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平,出生于1953年,北京人
现为北京市晋京坊总领作
1969年上山下乡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从事木工工作。
1979年进入北京市硬木家具厂,师从陈宪恩师傅,后从事木工画线工作,与田燕波配合,称为“最佳搭档”,有“画线王”美称。
80年代参加北京市木工技艺比赛,两次获奖,北京市工会授予“高级木工”称号。
曾先后担任北京硬木家具厂配料车间主任、生产调度、技术科负责人等职务,参与了故宫、颐和园、北海等地方的古典家具修复工作,北京贵宾楼、北京烤鸭店、首都机场及国家机关单位的古典家具制作。
2007年退休后,被晋京坊古典家具公司聘请为厂长兼技术总监。其亲手改良设计制作的二连橱被命名为“世平二连橱”,成为业内首款以人名命名的家具器型。
在中国人传统的观念中,木工、或者说木匠从事的职业不过是形而下的“技术”层面,和坐而论道、经天纬地的儒学生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但是,当你放下固有成见,真正地走进他们,了解他们,就会发现——每一个木匠都是一个小宇宙,他们的智慧和手艺,才是中华传统文明中最基础的组成细胞,这同样是儒学生所不能比拟的。
王世平,便是这样的天之匠才。
01
“我们这一代人,是同共和国一起成长起来的,我们的人生轨迹充满了时代的投影。”回忆起过往的岁月,王世平不禁感慨!
1969年,16岁的王世平响应国家“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召,远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在工程连木工车间,当上了一名木工,开启了与家具结缘的一生。
学徒的岁月是艰苦的,“在那边一待就是十年,虽说不用下地吧,也吃苦,夏天要出去给新建的连队盖房,做房架子,节假日还要给朋友们做家具,一年到头没有空闲的时候。”
王世平一口的纯真的京腔,面颊上云淡风轻。
王世平作品 大红酸枝龙纹中堂四件套
王世平并不是一开始就做红木家具出身的,当时在连队里,做的都是农村普通的家具,学的也是柴木木匠。
连队里既有中国的师傅,也有日本的师傅,好几个人带着他们学,也有的师傅不愿意教,就得偷着学。
悟性天赋极好的王世平一拨就通,甚至还发现了中国木匠和日本木匠的秘密——“中国木匠使得是推的劲儿,日本木匠是拉的劲儿,不管是刨子还是锯子,中国人向前推,日本人往回拉。”
十年磨砺,才奠定了扎实浑厚的木匠功底。
02
1979年,大批知青返城,王世平不等不靠,在北京东花市街道开起了木匠铺,而且自己还带着一个徒弟,挂牌做家具,生意兴隆。
同年10月,北京市硬木家具厂面向社会招工,王世平带艺进入龙顺成,改学红木家具,师承陈宪恩师傅。
虽说有很好的木工基础,毕竟红木柴木还是有很大不同,王世平相当于重新坐科学艺。
王世平说,尤其打基本功那些年,吃的苦就别提了。但也正因为这样,现在才“心里有谱、手上有准”。
回忆起当年的学艺经历,王世平对师父的教诲感激涕零:“我师父陈宪恩德高望重,在那一辈的木工里是这个!(一竖大拇指)他不光手把手地教,更主要是点拨,让我自己悟。这才是真正的高明!”
