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些雇主,因为年前预定好的阿姨无法回京,自己的公司又复工,不能没有育儿嫂,干脆开着车去阿姨的老家们,将阿姨们从河北、山东、山西这些地方,接回到北京来,放到自家另一所房子里隔离14天后上工。
文 | 涂雨清
编辑 | 金匝
运营 | 一凡
这原本是一个相对轻松的春节。
50岁的育儿嫂陈红和丈夫今年在北京租上了自己的房子,是四居室里的一个单间,终于不用住在公司宿舍了。16岁的儿子放寒假从老家河北赶来,大年三十,她做了小鸡炖蘑菇,烧了一条鱼,还包了饺子,是自己剁的馅儿。
几天前,她花了200块钱给自己买了件新衣服,想着3月份回老家的时候能穿上,这是今年她第一次买新衣裳。原本狠下心给自己买了一件900元的羽绒服,回家挂了一个晚上,最后还是拿去退了,给孩子换了一整套。
北京的除夕夜很安静,听不到爆竹声。傍晚六点,日落了,整个屋子,只有陈红一家的灯还亮着,其它三家人都回了老家过年。新型冠状肺炎的消息在那个晚上来到他们的餐桌,“哎呀,这病情怎么这么厉害啊,怎么还能封村。”但一家人一说就过了,没把它当回事。
坏消息却接踵而至。陈红的雇主是一岁半孩子的妈妈,对方告诉她,初六先不用来上工了,在家里观察14天再说。她丈夫在北京一家公司里当司机,假期延长到了2月10号,上初三的儿子也接到了学校通知,暂不返校。
这个原本一家团聚的房间渐渐成了牢笼。
十平米的房间里,只放得下一张1.5米宽的双人床和一张沙发。儿子个儿高,父子俩睡床上,陈红矮一些,蜷在沙发上,睡一觉起来周身都疼。
吃晚饭的时候,陈红想起那桌年夜饭,说,“早知道就不那么快吃完(鱼和鸡)了。”厨房里只剩下几袋面条,零星的土豆和白菜。
儿子坐在床沿,趴在折叠桌上听网课。延期开学后,老师嘱咐学生网上学习,陈红家里三个人的手机都打不开网课的页面,孩子只能听见声音,看不到链接里的画面。老师说得用电脑,但这个家买不起一台电脑。
她看了微信钱包的余额,是200块。原本等着一开工开始赚下个月的生活费,现在看起来情况并不明朗。
陷入困境的,不仅仅是陈红一家人。没了育儿嫂,北上广很多家庭都慌了手脚。
▲ 育儿嫂是北上广许多“双工家庭”的生活得以正常运转的“标配”。图 / 《找到你》剧照
住在上海普陀区的方伊楠觉得自己就快抑郁了,“妈妈都是超人咯,白天不用睡觉,晚上也不用睡觉咯。”
她的孩子刚满两个月,父亲身体不好,母亲要照顾他,婆婆还没退休,没办法来家里帮手。原本一直有月嫂住家,月嫂走后,和家政公司说好育儿嫂初七来家里上班,肺炎一来,村里封路,育儿嫂没法来了。
方伊楠的丈夫是基层社工,因为疫情影响,春节取消了假期,每天最少要在岗位上待12个小时,她开始了独自带娃的噩梦般的日子。
崽崽每天晚上12点-1点之间睡觉,3小时左右喂一次奶,早上7点钟醒来,再也不肯睡床,要妈妈抱着睡。不接受亲喂,只能用奶瓶,方伊楠每隔4小时就要吸一次奶。孩子胀气,白天睡不踏实,一般睡了不到10分钟就会惊醒,醒了就需要重新哄睡,她就在这些没有止境的程序里来回往复。
没时间做饭,方伊楠自己吃的,通常是泡面和速冻食品。疫情期间买菜也不方便,就算手机下单,也没法送上门,要去小区门口拿,她不放心带孩子出门,又不好意思每次麻烦居委会来送菜,“奶都回了很多。”
带娃的第24天,方伊楠联系的家政公司有了信儿,还有几位春节期间没有回老家的育儿嫂可以调动,但能用的育儿嫂太紧俏了,另一家人给出的价格高了1000块,她还没能等来,育儿嫂就去了别家。
