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提琴家克莱默携手钢琴家奥索金斯，日前在凯迪拉克·上海音乐厅演出了一场曲目丰厚的音乐会。音乐会以洛博达为独奏小提琴而作的《安魂曲》开场，包含莫扎特《降B大调奏鸣曲》K.454和魏因伯格《第四号小提琴奏鸣曲》，以及布索尼改编巴赫的《恰空》和布索尼《第二号小提琴奏鸣曲》。
克莱默是奥伊斯特拉赫的学生，演奏风格和选曲特立独行，纵横四十余年，不改初衷。弦乐器的演奏对身体机能反应的要求很高，演奏者过了60岁就完全进入艺术生命的老年了。上次克莱默来开独奏会，演出四首奏鸣曲的时候已年近七旬，控制力之强却足以压倒许多同行。一晃又过了多年，这次76岁的克莱默带来这么重的曲目，或多或少，是有点创造奇迹的意图在其中。
聆听的过程，还真的让人走过复杂的心理变化，总结为四点：跌宕、难过、高光与惊喜，基本各占四分之一。先说跌宕，克莱默这次曲目是现代——洛博达、魏因贝格，古典——莫扎特与后浪漫派——布索尼三部分，演奏有平地、谷底与山峰般的差别，可谓跌宕起伏。
克莱默一直热衷演奏现代作品，魏因贝格的音乐是他长期推广的曲目。略消瘦的小提琴家缓缓走出，可当他拉起琴，还是惊艳。现代作品，有着有意为之的奇特色彩，同拉不准的刺耳、干瘪的声音，还是有巨大差别的。
堪称俄派典范的一手超绝技巧，是克莱默纵横现代与冷僻作品的根底。《安魂曲》中，小提琴家表现作品的复调构思，还是很有把握。克莱默无法再像他的巴赫无伴奏录音中那么惊艳，但演奏也没有颓势。在此基础之上，勾勒现代作品独特的声音色彩，进而勾勒整体意境，他还是他。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而正当我以为他的奇迹挑战之旅要顺理成章走向胜利时，莫扎特的演奏直接落到谷底。由此进入当晚的演奏第二个核心的听感——难过，听到克莱默呈现这样的演奏，真的让人免不了难过。
莫扎特的作品是克莱默长期演奏的曲目，但更多集中于协奏曲，五首作品的全集他录过两次唱片。奏鸣曲则从未留下录音，这次原本是期待惊喜的，未料听得五味杂陈。小提琴家首先让我意外之处，就是他的演奏选择了类似轻弓压的方式，音响细而薄，力度整体较弱。继而在不少乐段，小提琴的形象是真的“弱”了。
越轻柔的演奏，就越要提炼出内在的分量，由此也就需要钢铁般的控制力，这是俄派技巧观念的核心之一。克莱默以往的演奏，乍听“细弱”之笔不少，但往往越是如此，内在的韧劲就越凸显。可当晚的莫扎特，力度表现时常有虚弱感，某些细节的分量出不来。这原本就会影响整体的乐句表现，而克莱默把握句子，那似乎想要淡然之中见精深的路子，也只实现了偏淡的一方面。
经历难过的时刻，迎来意想不到的高光，在布索尼的《第二号奏鸣曲》中，我们熟悉的特立独行的克莱默大师又回来了。
布索尼的创作，有时风格比典型的现代派更艰涩。这首奏鸣曲却是他后浪漫派风格最浓，最亲切平易的创作之一。但该作现场演出得很少，在舞台上听到大师级演绎，绝对属于活久见。克莱默在DG时代就录过这曲子，此时的演绎，精纯的功力与长期沉淀的修养，让他的旅途从低谷直接冲上高峰。
对于该作长大的结构，克莱默展现出高屋建瓴的大师眼光，四个乐章，半个多小时的作品听下来，一点不觉得长。因为小提琴家既充分发掘不同段落的内涵，又让各部分彼此的连贯有着文意层面的舒展、畅阔。淡然之中见精深的追求，在莫扎特中错失，却在此处成就，感人至深。
克莱默没有强化旋律的起伏，却将乐句的表达性，塑造得仿佛出自杰出歌唱家之喉那么自然。音准、弓子的控制，色彩的塑造，这些让怪杰终成一代大师的技艺成就，再次被唤醒。这样，音乐修养才有了由内而外尽情展现的基础。
克莱默虽不以音色美闻名，某些演绎甚至特意回避美声，但他发掘音色表现之含金量的手法，仍是当代顶尖。正如布索尼的作品中，他竟奏出如此既节制又忧郁的音响。揉弦不浓，却非常有韵味，层次丰富，快慢随心。换弓偶尔不像过去那么无痕，但勾勒旋律线条的歌唱与顿挫，仍是实实在在的大师手笔。克莱默盛年时，曾被人拿来同西盖蒂类比。
哪怕到了艺术生命的如此高龄，克莱默仍经常不追求音色美可建立整体的音响构思，他的演奏依然能成为当下揉弦“时断时续”的一面照妖镜。同样，在把握第二乐章的犀利节奏上，大师的控制力也是一如既往。终曲有一段把位连续爬升之后的高潮出现失误，但在整体的音乐表现中，已不足介意了。
末了谈谈惊喜，首先是钢琴家奥索金斯。此人技巧卓越，而且是有品位的卓越，驾驭钢琴版《恰空》这样的超技大作，如同闲庭信步。开头的分句稍细碎，但不造作，表达性迷人。左手连续八度弹出旋律时，通透的色泽与柔韧的质感，最终组织成为长驱直进的线条，这才是真正的美感。这位钢琴家的手指技巧非常出色，不仅颗粒分明，色泽与均匀度的控制都是青年一代中的理想状态，对踏板的运用，及整体的音响塑造，都非常好地体现了布索尼在不损伤清晰的基础上，对于钢琴上的管弦乐化音响的追求。
最后的惊喜，当然还是来自克莱默。最后的加演收结于舒伯特的歌曲《你是安宁》的改编曲，我们听到一种沙哑而又朦胧的揉指效果，小提琴家将这首歌表现得如同内心独语。参照克莱默的典型风格，此处他对表情性换把的运用，已绝对是让我们窥见这位大师的感性时刻了。（张可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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