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财新周刊 王娟娟 刘冉
作为央企旗下的大型券商,光大证券曾两度造成重大风险,两次危机期间及此后接任的一把手,也都黯然退场。
自2004年证券业综合治理以来,没有一家大型证券公司,像光大证券(601788.SH/06178.HK)这样屡屡闯下大祸。
从2013年震惊市场的“8·16乌龙指事件”(指程序交易乌龙引发上证指数剧烈波动,参见本刊2014年第6期《复盘“8·16”光大乌龙指案_杂志频道_财新网》),到2016年的MPS海外并购爆雷事件,这家央企旗下的大型券商两度造成重大风险。两次危机期间及此后接任的一把手,前赴后继,黯然退场,究竟是为什么?
2022年4月19日,光大集团召开党委会,会上宣布了对光大证券高管的处分结果:董事长闫峻,本被寄予重整光大证券的厚望,此番被撤销党内职务,降为光大集团部门副职,具体职务另行安排;监事长刘济平留党察看一年,降为部门副职;总裁刘秋明被诫勉谈话;纪委书记范洪波被警告处分;副总裁王忠、副总裁梅键被“批评教育”。仅有副总裁兼合规总监、首席风险官、董事会秘书朱勤本次没有受到任何处罚。另据财新此前了解,光大银行副行长、董事会秘书赵陵,光大集团内控合规部副总经理梁毅将分别接任光大证券董事长和监事长。4月28日,光大证券公告上述二人提名为执行董事、监事候选人。
多位知情人士表示,光大证券高管团队被处罚的原因是巡视审查不合格。闫峻目前被认定的问题主要涉及违反中央八项规定,包括违规在北京宴请、违规报销等,是否还涉及其他情况,还待后续调查处理;刘济平作为监事长,被指监督管理履职不力。
除了闫峻、刘济平,作为市场化招聘高管的总裁刘秋明,在光大证券的前景也难言乐观。知情人士称,他此次被诫勉谈话,亦是因涉及违反中央八项规定,由于其任期到2022年年底,此后光大证券恐需补位新总裁。
据财新了解,违规宴请、报销等违反中央八项规定的情况,在光大证券较为普遍。2022年2月21日,中央第五巡视组向光大集团党委反馈的巡视问题中提到,光大集团重点领域和关键岗位廉洁风险较高,形式主义、官僚主义问题比较突出,部分直管企业违反中央八项规定精神问题屡禁不止,建议有针对性地加强对重点岗位特别是一把手的监督管理,结合金融领域发生的典型案件,深入开展警示教育。
闫峻的前任薛峰,已经于2021年被查。财新获悉,薛峰不但主导了MPS收购项目,而且在其过程中滥用职权,越过正常的党委会与董事会决策程序,甚至亲自越级制作、审批了导致光大证券对优先级投资者承担连带赔付责任的“抽屉协议”。因MPS并购失败引发诉讼,从2018年到2021年,光大证券连续计提预计负债累计52.91亿元,甚至超过了MPS项目投资总金额,损失惨重。
薛峰能够如此行事,与光大证券长期一把手的“一言堂”密切相关。薛峰为了自己行使权力方便,不但排挤不配合、不合作的高管,还大量提拔任用没有业务能力的亲信并将他们安插在关键业务部门。此类行为不但败坏了风气,更给公司带来了更多风险。薛峰提拔重用的香港业务负责人,在相关重大收购中也未能尽职履责,甚至把薛峰的一套做法带到香港业务平台中,造成的潜在业务损失尚待进一步调查。
继任者闫峻,不但未能啃下MPS善后处置和香港业务整合两块硬骨头,还延续了薛峰“唯亲不唯贤”的用人作风,导致光大证券各项业务开展均处于核心团队涣散、风险控制不力的局面。如何管好一把手的问题,光大证券多年来始终未能有效解决。
以掌声开局,却以嘘声烂尾。曾几何时,光大证券帮助暴风集团(300431.SZ,现已退市)收购英国拥有多项体育赛事版权的MP & Silva Holding S.A.(下称“MPS”)股权,被薛峰大为看好,称之为“一次难忘的经历”。但不到两年,风险暴露,这笔投资终被定性为“重大事故”,令光大卷入诉讼旋涡,遗留风险成为闫峻任内需要收拾的残局,影响绵延至今。
