯着如意的眼睛，声音柔得仿佛害怕惊扰到此刻的一室暖意：“你爱上我了吗，傻妖精？”
如意已经不试图纠正他的种族错误了。只是困惑而坚定地点了点头：“我想着，是了。”
隋朝龙的眼睛又笑得眯起来，暖暖的光从眼中透出来。
他低下头，依近如意，鼻头对着鼻头，声音暗沉沙哑地说：“凡人若是两情相悦了，通常是要洞房的......”
帐中便再没了声音。除了偶尔响起如意的吟哦声，和隋朝龙粗重的喘息......
第二日天不亮，如意睁开眼，一侧身，隋朝龙早已醒来，一手托腮偏着头瞅着她，嘴角是掩不住的笑意。
如意顿时脸红。一个仙子被凡人从身到心全都拿下，会不会给仙界丢脸？
隋朝龙手轻抚如意的脸，笑得欢快，低下头在如意唇上轻轻一印：“妖精，今天是最后一战。过了今日，你就是我的皇后。”
如意被他唇上一点，更加两颊飞霞，只匆忙胡乱点头，看着隋朝龙起身穿衣，套上盔甲。
想想这个高大威武的男人从此是自己的，如意忽然觉得自己刚吃了两罐蜂蜜，甜到发腻。
隋朝龙刚走了一个时辰，如意便想念到难以抑制。一想今日是最后的一决生死，如意罕见地担心起来，心里总是莫名发慌。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不一会儿，隋朝龙的贴身亲兵匆匆跑来报信，隋朝龙战场重伤。
如意的头脑“嗡”地一声，顿时脸白如纸。她连忙站起，抖声问道：“人在哪？快带我去！”
亲兵听命，忙转身带路。不一会儿，将如意带出了帐篷。一个高大的身形躺在地上，旁边围着一群人。
如意的眼泪又一次掉落下来，乱纷纷模糊了她的双眼。
一想到有可能失去这个男人，如意便有种天毁地灭的感觉。从前不相识也罢，既然已经相约相许，怎么能放得下离得开！
她几步跑到近前，扑上去张口还没等唤人，突然一阵熟悉的味道传来，转眼，她身上被泼上了整整一坛符酒，刚才围在一旁的亲兵们一转过脸，都不认识！
如意惊慌回头看向带路的亲兵，只见他红着脸低头不说话。而地下那个高大的人站起来，盔甲一脱，露出一身道袍。
如意再傻也知道，她被骗了。
不等她喝骂挣扎，那道士一串咒念，如意便眼前一黑，晕迷过去人事不省。
如意醒来时，一阵凉风吹得她直哆嗦。手腕的勒痛让她不用回头就知道她被捆仙索捆住了。
再低头一看，她被绑在京城城头上。隋朝龙就站在城门下，一双眉毛拧得如锁，双眼中全是心痛与怒火。
如意第一反应是，她果然是个废物啊。即便隋朝龙带着她出征，她还是被坑了。更重要的是，她连累到隋朝龙了。
将她擒住的道士一脸狞笑：“听说你要为个妖精打天下，我还不相信。现在看来，你果真是被迷了心窍。”
道士说着回头看看如意，眼中更添了一丝不解：“比她美的女子也不是没有，更没有这么废材的妖精，你是看上她哪点？”
一番话说得隋朝龙眼中怒火几乎要化作有形喷了出来。如意却更加羞愧，难以抬头。
若没有她，现在想必隋朝龙已经娶亲，王府灾劫也早化解无形。
他还是王府世子，不必千里奔波，成了反贼。想来，她这种废材根本就不该下凡来打扰他啊。
隋朝龙的声音隔着城墙冷冷传了上来，像是如意初识他的时候，冷得可以冰冻空气：“放了她，你要什么。”
道士仿佛被隋朝龙的声音冻住，打了个哆嗦，又有些恼羞成怒，狠狠说道：“要你解散大军，独自进城，我便放了她。”
“不可！”、“不要！”没等如意惊诧喊出声来，城下将领们纷纷喊叫起来。
“将军，您便是进城了，如意姑娘也保不住这条命啊！”吴将军花白的胡子激动得直打颤。
“将军，弟兄们跟你出生入死，折损了这么多人，到这关键时候您可不能为了一个妖精把我们都坑了啊！”李将军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您若是有了什么事，不说咱们都不得好下场，王爷王妃呢，您不想想？”陈军师晓之以理。
如意静静看着隋朝龙。他的眼中，一时间痛苦、不舍、犹豫、恨意夹杂在一起，复杂得让如意心痛难忍。
打了这么久的仗，眼看胜利在望。若是就因为她，他束手就擒，天下大业功亏一篑，害了他的弟兄，害了他的父母。
便是他真的救了她，她在今后漫长的岁月中，又该如何过活？他若真因为她送了命，她拿什么独活？
可若不救她，将来传出去，薄情寡义之名，他如何执掌天下？更别说，他这一生，都被悔恨包围了，还怎么快乐？
如意在这瞬间，想了很多，似乎成仙这么多年，都没有想过这么多。
看着隋朝龙那双让她着迷的凤眼，如今痛苦到堆积出细细皱纹。她把他陷入了两难境地。