陈宪恩师傅是八级木匠,这个级别在木匠里到头了,是当年北京硬木家具厂里手艺最好的师傅。
陈宪恩师傅有几大绝活,第一个就是他的“净刨子”,全厂最好的;第二个是他的“马牙矬”,这些工具在没有机械化的那个年代,都得靠自己亲手制作,对于一个木工来说,能不能做好一件家具,最紧要的就是工具。
“工具做好了,家具就没问题,我们叫三分手艺,七分家伙。”王世平说。
刚进厂,王世平从打磨活开始做起,“原来是没有刮磨工的,都是打磨,在家具组装之前就打磨,这是基本功,现在做家具是组装以后刮磨,有些盲点是磨不到的。”
因为是带艺投师,加之过人的天分和悟性,他比其他人更快也更牢地掌握了各种制作加工技术。再加上刻苦好学,深得师傅的喜爱,尽得真传。
“红木家具和柴木不一样,红木用的是巧劲,要动脑子。柴木的榫卯,榫大于眼,一次性砸进去,红木不是,要插进去打开来,试好几回,有时候你使蛮劲还进不去,轻轻一敲就进去了。”
王世平做活的时候都是坐着的,一点点调整,一点点琢磨,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们做活的时候都那么地优雅。”
相比于这份优雅从容,让王世平记忆深刻的,更多的时候是一身的臭汗。
传统红木家具的粘合剂是鱼鳔胶,是用黄花鱼的鱼泡制作的一种传统用胶。“家具使胶的时候就跟打仗一样,得好几个人配合,因为胶干得快,你速度不够,胶一会儿就干了,一件家具组装下来,就是一身的汗。”
像这样严格按照传统工艺使用鱼鳔的家具,现在除了故宫里古家具修复,市面上的已经很难看到了。
03
在木工车间学艺三年,由于出众的技能,王世平被抽调到配料车间从事“画线”工作。
“当时我和老田(田燕波)搭档,我俩背靠背,一人一个楞(木工工作台),画线画了有三年,这是龙顺成历史上出错率最少的一段时间。”王世平的语气中透露出骄傲和自信。
如果把设计师比作电影编剧的话,那画线师傅就是导演。画线涉及到对图纸的具体执行和二次创作,在制作家具的过程里,是至关重要的一环。
古话说文人相轻,其实木工更是如此,除非你有过人的本领,能叫其他木工对你服气。能画线的师傅必须是所有木工里最懂行、最全面的。
“画线,首先得是一个好木匠,再一个你得认真,这线画在什么地方,画多大,眼打多深,都得标注清楚。”王世平说。
当时北京硬木家具厂有上百名木工,而年轻的王世平能被指派画线,既说明了厂里对他的肯定,也足证其他木工都对他服气。
有一次,王世平在画线时发现图纸有问题,如果按照图纸画线的话,家具出来的效果就怎么看怎么都别扭。
他就找来设计师,俩人一沟通,果然是设计师疏忽了。而那一次的经验,给了王世平很大的信心。从那以后一直到现在,他都经常对图纸做出修改。
王世平说:“我改图纸,并不都是设计师弄错了。这就跟拍电影一样,剧本摆在那儿,导演必须有再创作的权利。因为纸面上的东西落到实处,多多少少都可能会有一些当初意想不到的偏差。比如说我做家具的时候,觉得图纸上的尺寸不合适:图纸上标着直径5厘米,我觉得做成3厘米看着会更舒服,那就直接改了。但是这个改动不是我脑子一热就随便胡乱改的,我改,也都是按着做红木家具的规律改。改完以后,每次设计师来看做好的产品,也都赞同我的做法。”
有人说,王世平闭着眼睛也能做出家具,这话虽是夸张,可也能反映出别人对他由衷的赞叹。而他修改图纸的能耐,更让不少同行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04
艺术家都是有脾气的,而且都是“怪脾气”。在配料车间三年,王世平老是觉得和头子不对付,自己申请调回了木工组,这一待,便是十年。
十年间,王世平参与制作了北京饭店贵宾楼、北京烤鸭店、首都机场及国家机关单位的家具制作。
可以说,这十年是王世平真正沉淀的十年,无数的实战经历已经把他磨砺成了一个成熟的匠才。
不管是在北京硬木家具厂里,还是后来到晋京坊,所有的木工几乎都是各司其职,开料的开料,组装的组装、刮磨的刮磨、雕花的雕花。
唯独王世平是个例外,他真正做到了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文武昆乱样样不挡,从开料、配料,到画线、粗加工、细加工、组装……无一不会、无一不精。
然而在王世平40岁那一年,因为一场疾病,厂里把他分配去了看大门。王世平回忆说:“当时也没多想,看门就看门,正好养病”。