MPS风险事件发生于2016年,正值薛峰大权在握,一肩挑起党委书记、董事长和总裁职务。彼时在国内股市下跌、经济下滑、人民币持续贬值的压力下,海外直接投资成为国内各类机构最热衷的投资方式,光大证券也加入了“出海”大军。当年5月,光大证券子公司光大资本投资有限公司(下称“光大资本”)作为劣后级合伙人之一,出资6000万元和暴风集团共同设立新兴产业并购基金——上海浸鑫投资咨询合伙企业(有限合伙)(下称“浸鑫基金”),以2.6亿元撬动52亿元杠杆,收购MPS项目65%的股权。
成立于2004年的MPS曾经是全球体育版权市场的霸主之一,起家靠的是意甲联赛的全球版权,此后十多年的发展中拥有过的版权资源包括FIFA世界杯、欧洲足球锦标赛、意甲联赛、英超联赛等全球范围内的顶级赛事;除版权运营业务外,MPS还提供节目制作和体育赛事赞助咨询等。这家公司2016年5月被浸鑫基金收购时,估值高达14亿美元。
然而交易后不久,国家政策和监管环境逆转,跨界并购潮水退去。2017年下半年开始,MPS接连丢掉意甲、法甲转播权,并因无法支付版权费被告上法庭;与此同时,因未在收购时设置竞业协议,MPS三大创始人相继套现出逃,另立门户。2018年10月,MPS被英国高等法院宣布判破产清算,相关并购资金血本无归,暴风集团及其CEO冯鑫承诺的18个月股权回购无法执行,烂摊子意外砸在了光大资本手里。
作为劣后投资人,光大资本只出资了6000万元,却对优先级合伙人招商银行和华瑞银行都出具了差额补足的“抽屉协议”。这份协议直到2019年2月才被披露出来,震惊四座,其中海外收购项目决策链条上的种种猫腻、腐败逐渐被翻了出来。
在MPS项目执行过程中,薛峰是光大证券的一把手。他因受到光大集团时任董事长唐双宁的赏识,2011年起任光大证券党委副书记,2013年“8·16乌龙指事件”后临危受命,接任起光大证券党委书记、总裁、副董事长等职,并自2016年11月起,一肩挑起光大证券董事长、党委书记、总裁三大职务,成为光大证券的绝对权力中心。
在MPS投资前,光大证券刚用两年时间从“8·16乌龙指事件”的阴影中走出来,经过事发当时的及时处置、事后的内部整改,总体冲击有限;到2015年牛市期间,光大证券自营股票资产增值,足够抵销因“8·16乌龙指事件”造成的损失和受到的处罚,业绩排名也回到了第11位,距离券商第一梯队仅一步之遥。薛峰任期内虽扫除了“8·16乌龙指事件”的阴影,但光大证券的风控合规仍被指形式重于实质,MPS风险项目的曝光更体现了公司的巨大风控漏洞;其后续带来业务整改、评级降级,甚至国有资产流失的拷问,导致各方面受到的冲击已经比肩“8·16乌龙指事件”。
“当时集团董事长(唐双宁)已临近退休,对MPS项目很看重,还亲自去了英国。”有接近光大证券及光大集团的人士均表示,薛峰受唐双宁器重,唯唐马首是瞻,也深感自己以后或失去大树,急于想要证明自己,看中了彼时风头正劲的体育产业投资,“他(薛峰)当时一度竞聘过集团副总但没有入围,很有危机感”。
虽然薛峰力主推动,但光大证券在收购MPS之初,内控和信息披露就存在风险隐患。几位接近光大证券的知情人士告诉财新,这项交易未经光大资本的董事会程序审议,走的是光大资本投决会。时任光大资本董事会五人:光大资本董事长同时也是光大证券副总裁的王卫民、光大资本总裁代卫国、光大证券业务总监李炳涛、光大证券财务部总经理何满年以及光大证券首席风险官王勇。其中,只有王卫民对交易持反对意见,未在相关程序上签字,也因此引发薛峰不满而离职。此外,让外界匪夷所思的《差额补足协议》实际是后期在优先级投资人要求下加上的,流程决策也存在严重漏洞,能够落地也缘于最终薛峰的拍板。
有接近当时交易的人士称,按照规章,这么大金额的项目在光大证券应该经党委会与董事会通过,但这些程序被有意省略了。多位知情人士告诉财新,“后期的担保函没有走决策程序,项目经办人项通抱着资料去薛峰办公室,是薛峰签字盖章的”。
