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二十世纪尾声,学过绘画的我,才去看三四千公里外的敦煌壁画。本来应该震撼,可是说实话,没有那种感觉。什么原因呢?可能是我看了描写它的书籍文章,看了精美的敦煌画册,看了那些壁画的纪录片,如今亲历现场,看不到那些角度,看不了那么清晰,预想的震撼没有到来。中国民间说,看景不如听景,有人把某个景色描述得太美,太精彩,太动感情,往往比你看到的还好。
接下来我想说的问题是:我们处在什么都能轻易、完善反映的文字和影像时代,诗人还要不要亲身游历?如果远方也没有新鲜事儿,诗人还怎么书写远方?
回头看一九八零年代,海子、西川那样的青年诗人,不仅要写远方,还要像自己写的那样,到远方飘游。他们心里期望的生活,最好永远在路上,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
西川与海子、骆一禾,合称为北大诗歌三杰。许多年后,西川说出一个事实,要把海子、骆一禾的诗合起来看,因为当时的北大校园,两人写诗环境相同,追求的方向一致。这样一来,我们可以触类旁通,把西川的诗与海子的诗,合在一起来读,读他们共同的心态和各自的领悟。
有位年轻人读海子的诗读到了远方,很辽阔,也很神秘。他以《九月》为例说,“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只身打马过草原”,这个远方有虚有实,实的是现实空间,虚的是历史时间,而远方的风远在我们的视线和其他感觉之外,所以比远方更远。
一字一句解开《九月》,有很多人做了,都不容易。盲人歌手周云蓬演唱了《九月》,人们心动之后才发觉,理解海子这首诗,不光要用智力,还要用情感情绪,后者是解开它的更好方式。于是他们看到了海子的远方,空阔,寂寥,也有一种渐渐展开的温情。
海子的挚友西川,也在诗作里写到远方,不止一次。
在那首《眺望》中,西川写道:“对于远方的人们,我们是远方/是远方的传说,一如光中的马匹/把握着历史的某个时辰/而在我们注定的消亡中/唯有远方花枝绚烂……内心的寂静/是多大的秘密,而隐蔽在/那九月山峦背后的又是什么?/使生命与远方相联,使这些/卑微的事物梦见远方的马匹/”
同是出自北京大学校园的诗人,海子与西川有不少相似。在《九月》与《眺望》里,他们的远方,一个花枝绚烂,另一个野花一片;一个梦见远方的马匹,另一个只身打马过草原;一个要把握历史的某个时辰,另一个直接在历史中目击了众神死亡。
他们的语言方式几乎一致。比如写到梦和马,西川在这里写的是“使生命与远方相联,使这些卑微的事物梦见远方的马匹”,海子在另一首诗里写道:“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们知道,海子二十五岁之前,两次前往青藏高原,至少有一次是一路蹭火车去的。他背着大包在西藏云游了半个多月。遇到玛尼堆,别人拾些碎片带走,海子却觉得两个石头浮雕有特别的故事,一路背回北京,摆放在屋里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他写诗时自称海子,也是取意青海的高原湖泊。
西川也在大学毕业后那几年,两次游历大西北,一部分与海子的轨迹重合。有了那些旅行,西川写出了他的代表作《在哈尔盖仰望星空》:
“这时河汉无声,鸟的薄翼/坠落,使驽马惊惶/逃向我,我站立不动/让灿烂的群星如亿万只脚/把我的肩头踩成祭坛/”
几年后,西川把这一段加以扩展,修改之后是:“这时河汉无声,鸟翼稀薄/青草向群星疯狂地生长/马群忘记了飞翔/风吹着空旷的夜也吹着我/风吹着未来也吹着过去/我成为某个人,某间/点着油灯的陋室/而这陋室冰凉的屋顶/被群星的亿万只脚踩成祭坛/”
他打开了自己的感觉,让感觉有了流动性和神秘性,意境上更空灵,叙述上更流畅。此外,还加入了天马行空的幻象,有了思维的厚度。
高手写一首诗的修改过程和效果,对于普通的诗写作者,应该有所启示。
西川在一篇文字中说他喜欢海子诗句:“黑夜从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丰收后荒凉的大地/黑夜从你内部升起。”在这样的诗句中,海子受荷尔德林影响很深——诗人热爱的是景色中的灵魂,是风景中大生命的呼吸。诗人要把风景和元素完美地结合成大自然,再将自然和生命融入诗歌。
海子这样在大地行走。写下《在哈尔盖仰望星空》的西川,也是这样在大地行走。
现在我们可以确定了,现代诗人在远方飘游,意义也有很多。比如,一是为了让诗歌走得更远,二是让诗歌借助自然伟大的力量,三是让心灵与自然融会贯通。
再琢磨一下,还可能发现,所谓的空间,细分为地理空间和心理空间,而诗人的远方,也分为地理远方和心理远方。
海子的《九月》中的远方,是不是他的心理远方?
如果这一首诗还不明显,读他的一首诗《远方》。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遥远的青稞地
除了青稞一无所有
更远的地方 更加寂寞
远方啊!除了遥远 一无所有
这时 石头
飞到我身边
石头 长出 血
石头 长出 七姐妹
站在一片荒芜的草原
那时我在远方
那时我自由而贫穷.
这些不能触摸的 姐妹
这些不能触摸的 血
这些不能触摸的 远方的幸福
远方的幸福 是多少痛苦
这里有两个层次。一是普通诗人到了远方,放眼望去,看到大片的青稞田,再向远看,还是青稞。不管是谁,看到的地理空间都是这样。二是优秀诗人看到的是什么?是心理空间,也就是他去远方所追寻的。比如从无生命之处诞生的生命:石头长出有生命的血,长出神话童话、民间传说里的七个女子,让荒芜的草原成了美好。
最强大的诗人,不去远方也能看见他的心理空间,但海子不那么强大,你和我也不那么强大,所以还要去远方,让湮没的心理空间浮到眼前。
有些好诗人的目光是不聚焦的,散漫而迷茫,与你四目相对,却好像没有在看你,而是穿过你,投向更远的地方。如果与远方的场景相对,也好像穿过了,投向更为遥远的心理空间。
这一点写诗的人要理解,难于理解也要理解。要是总不能理解就糟了,他们的目光只能定焦在眼前事物,在平常的环境里看不见什么,去了远方也看不见什么,只是一次顺心顺意的旅游。
西川也写过一首叫《远方》的诗,其中没有地理远方,只有心理远方:在寒冷的路上我看到我走着,有一片梦中的雪野,有一间小屋就要发出洪亮的祈祷,有一块瓦片就要从北极星落下,有一群百姓像白菜一样翠绿,有一壶开水被野兽们喝光,一块玻璃上写满我看不懂的文字,一张白纸上长出大豆和高粱。
我觉得,西川是沿着阿赫玛托娃的目光,看到这样的远方,却沾染了鲍勃·迪伦弹唱民谣的味道。
特邀编辑:董学仁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