结果,大门刚看了一个多月,又被领导召了回去。
回到配料车间,王世平还是画线。一直到2001年龙顺成搬去大兴,王世平换任机加工车间班长,后来又先后担任生产调度,技术科负责人,还去旧活车间修了一年多老家具。
总之,以王世平的技术和水平,在厂里没人不服气,所以也总是“哪里需要哪里搬”。
而岗位的频繁调动,背后是龙顺成这样的老牌企业在新市场环境中寻求生路的阵痛。
终于,由于企业经营问题,管理层决定裁掉一批五十岁以上的“老人”班底,而王世平正在裁员之列。
05
左起:关维平、马京云、潘宏志、赵森林、王世平、常会山
2007年11月28号,这个日子王世平记得真切,“我们作为累赘,被龙顺成轰了出来,得知这个消息,我当时立马签字。”
出了“龙顺成”大门,一天没耽搁,王世平便被求贤若渴的“晋京坊”掌门人潘宏志敬聘为领作。被同时裁退的“老人”,以他为首,齐聚“晋京坊”。
当时“晋京坊”的潘总正在苦苦寻觅京城中做家具的高手,“经过朋友引荐,退休的第二天我就和老关(关维平)去晋京坊了,因为潘总过去也是木工出身,我们一见如故,一聊就是几个钟头,后来送我们回北京的时候,在六里桥吃的饭。”王世平说。
第二天,王世平就召集了自己的老工友常会山、赵森林、马京云、关维平在红木大观楼见面。
潘总为他们在南四环找了一个场地,当即领活,关维平师傅下料,常会山、赵森林师傅组装,马京云师傅雕花,王世平师傅画线,晋京坊的核心团队就这样紧锣密鼓地开工了。
故宫博物院研究员胡德生在晋京坊指导
王世平后来回忆:“当时确实有好几家企业同时邀请我们,潘总打动我们的是他对红木家具的热情和真诚,饭桌上他就和我们掏了心窝子,而且潘总年轻时也是木工出身,心里有一份木工的情结,我们很聊得来”。
等王世平的第一批活做出来,彻底地俘获了老潘的心。
当时王世平做了一个内翻球的大画案、一个二联闷户橱、还有一张红酸枝的罗汉床,潘总蹲在地上看罗汉床的腿看了半个小时。
后来潘总回忆起来说:“就那一条腿征服了我,我也是木工,我也做过家具,可还就是没见过家具能这么做的,太美了。”
06
转眼间,王世平和几位老工友退休来到晋京坊也十余年了,在京城的家具圈儿里,晋京坊“老年队”的名号也是越叫越响。
如果说之前在龙顺成是学艺、是工作、是赚钱,那在晋京坊完全没有这种功利心,就是一心做好家具,做可以传世的家具。
王世平说:“晋京坊的口号是‘做传世精品,扬红木文化’,文化是人传承的,所以不仅要出家具,还要出人材,这才不枉师父对我们的栽培。”
王世平作品 晋京坊复刻 颐和园十二生肖扶手椅成堂
如何把从师父那一辈的老艺人身上学到的手艺传下去,是王世平考虑更多的问题。因此,他们除了做家具,还带出了一帮徒弟。
如今,这些徒弟有的还在晋京坊,有的去了别处另立门户,个个都是独当一面的好手,就像王世平当年在龙顺成一样。
对于人才的流失,以及伴随而来的竞争对手的壮大,晋京坊潘总和王世平确实有过纠结,有过深刻的思想斗争。
但是一想到“替祖师爷传道”、“弘扬红木文化”这些事儿,他们的内心多少能平静一些,毕竟手艺留下来了,好家具留下来了。
07
王世平在“晋京坊”领作至今,一直秉承的是龙顺成的清宫造办处传统做工、传统制式,在家具制作上,也有许多“王氏”的独门规矩。
比如说顶箱柜的粽角榫,叫三碰肩,也叫粽角肩,它是典型的捆绑结构,要求对应的三根料要见方、要一样大,这样榫卯分配才合理。而且,三根料之间的竖枨上角要往下退3-5毫米才对。
有的厂家把这三根料看面用5厘米宽,立面用2.8厘米。因为没法合理分配榫卯,只得改用柴木作工,把竖枨直插上去,作一个表皮割肩,外部看不出来,这是偷工减料的作法。
有的厂家对外宣传说三碰肩是45度角,王世平不这么做。
“不应是45度角对插,立枨要退下来,因为家具做出来要倒垅,一倒垅的话,三个角的接点就露出了缺陷,行内把这叫兔子嘴。如果家具几十年后要修理,重新刮磨,也可形成兔子嘴,我们在龙顺成旧活修多了常碰见这种现象。”
左 / 兔子嘴的做法;右 / 竖枨上角下退3-5毫米
三碰肩如果要做好,必然要多费料。如果做一件大柜,光是腿料和横料,就得比别人多用三分之二的料。这是正宗传统的作法。
虽说费料,但只有这样,做出来的榫卯才结实耐用。
很多消费者都是慕王世平之名来到晋京坊。在选购家具之前,必要与他聊上几句。
王世平也乐意跟顾客聊天,“只要别人说喜欢红木家具,我就打心眼儿里高兴。喜欢的人多了,红木文化才能更加发扬光大。”