项通时任光大资本投资总监,是MPS项目直接经办人,他于2019年6月前后,被上海检察院批捕,原因是涉嫌收受贿赂且金额不小。项通被捕后不久,暴风集团创始人冯鑫因涉嫌对非国家工作人员行贿,也被公安机关拘留,2020年7月被提起公诉。目前,冯鑫、项通的相关审判结果尚未公开。据《经济观察报》等媒体报道,上海市二中院曾在2021年10月20日作出二审裁定,认定受冯鑫指使,暴风集团投资总监刘洋、投资经理蒋佳能向合作项目负责人项通、滕彬行贿420万元,刘、蒋二人犯对非国家工作人员行贿罪成立,分别处以有期徒刑3年和2年5个月。
MPS项目当时不仅由薛峰出面主推,与时任光大资本总裁代卫国的关系也颇大。代卫国是浸鑫基金执行事务合伙人——光大资本子公司光大浸辉投资管理(上海)有限公司(下称“光大浸辉”)的法定代表人,MPS项目的主要操盘人。2018年MPS风险暴露后,代卫国于当年上半年被免职,下半年离开光大;而薛峰则先于2019年1月被闫峻替代了党委职务,后在2019年4月光大集团对子公司进行了一轮巡视后被宣布“下课”,由闫峻正式接任其全部职务。
据财新了解,代卫国在光大证券多年,早年在光大证券东莞一营业部任总经理,也曾任光大证券深圳分公司总经理。代卫国是湖北荆门人,薛峰曾在荆门挂职,因此薛峰到任光大证券后,代卫国以“半个老乡”身份主动攀附,后被提拔到总部重用,任机构业务部总经理,长期主持经纪业务条线工作,成为薛峰的“铁杆”之一,2014年年中,他成为光大资本总裁。“他很精明,MPS让他心里早就感觉到不踏实,把自己跟薛峰等领导所有的来往邮件、聊天记录都进行了留痕备份。”熟悉情况的人士说。
代、薛二人先后离开,但MPS风险处置仍然一波三折,相关追责、反腐的清算还未结束。财新多方确认,2021年8月前后,代卫国与薛峰先后被相关部门带走。据知情人士称,代卫国被查出受贿,曾通过其配偶账户过账,未经证实的数额是1200万元。而薛峰的案件已于2022年2月中旬移交司法审查起诉,不过目前被查的受贿行为尚不涉及MPS项目。
“在没有受贿的情况下竟然铸就如此大错,给公司留下填了几年的大窟窿,令人难以置信。”当得知薛峰受贿情节并未包括MPS事件后,一位已离开光大证券的投行人士感到疑惑:“是否存在其他形式的利益输送,涉及其他人?”
虽被司法指控的行贿情节“避开”了MPS项目,但薛峰在此事件中存在国有企业管理人员滥用职权、签订合同重大失职等问题,调查正是以此切入。
此前多位接近光大证券人士均对财新称,为消除“8·16乌龙指事件”冲击,薛峰前期在光大证券不可谓不努力,但后期人事斗争剧烈,光大证券原董事长郭新双于2016年离职就被认为系薛峰排挤,两人关系陷入僵局。此外,薛峰被指借下属、特定关系人之手向他人输送利益,也有索贿受贿等情节,包括“给下属发年终奖,都要收取回扣”;还有违反组织原则肆意培植自身势力,任期后半段光大证券成了他的“一言堂”,风控体系失效,铸就大错。
因为MPS风险事件,光大证券2018年归母净利润仅1.03亿元,同比降幅96.57%,创下了自2006年以来的最低盈利纪录,业绩倒退至行业第36位。巧合的是,2013年“8·16乌龙指事件”之后,光大证券的业绩排名也曾滑落至同一水平。
无论是薛峰主政时期,还是在闫峻时代,光大证券内部选人用人以及激励机制都存在痼疾。
“你的业务能做好,首先得有领导撑场面,能把项目拿到领导前面,有人给你的风险兜底。”一位光大证券前中层对财新如是称。代卫国是为这样的案例,而与他一样曾受薛峰器重、已被查的杜雄飞也算一个。
杜雄飞本为光大证券债务融资总部总经理、投资银行总部总经理。据财新了解,杜雄飞于2021年11月12日失联,随后确认被查,距离薛峰、代卫国被带走约三个月。2021年11月17日,黑龙江省纪委监委网站发布消息称,杜雄飞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正接受中央纪委国家监委驻光大集团纪检监察组纪律审查和大庆市监察委员会监察调查。
杜雄飞1979年出生,陕西咸阳人,在债市浸淫多年,早年就职于中信证券(600030.SH/06030.HK)。2013年薛峰将其引入光大证券任固收部总经理。2019年11月,内部势头正盛的杜雄飞本来有望在不惑之年升任公司副总裁,但未曾想在公示期被人举报,没能如愿。2020年4月,他转任债务融资总部总经理,2021年以来还兼任了光大证券投行部总经理,至被查不到一年。
