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李丹
编辑 | 田晏林
“我没有必要为了卖这个产品，把我的名誉坏了。”现年70岁高龄的江苏隆力奇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徐之伟，一边在自己的脖子上涂蛇油棒，一边面对镜头信誓旦旦地说，治疗颈纹，如果没有他说得这么好，隆力奇工厂就在这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这段隆力奇掌门人在直播间激情带货的视频，至今能在抖音平台上刷到。但2月21日，随着“老牌国货公司隆力奇人去楼空”相关词条登上微博热搜，一把扯下了这家本土日化企业的遮羞布。
据多家媒体报道，位于广州市越秀区黄花岗街道的“隆力奇亚洲运营中心”已经人去楼空。这里正是隆力奇直销业务开展和会议培训场所。
另据南都消息，多家媒体援引内部人士信息称，徐之伟1月12日因涉嫌非法集资被苏州警方取保候审。而且，企业信用平台显示，隆力奇集团已经被苏州警方冻结1.5亿元股权，旗下百余家机构处于吊注销状态。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两天随着舆论的持续发酵，外界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有人拍手叫好，表示早该彻查；也有人担心公司倒闭，赶忙囤货。
对此，隆力奇至今未发布官方声明，其回应各家媒体的口径也只是“没有收到消息”。一位内部人士告诉市界，目前公司生产经营一切正常，“静待几天可能会有结果。”
成立了37年的隆力奇，对许多00后来说，是个陌生名字。但90后的苏静从高中开始就用这个牌子。作为隆力奇蛇油护手霜的忠实消费者，在看到该公司董事长因涉嫌非法集资被警方取保候审的热搜时，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赶紧囤货。
“只要这个产品还出就行，那可是我的挚爱啊！比什么大牌都好使。”苏静说，一年四季她就指着这款护手霜涂胳膊肘、膝盖、脚后跟了。
上个月，她还把护手霜推荐给了她的健身教练，“因为撸铁，手会变得比较粗，容易破皮，我还担心教练觉得粘腻，没想到她说比用凡士林好多了。”
在淘宝的隆力奇官方旗舰店里，120g×3支的蛇油护手霜，售价24.8元。看着物美价廉的产品，再想到隆力奇现在的处境，苏静很意外自己心中的“国货之光”居然有两幅面孔。
但长期致力于“反传销”的民间人士肖玮表现平静，“中国蛇制品大王”被查，是他意料之中的事。
2017年前后，肖玮接到过50余通求助电话，全都是举报隆力奇涉嫌传销。据悉，这些举报者分布在山东泰安，江苏苏州、扬州等地。在掌握了多方材料后，他依经验推断：“（隆力奇）属于北派暴力传销。”
当年协助警方办案时，肖玮偶然看到一份笔记，上面详细记录着隆力奇诸如公司制度、奖励计划、业绩积分等各项规定，如该公司的连锁经营，实行“五级三阶（晋）制”，团队负责人被称为“伞尖”，成员被称为“伞下”。
“虽然说法不同，但还是拉人头、缴纳会员费、发展线下这一套。”肖玮告诉市界。
尽管数度摊上传销官司，但隆力奇认为自己从事的是直销，于是每次陷入“泥潭”，几番周旋后总能顺利逃出。肖玮说，这其中的关键在于徐之伟的“精准割席”。
市界在一份2014年的裁判文书上看到，当年，有21名隆力奇经销商被法院裁定为“从事传销活动”。审判现场，徐之伟出庭作证，表示相关人员虽然的确加入隆力奇从事直销工作，但并非隆力奇员工，也没有和公司签订过劳务合同。
最终，隆力奇毫发未损，而这21名经销商却被处以不同程度量刑。其中，一名张姓经销商因为是主犯且涉案金额巨大，被判以3年有期徒刑。
三年后，神奇的一幕发生了。服刑归来的张某某，不仅重新活跃在隆力奇的线下活动和线上宣传之中，还被授予“隆力奇五星董事”的头衔。据网易《清流工作室》消息，2021年1月，张某某参加了隆力奇新零售年会，并发表主题演讲。
暂且不论坊间沸沸扬扬的传销争议，徐之伟此次传出因涉嫌非法集资被苏州警方取保候审的消息，更令外界震惊。
对于取保候审的措施，北京天平（长沙）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刘京成告诉市界，隆力奇相对其他非法吸收公众存款、集资诈骗案件，吸收的资金不算太多，而且考虑到隆力奇算是比较知名的民企，这样能方便退赔。“取保候审是变更强制措施，让他从羁押状态变为相对自由，并不是判决无罪。”