王世平作品 晋京坊制器,承德避暑山庄藏介祉堂款 红木蝠云纹五屏罗汉床
聊天过程中,王世平常挂在嘴边就是正宗的京作应该坚持的“穿带”的做法。
“红木家具上的穿带应该是最讲究的,这一根穿带直接决定了家具结不结实,用的时间长不长,能不能传世。
“正宗的京作穿带应该是大小头的,外边看不见,还是一样宽,但是里面开燕尾槽的时候要大小头。和面板连接,一边严缝,三边不使胶。
穿带燕尾槽示意图
包括家具上其他的穿销挂榫,也都是大小头,这里用的都是巧劲。
我们都是坐着干活,不是站着,不是越使劲越严,有时候轻轻一敲就严了,这东西你要当做是艺术创作来看,跟艺术创作似的。
尤其是打磨活,原来毛毛刺刺的,在你手底下打磨光滑了。活做好了,自己看着都是一种享受。”
再比如说,木料的烘干问题,王世平也有自己的规矩。
“好多女孩儿每天都要洗头发,可洗完之后又等不及头发自然晾干,只能用吹风机吹干。但是用吹风机的话,多多少少都会对头发有一些损害。家具也一样,烘干不是万能的,蒸发水分的同时,也会伤害木材的内在分子结构。”
王世平认为,有的家具表面出现裂纹,就是过分烘干的结果。明清传世的老家具的木料都是自然风干的,像小叶檀起码要放三年,开料后再放一个夏天,这才能开工做家具。
王世平作品 晋京坊制器 仿清中期 紫檀雕西番莲大平头案
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哪个厂家也不可能把料买回来搁些年再做,所以只能用烘干的方式,加速木材的水分蒸发。
但同是烘干,各家的做法也有不同之处。
王世平说,晋京坊的做法就很科学,在最大程度上保护了木材的内在品质。“我们烘干小叶檀,绝对不超过50度。而且是烘几天停几天,反反复复起码要两个月。这么做,就是为了尽量减小木材的受损度。”
不仅如此,木料出烘干窑后,还要再放一个月才能做家具。再放一个月的目的,就是让木料充分适应自然气候,去除烘干给它带来的烟火气。用这样的木料做家具,才会带有自然的气息。
晋京坊的老师傅们在探讨图纸
当然,凡事都有两面性,晋京坊采用如此烘干方法,一方面将木材受损程度减到最小,可另一方面却延长了工期。
王世平却说:“做珍品是急不得的。晋京坊做的,都是珍品家具。这就像喝功夫茶一样,要耐下心来等。这个等待的过程,也是红木文化的一部分,需要喜爱它的人慢慢体味。”
相信王世平这样的做法,走遍全国都没有几个老板能接受,时间、用料、成本太高,价格上必然要比别人多出去一大截,在市场上只能面临“叫好不叫座”的局面。
而恰恰晋京坊的潘总可以接受,而且戏言已经做好了“不赚钱”的准备。
潘总不仅给了老师傅们优厚的经济待遇,更给了他们充分的施展才华的空间,从不要求工时,一切都是慢慢来,因为曾经也当过木工的他知道,慢工出细活。
就像王世平说的:我们不单单是在做家具,更是在创造艺术。
08
在晋京坊,有一款特殊的家具,叫做“世平二联橱”,其巧妙、慎密而独特的创意,使其尽显明式家具的风格和特色。
著名学者、故宫博物院研究员,明清古典家具专家,同时也是晋京坊艺术顾问的胡德生老师看过后赞不绝口。
胡老师向潘宏志建议:将王师傅亲手设计并制作的二联橱,命名为“世平二联橱”,以作纪念,那一年,恰好是王世平从业四十周年。
以王世平名字命名的“世平二联橱”
如今,“世平二联橱”已经成了晋京坊的镇厂之宝,也成为业内首款以工匠名命名的家具。
王世平在木工行业浸淫四十多年,对古典家具自有超乎常人的见解。
他说:“一件好的家具,尤其是传统的东西,单从表相上,大有大的内涵,小有小的精妙,善藏者未必不露,善露者未必不藏。只藏不露,别人无从知道,只露不藏,一味的表现,江郎才尽,不达高峰。”
王世平认为:木作是一门艺术,木匠是一个非常有智慧的群体。古典家具,只有在精神世界认知的前提下,才能相互产生共鸣。单就榫卯而言,如若有知,其实就是古典家具的内在灵魂,也是古典家具的骨架精神。
如今,潘总这个伯乐更是把大权下放给王世平这匹千里马,对家具生产事宜全权负责,人员任用、工资奖金全部由王世平决定。
王师傅这个“大匠之才”也渐渐地转变成了“大将之才”。
他说:“我干了一辈子、也爱了一辈子的事业。对这行儿的感情太深了。在我的有生之年,趁着还干得动,多为后世子孙留下些好玩意儿。也就对得起老师的教诲和自己这些年的努力了。”
王世平,天地之间一匠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