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无所有的野蛮生长,到不问西东的向阳而生。在浩哥的故事里,有着每个草根卖家的影子。
他的服装厂藏在这个工业园的最角落,那是一栋浅灰色的四层厂房,陷在大片返青的麦地中央,一楼的鼓风机加工厂门口,堆满了锈迹斑斑的钢材,这让浩哥有些懊恼,他刚改装的宝马车只能勉强靠到侧门的烂泥路旁。幸好那里还有一部货梯可以上楼,他叼起烟,上去用力按了几下,居然没反应。他回头,有些尴尬地朝我笑。
这时,三楼窗口忽然探出一个脑袋来,“浩哥?呀,今天怎么过来了?”
对方的反应让浩哥很满意,毕竟他已经两个月没来厂里了。两个天猫店、三个淘宝店、一个企业店他都需要亲力亲为。运营团队虽然藏龙卧虎,但那帮兄弟江湖气实在太重,他得镇住场子。客服小姑娘又太年轻,习惯偷个懒,他也要随时监督着。只有仓库发货让他放心,那是他老婆家的亲姐与姐夫,“每天发两三千的单,忙不过来,小侄女儿还会来帮忙,这才是亲人。”
事实上,工厂离了浩哥早就能正常运转,打版出身的厂长尽心尽力,源源不断地为他的几个店铺供货。浩哥也有自知之明,“有些工人都不认识我。”
这里是江苏泗洪,最出名的是洪泽湖和波司登,这个小县城的名气远不如北边的宿迁,那里是项羽的老家,如今大家更喜欢提刘强东,只不过讨论的话题已经从早年的励志故事转变成了花边新闻。“男人嘛,还是得顾着家人。”浩哥说。
梳着背头,穿着深棕色绵羊皮衣和破洞牛仔裤,脚蹬皮靴子的浩哥,在车间里显得格格不入。他身材魁梧,脸庞饱满,甩着手晃晃悠悠地凑到流水线上,埋头在缝纫机上的中年妇女只抬头撇了他一眼,又重新低头专注手里的活计。相比浩哥,女工们见到的老板更多是来看货的档口主,他们通常来自广东或者江浙某个市场。
浩哥并不介意。普工不认识自己总是正常的,她们或许今天在这里上班,明天就去了隔壁厂,只要工价给到位,他随时能拉起一条新的流水线。在他眼里,只要那几个喊他浩哥的兄弟还在,没什么是值得大惊小怪的。
他叫陈浩,和《古惑仔》里的大哥陈浩南差一个字,话不多,人也狠。他也要去抢地盘,去拉兄弟,但不打不杀,在一个名叫淘宝的地方,他拥有自己的一片江湖。
如果陈浩人生是一场电影,第一个画面应该是从十三年前开始,那个时候女儿刚出生,一直在昆山打拼的陈浩,回到家乡泗洪,从此就再也没有离开过。
那时的他还是外人眼中的小陈,一家三口挤在面积不足三十平方的宿舍里。楼下是他的父母,住着同样大小的房间。
这已经是最理想的生活状态,更逼仄的时候,这个宿舍里挤了六口人,父母双亲,他的哥哥和两个姐姐,厨房只能在外头临时搭一个,偶尔炒几个菜,兄妹们都不敢吃,“留给爸爸,他喜欢喝点酒。”
回家后的陈浩花了50块钱,买了一箱牛奶,独自去拜访当地一位淘宝卖家。介绍他去的朋友告诉陈浩,如果对方愿意收他为徒,就能吃香喝辣。
在那人的电脑前站了半个小时,对方很客气地跟他说,这东西不用学,以后有什么事你来问我。“这就算是送客了”陈浩说,“自学呀,不想教你那就只能自学。”
他在当地的批发市场转了一圈,一个卖鞋的老板跟他说,卖鞋吧,我给你供货。