放下刚睡着的崽崽,方伊楠拿出手机回复朋友的消息,“我一个人,24小时崩溃地带。”
▲ 对很多职场妈妈而言,在家办公带孩子=加班,出门上班=休假。图 / 《业务部长 吉良奈津子》剧照
陈红的雇主是双职工家庭,孩子妈妈每天7点出门上班,爸爸常年在外。一岁半的孩子正是难带的时候,因为担忧疫情,暂时不敢让育儿嫂来家里。她对陈红说,等到2月20号吧,自己所在的公司通知20号上班,一旦开工,家里不能没人带孩子。
某种角度来说,陈红是幸运的,这个春节她留在了北京,隔离14天后,还能继续回到雇主家里。还有更多的育儿嫂滞留在老家,至今无法返回。
新冠肺炎在春节期间爆发,包括育儿嫂在内的大量阿姨春节期间回老家,又因疫情无法返岗,家政行业几乎全面停工。
北京是全国家政服务需求量排名第一的城市。据北京家政服务协会测算,北京600多万户家庭中,至少有三分之一需要家政服务,其中老人陪护、病患护理、婴幼儿看护等业态需求量最大。
育儿嫂和月嫂们缓解着城市越来越大的育幼压力,国家卫健委副主任于学军在2019年提出,目前我国有3岁以下(不含3岁)婴幼儿5000万左右,而照护服务供给不足。从家政服务业态数据来看,母婴护理业态的营业收入占到家政服务业营业总收入的30%。
但这个春节,一夜之间,育幼压力重回北上广。一些规模较大的家政公司决定充分调配春节留京的阿姨。主营业务为育儿嫂和月嫂的家政公司“阿姨来了”北京分公司负责人孙梅说,这些措施也只能满足一些老客户暂时替换的需求,新单几乎接不了。
还有些雇主,因为年前预定好的阿姨无法回京,自己的公司又复工了,不能没有育儿嫂,干脆开着车去阿姨的老家们,将阿姨们从河北、山东、山西这些离北京不算太远的省份,接回到北京来,放到自家另一所房子里隔离14天后上工。
春节后原本是这个行业一年当中最旺的用工季节,以往从大年初四开始往后的一个月里,家政公司“阿姨来了”在北京每天能签下的新单几十到上百,但现在从各个渠道反馈来的数据,只有“零星的几个单子”。
2月7号开始,“阿姨来了”呼吁非疫区的阿姨回京,由公司安排隔离14天再上岗。但阿姨们分散在全国各地,目前回到北京的仅有25人。孙梅说,“我们公司的一句口号就是有人就有一切,现在没有人,就什么都做不了,所有的业务都开展不了。”
即便是有了人,也解决不了全部的问题。有家政公司安排好育儿嫂后,雇主要求这家公司的一位店长出具一份保证书,保证这位要来上工的月嫂没有感染肺炎,“我怎么敢保证?”这位店长也很无奈。
为了规避风险,更多小型的家政公司则做出了不接单的决定。
▲育儿嫂必须通过严格的培训才可以入户上岗。图 / 受访方提供
在北京的家政行业从业8年,徐莲从育儿嫂干起,成为家政人员培训师,终于在去年5月开了属于自己的一家店,主要接月嫂和育儿嫂的订单,不忙的时候,店里能张罗接单的阿姨有20人左右。
但从疫情爆发后到今天,徐莲的店“几乎没有新的客户来问”,“就是有问的,我们也不派单子。”她说,“阿姨要出来,正常来说有隔离申请,咱们也没有隔离的条件,要是居家隔离,咱们对工人也不了解。”
北京市疾控中心要求外地返京的家政服务人员,返京后应自我医学观察14天。家政公司的宿舍大多是几人一间的上下铺,很难做到单独隔离。徐莲还是会担心,回北京后也无法保证阿姨们每天接触的人里一定没有感染源。