“他情商很高。到了光大后把固收、债券承销业务做起来,又负责了整个投行业务。这个年纪做到大券商相当于副总裁的位置,应该算业内翘楚了。”一位杜雄飞的前同事对其评价颇高。但另有受访人士直言,杜雄飞业务成果缘于时任高管薛峰等人力捧,他负责期间光大证券做债路子野,风控做得不好,留下了诸多风险,被查也与民企违法违规发债有关,“当时光大证券就想把投行做起来,激励太猛,做了很多高风险债券,往往和自营联动”。
据财新不完全统计,光大证券承销的信用债中到目前有30只左右发生了违约,标的多有债市“网红”,包括洛娃科技、西王集团、新华联、永煤、华夏幸福、雏鹰农牧、上海华信、天神娱乐、中融新大等。这些企业中部分还存在造假问题,如永煤、雏鹰农牧、上海华信;部分则已破产,如洛娃科技等;其中涉及违规结构化发债的也不在少数。结构化发债,天然隐含更高的违约风险,参与结构性发债的金融机构也易发生和问题企业共谋虚假发行、欺骗市场的行为。2022年1月,光大证券曾被出具监管警示函,其中的问题就包括承销中融新大公司债时未能勤勉尽责,对中融新大偿债能力未有效进行调查、对发行人的风险判断和债券投资人权益保护方面不够审慎等。
有了解情况的人士称,杜雄飞在光大证券所做的大部分项目都由光大银行推荐。“银行给券商介绍客户、导流项目,绝大部分都是固收类的,最后都是杜雄飞的部门负责”。前述光大证券前中层亦称,早在唐双宁时期,光大集团就曾花大力气推动证券与银行业务协同,建立联系对接机制、定期汇报机制。除此之外,薛峰任内曾建立高管联系分公司制度,希望动员高管的社会资源为公司介绍业务,高管在中间也收取了一定的隐形“好处费”。
比如此次被降职的原监事长刘济平,来自光大集团,曾负责联系光大证券北京分公司,因此北方项目多有参与,曾为杜雄飞介绍了不少项目。在杜雄飞被查后,交代出曾向刘济平送钱,但数额多少,目前说法不一。“刘自己说只是介绍业务给杜,收了业务提成。在杜雄飞交代之后,刘就把钱退了。”有知情人士称,对于身为高管仍接受杜雄飞“业务提成”一事,刘济平在光大证券内部曾进行过检讨。
杜雄飞还涉及薛峰的另一名特定关系人——光大证券原私募业务部负责人励娜。这位女性中层过去与薛峰关系匪浅,在光大证券几乎是一个半公开的秘密。励娜在杜雄飞之前被带走调查,至今未归,手机已从关机转为空号。多位接近光大证券的人士此前均对财新称,杜雄飞之所以案发,缘于一笔千万元级的利益输送,他是薛峰与励娜的中间过手人。三人之间的猫腻链条,成为光大证券内部腐败之烈的一个注脚。据悉,励娜早年中专毕业后在光大证券营业部做柜员,认识薛峰后获得一路提拔。2014年,36岁的她还只是宁波市宁海县气象北路证券营业部负责人。2016年进入光大证券上海总部,负责主经纪商业务,后成为私募业务部负责人。业务水平一般、路子野,甚至有些跋扈,成为多位受访人士给励娜的评价。
“权力是最好的春药,这在光大证券中可以说体现出来了。”有认识励娜与薛峰的人士称,薛峰“当家”后期,内控失准,权力不受约束,在内部的特定关系人也不只有励娜一人,还延伸到了香港分公司。
多位受访人士称,不只是薛峰,光大证券高层多有此类负面传闻,而这些特定关系人往往因不寻常的关系而在职业道路上一马平川,伴生畸形的业绩激励与风险。
据财新多方了解,曾担任光大资本董事和光大证券金融控股有限公司(下称“光证金控”)负责人、现为光大证券业务总监的李炳涛,就因私生活而在香港中资金融圈内闹得沸沸扬扬,也引发了外界对光大证券香港子公司风险的关注。