一摸口袋,还剩二十块钱,陈浩跟妈妈借了一百块钱,进了一双雪地靴,标价提了一百,挂网上卖,没两天就卖出去了。有了回款,他又卖了第二双第三双…由此一发不可收拾,什么好卖他就卖什么,鞋子,抱枕,吊带内衣,打底裤,马裤…
虽然从来就没有爆款出现,但他也总结了一些经验出来:做主图的时候,在图片上加上黄底红字,“比如买一送一,虽然顾客点进来发现送的不是同款,而是块丝巾,但销量能拉动起来。”毕竟那还是淘宝初期的草莽时代,对用户来说能在网上“云逛街”已经是一种惊喜,江浙一带的工厂价更让网店拥有了竞争力。
他偶遇了“针织衫市场的风口”。店里的一款条纹针织衫,从杭州四季青市场进的货,“一开始十几单,后来二三十单,一到晚上订单就一堆,最高的时候能有三百单。”
陈浩的第一桶金来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订单怎么突然之间就涨上去了,每天要手写三百张快递单子,我跟我老婆把这一辈子的字都写了。”连快递小哥都看不下去了,帮他们代购了一台打印机。
江湖有句老话,出来混总是要还的。第二年,风口过去了,陈浩的针织衫就卖不动了,更棘手的是,供货商变得越来越不靠谱,尺寸80的衣服,下一次给你送72的,再下一次就成了63,退货率居高不下,最后还惹上了处罚,压了两万八千元的货。
那段时间,陈浩的老婆石根苗每天下了班都会骑着三轮车,带着积压的货,到泗洪的街上去叫卖。有一天,两人在电视上看到四川一个贫困州,索性就把剩下的毛衣全都捐了出去,“忘了叫什么自治州了,只记得快递费花了四百,放家里也卖不出去,送给他们还能保保暖。”
尽管最后从风口上掉下来了,但陈浩在针织衫上还是赚了一笔的,他没有透露具体的数,但已经有底气筹备自己的工厂,并买下了两个天猫店。
“带十万块钱过来,工厂的事,我给你全部搞定。”农村老家的爷爷辈亲戚拍着胸脯跟他担保,那个人在工厂干了一辈子,说的每一句话都让陈浩深信不疑。后来发现连个厂房都没租下来,他只好自己出马,在一个名叫孙园的乡镇搞定了车间。
那是一个新兴的服装产业园,规划得方方正正,镶嵌在由麦地、杨树林和龙虾塘拼合而成的平原中央。从这里到乡镇骑车只要五分钟,住在镇上的大都是熟练工,支撑着园区里大大小小十几家服装厂。
然而,陈浩招工启示贴出去没两天,隔壁厂的厂长就把告示给撕了,甚至还专门找了乡镇的人,让他们来转告陈浩,绝对不能从他的工厂挖人。
那是一个拥有上千工人的代工厂,体量大订单大,对当地的贡献也大,厂长牛气冲天是出了名的,陈浩的大哥当时驻守工厂,一下子就怵了。
当时还只有十几个工人的陈浩,把代工厂的厂长约了过来,在那个站两人都嫌局促的办公室里,陈浩扔给对方一根烟,还没等人抽上,就开门见山:“你有什么资格不让我招人?谁开的工价高,他们就去谁那儿,这不是很正常吗?而且我是本地人,你觉得我会怕你吗……”
“我要做的是自己网店的单子,他做的是外贸订单,我的利润比他厚,工价他肯定开不过我。”陈浩说。
对方再也没有找过麻烦,陈浩由此知名,“浩哥”的名号开始广为人知。
在拉兄弟这件事情上,陈浩未尝败绩。工厂缺少专业的打版师,有人向他推荐了一个人。那是一个拥有十五年经验的资深专家,当时在连云港的上市集团上班,亲戚、朋友去游说,都被一口回绝,甚至是他的师傅,也没能说动他。可是浩哥出马,约了对方喝了顿酒,对方就拍板了,“老弟,这事儿没问题。”