在部分行业人士看来，此次徐之伟再摊上官司，主要是隆力奇资金链断裂无法偿还，被投资者长期投诉举报所致。
上海票交所披露，截至2023年1月31日，江苏隆力奇集团有限公司在中信银行常熟支行开户的承兑票据累计逾期2000万元。
不过，更多的消息称，徐之伟涉嫌非法集资，与该公司2015年至2018年期间以众筹和股权名义，在国内向社会公众吸收存款高达8亿元有关。而这背后，隆力奇集团旗下的上市平台“聚好商城”脱不了干系。
（图源/聚好商城）
公开资料显示，聚好商城是一家主营日化商品和保健品销售的会员制电子商务平台。点击进入后，平台展示的产品，以隆力奇自家产品居多，同时售卖部分品牌知名度不高的保健品、化妆品、护肤品等。
企查查APP显示，聚好商城所在的上海聚好信息技术有限公司，成立于2012年7月，徐之伟为法定代表人，持股比例达95.07%。2021年3月17日，“聚好商城”在美国纳斯达克挂牌上市，首日开盘价为每股8.6美元。
从商城上线到赴美上市，或许问题就出在其间。
2021年，《南方周末》发文指出，聚好商城曾以上市融资为由，进行过至少四轮原始股发售，认购对象包括商城会员、隆力奇营销团队等。
而要拿到原始股，需要注入相应资金，如“购买6.8万的乡镇代理可获得5万原始配股，20万代理得20万配股”，诸如此类。与此同时，一份录于2017年的隆力奇营销团队内部会议录音显示，公司承诺投资者将获得不低于8%的年利率返利。
根据《证券法》的相关规定，证券发行面向不特定对象，或者面向特定对象且累计超200人，只要未经证券监管部门核准，都可能构成“擅自发行股票或者公司、企业债券罪”。若存在向该等股东承诺一定期限内回购股份或保证回报的，则可能构成“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
隆力奇官方的沉默让该事件本身及未来走向仍存在诸多疑问。受此消息影响，截至2月23日收盘，聚好商城股价跌至0.39美元/股。
早年间，因为踩准“蛇制品”风口，又舍得往央视砸钱投广告，抢占消费者注意力高地，隆力奇过了一段风光无限的日子。但没人能想到，昔日的中国日化领军者，如今竟以这种方式重回大众视野。
在行业人士看来，哪怕隆力奇董事长不涉及非法集资，哪怕隆力奇也没有被警方冻结1.5亿股权，其走向没落也是早晚的事。
据江苏省工商联数据，2020年隆力奇营收为95.85亿元，2021年跌至66.22亿元，同比下降30.9%。该公司在江苏省民营企业百强榜中的排名，也从132位跌至181位。
旗下唯一的上市公司聚好商城，业绩同样不乐观。财报显示，聚好商城2021年亏损达到639.91万美元。2022年三季报，公司依然录得200万美元净亏损。
即便是隆力奇曾经的王牌单品“隆力奇花露水”，也没能保住市场份额。不到十年时间，市占率已经从15.6%跌到不足6%。外界猜测，这或许也是徐之伟为何年近7旬，依然频繁高调地出现在自家直播间带货的原因之一。
回顾过往37年，隆力奇的发展路径似乎有些割裂。前半程它在同时期的日化品牌里可谓一骑绝尘，但后来，徐之伟的路子有点走歪了。在社交平台上，有隆力奇前员工感慨：“董事长总给人一种喜欢挣快钱的感觉。”
1986年，正值而立年纪的徐之伟拿出所有积蓄，在家乡常熟创办了蛇业公司，也就是隆力奇的前身。在开公司做老板之前，他只干过两件事：当木匠和卖蛇胆。
徐之伟是穷人家出身，早早就担起照顾家庭的担子。捕蛇在常熟有传统，但不同于一般捕蛇者，徐之伟选择绕开低附加值的粗加工工序，往蛇制保健品方向研究。
1992年，徐之伟成立江苏隆力奇集团有限公司。同年，纯蛇粉产品、蛇油膏等相继问世。那个年代，蛇制保健品在国内市场正流行，无需给消费者做过多普及，大家或多或少都了解蛇胆、蛇油的功效。
之后，随着隆力奇蛇胆蛇油膏创下连续11年全国销量第一的成绩，徐之伟也被称为“中国蛇王”。
（徐之伟。图源/隆力奇微信公众号）
到了1998年，隆力奇顺势而上，大举进军日化行业，推出了洗发水、洗面奶、花露水、香皂、牙膏等产品，寻求规模效应。辉煌时期，该公司连续数年豪掷上亿元，抢占央视黄金时段广告位。
日化专家冯建军向市界回忆，在当年电视机为主的“大屏时代”，业内流传着“帕萨特进，奔驰出”的说法。意思就是，只要拿下央视广告，帕萨特的销售数据也能对标奔驰。在隆力奇最风光的2003年~2005年，正好是其拿下央视标王的时间段。