据财新此前报道,光证金控在2015年以40.87亿港元从李明治家族手中收购香港新鸿基金融集团70%的股份,2017年更名为光大新鸿基,开始与光证金控2011年收购的另一家公司光大证券(国际)有限公司(下称“光证国际”)进行整合;收购与整合皆由李炳涛操刀。李炳涛为薛峰校友,早年曾在摩根大通工作,后作为海归引进,就职于证监会,2014年下海后至光大证券业务办公室工作,不久就被薛峰派往香港。收购新鸿基最初就因为溢价过高,给光大证券带来了一笔人民币13亿元的商誉,引发较大争议。同时,光大证券亦存在信披违规,未公告李明治家族保留了两项“兑换权”;收购后由于上市承诺未能如约实现,光大证券与李明治家族矛盾爆发,经过多次交涉,光大证券不得不在2020年11月与李家重新签订一系列协议,约定再以24.13亿港元的履约对价分期收购李明治家族手中剩下的光大新鸿基30%股权。至2021年6月,光大证券完成了对光大新鸿基全部股权的收购。
在一位接近光证国际的人士看来,光大证券一开始就签下了不平等的交易条约,对卖家没有任何约束,还给了不合理的认沽权,留下巨大风险,最终“骑虎难下,若不收购剩下的股份,那又是几十亿元的损失”。光大证券在最初为何就签下不平等条款,是否又涉及其他腐败?这是公司内外都存在的质疑。
据光大证券披露,光证金控目前有光大新鸿基和光证国际两家子公司,前者为主要的经营管理平台。2020年和2021年,光大新鸿基分别盈利3.33亿港元和2.89亿港元;同期光证国际则亏损8.4亿港元和1.17亿港元,俨然已成业绩毒药。尽管光大证券未对光证国际连年巨亏作出解释,但据不止一位知情人士称,光证国际存有约8亿港元不良并未捅破,其中有数亿港元投向了女星张雨绮前夫袁巴元名下公司所发行的可转债。“光大新鸿基和光证国际合并进行了好几年,从2017年开始两个主体就一直是一套人马了,2021年底才彻底合并成一个主体。”接近光大新鸿基的人士称,李炳涛对光大新鸿基整合不力,且内部管理混乱,老团队人员几乎全部流失,业务一度停滞。
据财新了解,早在2017年,李炳涛就被举报滥用职权为特定关系人越级晋升,“最后薛峰让他写了一个报告解释了事”。2021年,李炳涛再被举报以权谋私、公车私用、隐瞒不良、婚外生子等问题,于当年11月被调回上海,其光大新鸿基总裁职务由光大证券西安分公司负责人李明明接任。不过,最终李炳涛仅以多次违规坐头等舱等被党内严重警告,并向组织否认存在婚外生子问题,其他问题暂未处理。4月27日,光大集团召开全员警示教育大会,李炳涛作为反面教材被点名。
前述接近光大新鸿基的人士称,李明明到任后对李炳涛留下的烂摊子难以下手,囿于缺乏管理经验,目前光证金控人员流失严重,经营越发不佳。李明明之所以能被派往香港,在光大证券也有争议,由此暴露出闫峻时期并未改变过去光大证券在用人和激励上的种种问题,“李明明为人友善,但业务能力一般,营业部出身,并不具备海外投行经验。这样的调动令人难以理解”。
“闫峻从来没有真正解决过MPS事件,相关诉讼全部输掉;光证国际和光大新鸿基骨干全部流失,他也没有过任何处理。他来光大没有啃下过一块硬骨头。”不止一位光大证券人士这样评价。
国内券商行业总体来看,一直是“靠天吃饭”——行情好,业绩好;行情差,业绩差。但是最近十年,由于重资本的创新业务兴起,头部券商呈现强者恒强的局面。
在这样的背景下,光大证券自2019年7月闫峻正式接任董事长以来,账面上看,依然保持着比肩同行的增速,尤其是收入指标;但净利润指标不太突出,如果再具体到细分业务,则光大证券的疲态十分明显。
除了营业收入和净利润增速外,影响估值的重要指标还要看净资产收益率(ROE)。资管、基金等轻资产有着较高的ROE回报,成为各家头部券商布局的重点,并且持续挖掘加大杠杆的空间,保证ROE的持续增长。光大证券的杠杆倍数在行业中一直保持低位,仅有3.02,而最高的中金公司达到6.59,即使较低的海通证券也达到了3.53。“杠杆率这么低,反映出公司的资本运营能力跟不上,必然股价就低。”
截至4月27日收盘,光大证券市净率(PB,衡量上市券商估值水平的指标)仅有0.96,低于同规模的中泰证券(1.37)、兴业证券(1.01),与头部券商中金公司(2.34)、中信建投(2.52)相比差距更大,目前市值500亿元左右。“闫峻基本放弃市值管理了,对于‘做大做强’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一位接近光大证券人士表示。