心爱的女子，与父母兄弟，让他就这么放弃一方，太难选，也不能选。
听说爱上一个人以后，总有一天人会学会牺牲与奉献。那么，现在可能便是学会的时候了。如意轻笑着想。
一开始那个清冷无情的男子，月下酒醉后那个痛苦的男子，为她拒婚后轻笑着要把天下送给她那个举重若轻的男子。
打仗遇到挫折喜欢靠着她汲取她梅花香的男子，在她与他母亲顶嘴后仍一脸宠溺看着她笑的男子，前一晚温柔缱绻向她索欢的男子。
这么多身影化合在一起，变成城下如今紧锁眉头眼神痛苦到深不见底的隋朝龙。
如意看着他慢慢摘掉头盔，眼看就要下马。看着他回头向手下叮嘱着什么，手下一脸惊恐扯住他不让他动弹。
这就够了。不能让他真的下马。他能为她做到这一步，尽够了。不能让天下都流传隋朝龙重色轻义。他可是将来的帝王呢。
如意的笑容越来越大，温柔得仿佛能融化冰雪。
捆仙索和符酒，共同束缚住了她的法力。她闭上眼，狠狠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出，痛苦让她恢复了一点法力。
提高声音，她冲着城墙下那个让她永世都再难以忘却的高大身影轻喊了一声：“夫君！”
她的声音，柔得仿佛春水。
隋朝龙猛抬头，正看到她的眼神，没有畏惧没有恨意，仿佛她如今不是被劫持，只是在做客。她眼中有的，只有眷恋，深深的眷恋。
“忘了我，千万别再想我。”如意笑得仿佛初绽的梅花。
隋朝龙仿佛猜到了什么，表情瞬间变得无比惊恐，仿佛在他面前要发生天崩地裂。
“不！！！”他撕心裂肺的嘶喊刚发出声，如意已经狠狠咬穿了舌头。
鲜血从如意的口中不断喷出，如同血雨，溅到城墙下隋朝龙的脸上，身上，仿佛那是他的一身伤。
如意的躯体迅速在空气中消散着，快到隋朝龙还呆呆坐在马上目眦欲裂，那个傻傻的妖精已经活生生在他眼前消失不见。如同从未来过。
只余一阵梅花香，席卷了整个京城，铺天盖地。
后来史官是如此记录那场战争的。隋朝龙像地狱里杀出来的夜叉，前朝皇帝的御林军，尸横遍野。
梅花香处，到处有血。隋朝龙就那么披着梅香，踩着鲜血，一步步杀进紫禁城，登上王殿。
只是他坐在皇位上，面对百官投降朝贺时，只说了一句话：“傻妖精，这是你的天下。可你在哪？”
梅朝的皇帝酷爱梅花。即使他有花粉不耐症，仍是在举国上下遍种梅花。
他登基已经十年，却从未迎后纳妃，大臣们连连上折求他以子嗣为重，他皆弃掷一旁。
这些都是傻丫头听老人们说的。
傻丫头是个孤女，自小不会说话。因精于照料梅花，在京郊梅苑求一口饭吃。
因她除了照料梅花什么都不会做，人们都叫她傻子。久了以后，她也不知自己除了傻丫头该叫什么。
她爱听当今皇上的故事。
总觉得故事里那个人，应该有一双墨眉，上挑的凤眼，鼻梁高挺，薄唇很好看。
他应该高大健壮，让女子站在他身边就觉安全。
今日梅苑要来贵人，所有人都要回避。可傻丫头因爬上梅树睡觉，误过了回避的时机。
等她从树上掉下来，被侍卫当刺客捉拿到那个人面前时，她一下便肯定，这是故事里那个人，隋朝龙。
那双凤眼，那紧抿的薄唇，曾经无数次出现在她梦里。他依然像梦里那么高大，只是两鬓过早地斑白。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是欢喜的，终于见到了他。可眼里却静静淌下泪来。
她站在那里安静等着，等着他如梦中那样，唤她一声傻妖精。
“傻妖精，我知道你不会舍得离开我的！”他那一声唤悠长得像是叹息。
眼泪从他脸上淌下，顾不得擦，他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向傻丫头。
傻丫头不由自主迎了上去，被揽入那个宽阔结实的胸膛。好温暖，好安全，好似曾相识......
百花仙子们站在云端，看着地上这两个凡人紧紧相拥，都半晌不语。云上，也不知是谁的泪，滴滴洒洒，穿透了云掉落凡间。
“不枉你我姐妹拼了修行，将腊梅的残魂找回来些。”牡丹仙子说话时鼻音浓浓的。
“可腊梅的任务，一点没有完成啊。”百合仙子貌似有些哽咽。
“那，那下次派谁去啊？”兰花仙子擦了擦眼角。
地上，傻丫头依在隋朝龙怀里，抬头看看天空突然落下的雨，带着百花香味，心里突然觉得一阵温暖。
总觉得，能依偎着他，还能看到这阵香雨，即使不会说话，也好幸福呢......
「完」
文/简书.毒蛋糕
关注微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