然而，短暂的风光过后，是漫长的滑坡期。深陷亏损、寻求上市未果的隆力奇，不得已收缩费用，将上百个办事处转成代理商。
有业内人士曾总结过隆力奇由盛转衰的原因，一是长期低价策略，致使利润空间受到挤压，无法提升品牌力；二是跨国公司不断向低线市场渗透，挤占其生存空间；三是渠道销售费用水涨船高，运营压力过大；四是自建队伍过于庞大，管理屡次出现问题；五是盲目扩张，导致多数扩充产品低价倾销。
而冯建军认为，隆力奇走下坡路，还跟公司没有守住线下渠道，尤其是药店，有很大关系。“后期隆力奇的品类本身就少，无法支撑主渠道的经营费用，既然主打解决皮肤问题，应该把握住药妆渠道。”
但这些情况没有引起徐之伟的反思，反而一些能快速赚钱的路径吸引了他的注意。
2009年7月，隆力奇正式获得直销牌照，此后便被外界频繁质疑“非法传销”。2013年6月，隆力奇还被央视财经点名报道。行业人士也可惜它没能爱惜自己的“羽毛”。在他们看来，隆力奇推出的电商平台“聚好商城”也充当着“挣快钱”的角色。
因为想把聚好商城送上市，隆力奇呼吁股民认购原始股。据媒体报道，聚好商城上市后，原始股持有者被隆力奇告知“有180天的禁售期”，禁售期结束后，该公司以各种理由，将原始股折算成当初价格的1/40，导致不少股民亏钱，引来之后的种种纠纷。
其实，隆力奇面对的经营难题，也是许多老牌国货日化品牌都遇到过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是本土日化行业的“荣光年代”。彼时，海鸥、桂林、天津等品牌雄踞一方，中华、大宝、小护士、美加净等产品畅销全国。
中国企业改革与发展研究会副会长李锦在采访中回忆，那时大众的消费观念刚刚萌芽，加之当时的销售渠道十分单一，产品一经面市，销售火爆是常有的事。
对不少70后、80后的消费者来说，大宝的“红盖白瓶”和“爱生活、爱拉芳”的广告语都能唤起他们对那个年代的记忆。但对不少日化行业的从业者而言，那时荣光之下，危机四伏，外资悄然入局，疯狂抢夺市场。
1981年，天津第一日用化学厂与德国威娜成立合资公司。同年，日本资生堂开进中国的外汇商店。1986年，联合利华与上海制皂厂、上海日化合资，推出“明星都在用”的力士香皂。1988年，宝洁在广州成立了在中国的第一家合资公司......
外资日化企业入华，给中国市场带来了两大变化：其一，外资利用全球产业链优势和强大的研发背景，快速抢占市场；其二，并购案轮番上演，本土日化企业被收购后，或被“雪藏”，或走入下坡路。
1994年，宝洁用1.4亿元买断“熊猫洗衣粉”50年的品牌使用权，随后将其雪藏。1995年，被美国庄臣租赁的美加净，销量大幅下滑，上海家化董事长葛文耀后斥巨资赎回美加净，但难以找回品牌昔日风光。如此案例不胜枚举。
与本土日化由盛而衰相对应的，是外资日化企业节节攀高。2011年，宝洁在华收入超过300亿元，联合利华、欧莱雅在华营收接连破百亿。同一时间，上海家化、拉芳、隆力奇等本土企业销售额勉强过10亿元，80%以上的小企业销售额仅在3000万元左右。
之后，就是众老将突出重围的故事了。隆力奇选择了直销模式，却陷入传销、非法集资的风波；而以丸美、韩束为代表的企业，通过“农村包围城市”、寻找下沉渠道等方式，在外资企业的夹击中蹚出了一条路。
（图源/隆力奇微信公众号）
对于日化企业来说，渠道始终是主要抓手。如今，网红带货、电商直播等打法被多次复制。2019年“双11”期间，完美日记、百雀羚、自然堂、花西子等品牌进入天猫日化销量前十。
日化战争行至今日，众多本土品牌分化成了几个派别：乘渠道红利而起的企业，如逸仙电商，通过研发、收购等路径做大；有数十年积淀的品牌，如百雀羚，设法抓住Z世代，大打“代言人+IP+跨界”营销。
与此同时，一些势单力薄的品牌，如郁美净，选择被天津医药收购，将自己绑在了一架相对更结实的战车上。
中国日化企业浮浮沉沉三十余年，“打造精品国货”“担起民族日化大旗”等标语被包括隆力奇在内的不少老牌企业写进宣传文案。只不过，有些人奉其为宗旨，有些人视其为口号。
（文中苏静、肖玮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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