熟悉光大证券经营情况的人士表示,闫峻上任以来,主要是不作为:在公司战略层面,没有任何定增计划,IT投入、人才引进也没有跟上;在公司资产方面,输掉了MPS项目的全部官司;在主营业务方面,更是全面熄火。
具体来看,光大证券经纪业务排名不断下滑;研究所因为降薪,百余人的研究团队一度只剩下20多人,所长和首席经济学家都跳槽离职,机构客户流失严重;信用业务因踩雷仁东控股(002647.SZ)损失3亿—5亿元;投行业务因为降薪,人员流动频繁,现在连储备项目都见底了;自营业务因为闫峻的一句话“我们不能重仓茅台,茅台与社会主义价值观不符”,而将茅台砍在了“地板价”,再加上其他股票的失误,2021年全年权益资产损失了十余亿元;惟一没有下滑的业务是资管,负责人汪沛也是惟一没有被换的部门负责人。多位接近光大证券人士表示:“最终结果就是导致光大证券2022年一季报会很难看。”
4月28日,光大证券公布2022年一季报,营业收入仅21.81亿元,同比大幅下降34.5%;归母净利润6.66亿元,同比减少4.4%。
光大证券自2021年起,重新规划后主要有六个业务板块,包括:财富管理业务集群、企业融资业务集群、机构客户业务集群、投资交易业务集群、资产管理业务集群及股权投资业务集群。
财富管理业务集群,主要包括零售业务、融资融券业务、股票质押业务、期货经纪业务及海外财富管理及经纪业务。2021年,该业务集群实现收入102亿元,占比61%。经纪业务方面,2019年初以来,股基交易市场份额已下降了20多个基点(BP)到1.35%;两融市场份额则下降了近50个BP到2.42%。基金代销方面,“今年前三个月的收入几乎仅是去年同期的一半”,一位营业部人士表示。财富业务本身非常依赖公司部门负责人的客户资源,然而光大证券的分公司负责人和业务负责人更换频繁,导致公司在一线城市缺乏持续的客情维护能力。“北京分公司前任负责人把北京分公司的市场份额做低了30个BP后,居然被调回总部当分支机构部负责人。”一位接近北京分公司的人士评价。
企业融资业务集群方面,主要包括股权融资业务、债务融资业务、海外投行业务和融资租赁业务。2021年,该业务集群实现业务收入20亿元,占比12%。2022年一季度,全市场投行业务冷淡,股权融资市场环比规模下降30%,债务融资市场下降21%,而光大证券的债券承销收入还不及2021年同期的一半;股权承销收入下降幅度与全市场相若。投行业务整体从2020年高峰时期的全行业第7名,下滑到现在的第16名,储备项目接近枯竭。
机构客户业务集群方面,主要包括机构交易业务、主经纪商业务、资产托管及外包业务、投资研究业务、海外机构销售业务及金融创新业务。2021年,该业务集群实现业务收入12亿元,占比7%。鉴于2022年一季度资本市场的点位大幅下降,新基金发行遭遇十年来最差行情,市场上的公募和保险资管机构规模大幅萎缩,无论是公募还是私募都在面临巨额赎回。
“我们的机构客户市场份额在大幅下降,已经下降了近50个BP了。光大证券目前新财富评选几乎全军覆没,在所有公募基金中能获得派点的家数也大幅下降,可想而知来自机构客户收入的流失有多严重,市场排名已从最高的第7名跌出前12了。”一位光大证券研究所人士表示,研究所虽然在所长胡雅丽、首席经济学家彭文生走了以后又迅速招来了一批人,但薪酬水平限制得太死,对业内知名分析师吸引力很有限,100多人的分析师团队,持牌的仅有一半,去年年终奖人均仅几万元。机构客户对券商服务专业化、个性化、多元化要求不断提高,场外衍生品业务逐渐成为机构业务的重要竞争领域。然而,一季度光大证券衍生品部门收入未达到之前预期。
投资交易业务集群,包括权益自营投资业务和固定收益自营投资业务。整体看,光大证券的权益自营业务一直逊于大盘5到10个百分点。2022年一季度,沪深300指数下跌14.5%,使得自营业务成为各家券商波动性最高的业务,自营业务做得好坏对公司整体业绩起到关键作用。然而,光大证券的自营业务在继2021年全年亏损4亿元后,“我们估计,今年只会更差”。一位接近光大证券权益部人士透露,一季度,光大证券权益类自营浮亏超过了30%。“连固收也是亏的,因为投资的次级债亏了。”一位接近光大证券固收部人士表示。