同样,陈陈和袁亮的到来,其他人也都是三顾茅庐不应,浩哥一顿酒就搞定了。
陈陈在几年前是波司登的运营,曾经做到过月销一两万单,而袁亮的经历更加离奇,这个年轻人做电动车挡风被,一个月的销量从三千单一下子冲到了八千,完全刹不住车,结果工厂严重断货,投诉满天飞,退货单有数百页。
虽然结果两人都做崩了,但也成为了当地电商界的传奇。如今,浩哥把他们全都招到了麾下。“跟着浩哥干,浩哥赚到钱,也就是兄弟们赚到钱。”
袁亮说,浩哥人品好,爽快,关键还挺懂电商,跟着他一起打天下,有意思。
袁亮的脸庞棱角分明,披一身碎花的暗红色夹克,一进门就跨上了墙角的骑行器械,“哗啦哗啦”蹬了几脚。陈陈圆圆润润,沉默无言,进来晃一圈,啥话没留下,转身又出去了。
陈浩正在吃午饭,他点了一大条烤鱼,几个客服兄弟凑一块儿吃。
“这烤鱼怎么没点上啊。”袁亮凑近了,把鱼一抬,“啪啪”两下把底下蜡烛给点了,那蜡烛突然“嗤”地飞出一滴油,溅到他脸上,一通苏北粗话脱口而出。
这里是陈浩的仓库,他的办公室在二楼,这个由汽车4S店改成的仓库四面亮堂,但陈浩还是刻意在巨大的落地玻璃后面挂上了厚厚的窗帘。
这里距离工厂20多公里,驱车需要半个小时。天然的距离以及良好的保密工作,使得工厂的工人并不知道自己做的订单究竟是什么性质的。
外贸?国内?还是自有品牌?真正知道的人不多。“我们并不想引来太多的关注,产业园那边也不知道我们的货发去哪里,其实,整个产业园只有我们一家是做自有品牌的,其他都是外贸订单,但他们以为我们也是接其他人的订单,这挺好,他们不至于太把你当一回事。”
但嗅觉灵敏的群体依然存在。
去年开始,陈浩店里每天的发货量都会超过两千单,这单大额业务一直由申通快递在负责。在一个小小的苏北小县城,任何扎眼的事都立刻会被关注。
附近的圆通小哥很有职业敏感性,些微的蛛丝马迹让他意识到,自己或许每天都和一个潜在的大客户擦肩而过。于是,他暗暗跟踪申通的快递车,发现了藏在废弃4s店里的陈浩。
“没办法,快递公司一窝蜂都来了,抢业务呀,都是朋友托过来的关系,抹不开面子啊。”如今,浩哥成了四家快递公司的座上宾。
浩哥觉得必要的低调是需要的,苏北曾经是全国知名的“贫困县宝马乡”,十多年来,这个地方的非法集资和高利贷始终非常猖獗,“亲戚朋友中,还有很多人欠着一屁股债呢,太高调了,你会做不好事。”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私下还是会帮助自己的兄弟,乡邻和亲人。江湖规矩,你当了大哥,那就得处处罩着小弟。浩南哥为兄弟两肋插刀,浩哥则觉得,刀光剑影太严重,电影里的荷尔蒙不适合电商人,他要做些更实际的事。今天又帮谁平掉了几十万的欠款,明天又有哪个亲戚安排了工作,他也乐此不疲。他的老婆石根苗说,有两个小孩喜欢车,如果工作出色,今年会考虑给他们一人配辆奥迪。
而最让浩哥放心的仓库,他老婆的姐姐和姐夫,也就是他的连襟一家,马上会得到一家天猫店,这两天陈浩正在办买卖手续,不出意外,这会成为他们家族的第三家天猫,“我做这事儿,也就是想让亲朋好友们日子过得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