“还没盈利,就出现了这个事情。损失都不敢想。”徐莲每天都关注新增病例的数量,看看“有没有拐点”,然后叮嘱店里的阿姨“别回来”。
大年初七,北京是个晴天,但陈红感受不到比前几日更猛烈的阳光。房间里只有一扇小窗,对面是饭店的水泥外墙,屋子里整日闷沉沉的。
一家三口照例又睡到了11点,“早饭那顿就省了”。有工作的时候,她睡不了多久,要早晨6点起床,骑40分钟的电动车到达雇主的家,晚上6点才结束一天的工作。干活的日子睡得踏实,现在,每天都睡不上一个整觉,沙发上伸不开腿,心里又因为没法赚钱着急,实在困得不行了,才能眯一会儿,没多久就醒了。
听新闻里说要少出门,多通风。陈红打开那扇灰色的窗,但没有风。她把门也打开了,只留下一道帘子。
午饭是面条,给儿子打两个鸡蛋,她和丈夫吃一个,配点咸菜,吃过饭又躺回沙发。房间里只有容纳一人走动的空间,他们通常都各自躺在床上或者沙发上。
下午,孩子实在无聊,想跟爸妈一起打扑克,陈红不愿意,“玩什么玩,闹心劲。”她正在盯着手机,再一次查看和疫情有关的消息,“新型肺炎疫情实时播报”,就在她手机通知页面的第一栏。
陈红第一次这么关注新闻,每天都要看好几遍手机上的疫情动态,亲友群里转发的文章几乎都会点进去看,“提心吊胆的”。疫情的消息几乎成为这间房子里三个人仅剩的话题。
又过了一个星期,陈红终于盼来丈夫原定上班的日子,上班就意味着能按时发工资。但他们只等来了人事发来的一条消息,陈红所在的小区出现了一例确诊病例,单位通知陈红的丈夫,继续在家隔离14天。
看着微信账户里的那点儿钱,陈红有些发愁。年前置办完新衣服,原本就只剩下不到1000块,这是他们一家三口最后的生活费。倘若再不开工,她只能向姐姐借钱熬过继续隔离的14天。
同为育儿嫂,陈红和同行们大多面临着相似的处境,因为家庭收入低,决定去一线城市打工,每个月挣来的钱都花在刀刃上,没有多余的积蓄。
47岁的育儿嫂周爱玲在这个假期回了老家山东,手机里收到了老板通知暂缓返岗的消息。开工的日子一推再推,原本2月10号前可以返岗,在北京隔离14天就上班,但老家的村子至今还封着,她才开始着急自己的收入。平时丈夫在家种地,照看孩子,一家人的各项开支都靠她在北京的这份工资。
小型家政公司的老板眼看着就要借钱度日,接到每日人物的电话前,徐莲正在和银行的职员聊信用卡贷款的业务,她算了算手里的钱,大概只能撑到3月份,之后房租钱都付不起了。
往常店内每个月的毛利大约两万块,大多是依靠新的订单,老客户换人对中介来说没有利润。一直不能接新单就没有收入,每个月还需要支付一万左右的房租钱。没了阿姨,公司暂时不能履约,以前收的中介费可能需要退回。
形势并不乐观。2月8日,58到家母公司到家集团的CEO陈小华在接受《财新》采访时说,如果在一两周后,新冠疫情的新增数量大规模下降,那么对未来就有乐观的预期。而若疫情持续影响两三个月,家政行业规模或仅存原来的10%到20%。
▲58同城招聘数据预测,等疫情稳定人们复工后,对家政等服务业人员的需求排在第三位,但前提是家政行业能够保证被需求的服务人员“健康”。图 / 58同城招聘整理
今年春节后的用工高潮已经指望不上了,徐莲只希望国家在疫情后能出台一些政策,减免家政行业的一部分租金,让公司能扛得久一点。
她只能在电话里安抚着急请人的顾客和同样着急工作的阿姨,她相信等疫情过了总会好的,“雇主在等,阿姨在等,我们也在等。”
5年前,为了供儿子念书,陈红独自来到北京做月嫂,挣的钱比做育儿嫂多一些,一个月能拿到7000元左右。月嫂一般一次接26天,下户后如果没有别的预约,就只能等着,极少能刚下户,就马上能去另一家。双方还得面试,价格、技能、眼缘,都得挑。