资产管理业务集群,包括资产管理业务、基金管理业务和海外资产管理业务,2021年收入20亿元,占比12%。光大证券旗下的光大保德信基金,2021年的权益规模和固收规模都下降了5名,“今年一季度的收益率排名在全公募基金行业低于市场平均水平”,一位光大保德信基金人士说。
股权投资业务集群,包括私募基金投融资业务和另类投资业务,2021年,该业务集群实现业务收入5亿元,占比3%。由于MPS事件,基本处于熄火状态。“目前开会都不提我们这块业务了。”一位光大资本人士表示。
闫峻1970年出生,河南郑州人,来光大集团之前,一直在工商银行工作,历任工行总行营业部流通贸易信贷处副处长,工行总行营业部公司业务三处副处长、处长,工行总行营业部副总经理,工银金融租赁有限公司执行董事、副总裁,工行江西省分行副行长、党委委员,工行总行专项融资部(营业部)副总经理、总经理。
闫峻的职业生涯在2018年到任光大集团后进入了快车道。先在光大集团的核心部门——“全面深化改革领导小组”(下称“深改组”)担任办公室常务副主任、深改专员,并从当年8月起,在集团深改组层面负责分管光大证券相关事务。
因为MPS风险事件,薛峰等高层在2019年前后相继被追责,由闫峻接任。
多位接近闫峻的人士表示:“在工银租赁期间,他还是挺市场化的。刚来光大证券时,他非常谨慎,转变主要发生在上任一年以后,公司从上到下都换了一圈,重要岗位上都是他的人。权力一旦失去制衡,人就变了。尤其是他于2021年上半年在北京上了六个月的党校中青班,周围都是厅局级干部,回来就觉得自己有望升迁了。”
有从光大证券离职的中层人士称,起初闫峻在内部口碑尚可,但此前的职业履历主要是在银行条线,空降光大证券后一时难以控盘,用人问题显现。“逐渐开始外行指挥内行,把多名中后台职能部门负责人调到前台做业务负责人,中层轮岗、调换不断,也借机提拔河南老乡,培养自己人。”
另有接近光大证券人士称,闫峻到光大证券后不久,对人事“应换尽换,包括审计、合规口等,也都换了”,造成内部人心浮动,议论纷纷,多年业务骨干离开者众,这对高度依赖专业人才才能获得良好发展的证券公司来说并非好现象。2020年底,光大证券就曾因研究所所长、副所长等多名业务骨干集体出走引发业界关注。
“研究所所长胡雅丽走了之后,人力资源总监王汗青被安排当了新所长;类似的,原来成都分公司总经理李旭东被调去总部当深改组主任,同时也是办公室主任,他跟闫峻是老乡;另一个同样跟闫峻是老乡、原本只是郑州金水路营业部负责人的马燕直接调去青岛,升任了山东分公司总经理。”在前述从光大证券离职的中层人士看来,这样不从专业性出发所做的人事安排,难以服众。而得到闫峻重用的部分内部人也很快捅出了娄子,比如光大证券重庆分公司党总支书记、总经理周国平,原本是扶贫红人、先进人物,却被查出在挂职扶贫期间多吃多占,挪用扶贫款超标准住宿、公款养车,已被党内严重警告。
与其他国有金融机构领导班子有7至9人的构成不同,光大证券的领导班子仅有6名党委委员,包括董事长闫峻;监事长刘济平,因为此前涉及杜雄飞案,与闫峻也较为配合,负责协管人力;总裁刘秋明,市场化招聘而来,生于1976年,比较年轻,与闫峻较为配合;纪委书记范洪波,从光大集团深改组调过来,原来在深改组时就是闫峻的下属,来到光大证券后负责协管稽查——这四个人组成了光大证券最高权力架构。另还有副总裁王忠、副总裁梅键也是党委委员。
此外,副总裁兼合规总监、首席风险官、董事会秘书朱勤,因为不是党员,所以在被提拔为副总裁前突击入党,但因为必须要党龄满两年之后才能成为党委委员,“所以大型国有券商中,只有光大证券有副总裁还不是党委委员”,知情人士说。
尽管闫峻对下属一直抓得很严,多次开会强调要控制费用,但目前查出来,闫峻涉及了多项如违规报销、租房超标、办公室超标等违反中央八项规定的问题。比如,他在北京违规宴请,报销了二三十万元的招待费;在上海租的房子也超标;还在上海办公楼上违规盖了一个玻璃房,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违规装修了榻榻米。“玻璃房的事情,最后让一位办公室副主任背锅,接受了处分。”一位接近巡视工作的人士表示。
闫峻的违规报销问题或许早有征兆。知情人士称,2022年1月,闫峻突然更换了身边最近的三位部门负责人,这三个人此前都涉及闫峻的报销流程。闫峻先是将原有的财务管理部拆分为财务部和资金部,安排干了十几年的财务总监接手资金部;又安排办公室主任到北京分公司任职,在开党委会之前,该负责人也不知道这项安排;又安排审计部负责人去浙江分公司任职,“但这位女负责人从来没有做过业务,一直在审计条线,而且是下午宣布,下午6点通过党委会,第二天就让到岗”,这三个人是最清楚闫峻报销了哪些款项的,知情人士表示。
但实际上,与违规报销问题相比,一把手的不作为、乱作为,对光大证券的损害更大。
“很多人认为,闫峻之所以把光大证券的业务做得很差,是因为他是从银行出来的,不懂券商业务。我认为这并不是原因,主要原因还是他总是怕出事,不作为,整天说光大证券是‘红色券商’,却不明白券商本身是专业性最强的金融机构,尊重市场对于金融机构很重要。”一位证券业人士评价。
闫峻到光大证券以后,每周一开党委会,每次开会三个小时,两个半小时都是他在讲话,经常讲他个人的奋斗史——如何高三不学习还考上了天津大学,而留给各业务部门负责人的业务经营分析时间只有半小时。很多高管表示,一开始还很积极地希望向闫峻汇报部门业务情况,“但我一汇报业务情况,他说得比我还多,我被怼了几次后,就不想再说了”。开会时,闫峻在点评各业务负责人时,该负责人要及时主动地站起来,听闫峻点评完说“你可以坐下了”后,才能坐下。
据介绍,闫峻本想在光大证券干十年,前三年全部把问题都推给了前任。有一次,闫峻在党委扩大会议上介绍了薛峰写了70多页的忏悔录,并把一些内容披露出来:薛峰家里很穷,小时候因为半块砖头被父亲打,年轻时为了追随女朋友,跑到大连去当过歌厅保安⋯⋯在场者听后无不面面相觑。
闫峻公开薛峰这份忏悔录,意在羞辱前任、建立自己的权威,但其中的内容的确生动呈现了光大证券长期存在的一把手问题。比如在光大证券工作的七年多时间里,薛峰利用安排新员工入职、提拔引进干部、协调项目进度等收受钱物数百万元。从2015年起,他大力推动公司布局新领域,参与大项目。在三年左右的时间里,相继成立光大云付、光大易创、光大幸福租赁等跨界企业,主导收购MPS、力神电池等重大资产。他表示,自己试图通过与众不同的市场策略,走出一条可以影响行业发展的新路径,然而,在实际运作中却忽视了公司自身的资源条件、技术水平、团队能力、风控基础以及监管政策导向等问题,最终导致MPS等项目出现重大风险。
公司员工多对闫峻降薪的方式方法颇有微词。一位光大证券资管业务人士表示,今年1月,闫峻当着所有班子成员和资管部门人员的面,指着资管业务负责人说:“你觉得你一年拿七八百万,你值这个价钱吗?”这种粗暴的做法颇打击士气,衍生品、研究、投行等业务的专业性非常强,骨干人员遭到降薪后,就纷纷离职了。
据财新了解,光大证券在巡视期间被查出招待费报销、分拆发票套费用等情况较为普遍,这与长期将报销费用作为影子激励有关,这一状况在闫峻时期非但未得到改善,还有加重趋势。了解情况的人士称,光大证券对员工的激励在市场中算中等偏下,因薪酬决策权在集团而非证券公司,因此光大证券就将费用的口子开得很大,此次被巡视组查出后,光大证券党委成员、高管绝大部分都退了钱。
“光大(证券)一直以来都有这个问题,就是业务做得好未必有用,关键是上面有人。正常的激励也不行,造成外部新鲜血液招不进来,只能在内部不断洗牌,恶性循环。”一位接近光大证券的受访人士如此表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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