一年下来,陈红最多只能完整地做6、7个月的月嫂,“连着做谁也受不了。”有一次,陈红不停歇地干了两个月,回家照镜子,“瘦一圈,都不认识了。”白天给月子里的妈妈做饭,三顿正餐和三顿副餐,还有孩子的吃喝拉撒睡,又要打扫卫生,洗衣服。晚上睡不好,宝宝要醒很多次,她得看着。
住家也有许多麻烦事,做饭的时候饭和菜的量得小心掌握,做多了,家里的老人觉得浪费,但做少了,不够吃也为难。
陈红是个性格直爽的辽宁人,到雇主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要注意的事项问得明明白白,比如什么刀切菜,什么刀切水果,她都记着。碰上过最难缠的雇主,之前别的阿姨待几天就下户了,陈红忍了4个半月。遇到合得来的雇主,她掏心窝子对待,别人多给了一个月5000元的工资,她要拿出来4000给孩子买东西,改日送上门去。
干了一年月嫂后,陈红觉得自己年纪大了,白天黑夜地干活,“人都垮了”,于是改上白天的班,只做育儿嫂,“晚上能睡觉就行”,但工资也降,一个月不到5000块,只能维持家里的基本开支。
两年前,陈红的丈夫做生意,不慎赔了钱,欠下10万块的外债,于是丈夫也来了北京打工。每个月盘算着要是没有大的支出,陈红的工资一到手就拿去还债,“不敢搁手里搁着,搁手里就花了就没有了。”一家人靠丈夫的5000块工资生活,每个月要交2000块房租,还要供孩子的学费和吃穿。
夫妻两人一个月有8天的休息日,但他们几乎不休息,而是去当小时工,“一天一百块钱,回来够吃好几天。”
陈红不知道自己还能在北京做多久的育儿嫂。市场对育儿嫂年龄的要求越来越严苛,陈红就见过一些雇主,只要四十岁以下的阿姨,如果不能做育儿嫂,其它家政服务的薪水就更低了,但她还是想继续在北京工作。
老家的地租了出去,屋子里落满灰尘,门窗都旧了。她说,“回家干啥,守着大空房子,要啥啥没有。”陈红太想出去工作了,闷在出租屋里半个月,瘦了两斤多。她希望可以早点把债还完,再为儿子挣下一栋楼房。
武汉医生李文亮去世的那天,她在被窝里为他偷偷抹了眼泪,医护人员原本是自己羡慕的行业,却面临更艰难的处境。她说,“俺们一点也不想给国家添乱。”一家人极少出门,买菜的时候要先看看超市人多不多,等人少的时候再进去。上楼和下楼的时候走楼梯,不坐电梯,尽量不接触公共空间,回到家,全身的衣服都得换一遍。
这些天,她家附近超市的菜价贵了,以前一棵白菜2、3块钱,现在10来块钱,买了两棵白菜花了26块钱,豆角、茄子6、7块钱一斤,买上几个就10来块钱,吃不了几顿,她还是放弃了,买了土豆、萝卜这些能存住的菜,计算好一家三口大约一个星期的菜量,花了一百多。账上的钱只剩下不到100块了。
陈红和雇主商量,等到下一个阶段过去,也许就能上班。但北京市疾控中心要求家政人员佩戴口罩上岗,陈红数了数,一家三口能用的口罩只剩下7个。
元宵节前,一场大雪降临北京,雪后起了风,陈红从沙发上站起来,把窗户开了一点儿缝。那天的风大,终于沿着缝儿,吹进了陈红的小屋。
▲ 图 / 视觉中国
(除孙梅外,文中受访者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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