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思考,旁边放着航向盘
目录:
一、毛*远*新让他的童年故事沉入了辽河
二、偷苞谷喂养饥肠辘辘的弟弟妹妹
三、一波三折的高考,目的只有一个:回城
四、他差点成为“黑*老*大”
五、水乡顿悟:人原来可以活成这样的“老大”
六、出租车司机带走了他一套房
七、我有饭吃,你们就有饭吃
八、他从华晨宝马车间走过,像将军检阅部队
九、宝马的“保姆”从来不买宝马
十、这种愧疚,让父亲揪心了几十年
十一、行善的路,留一半给别人走
十二、辽河水,润土而无声
十三、抹不去的铸造8411情结
十四、他不是天上的云
十五、一路布施,三轮体空
十六、抬头看窗外,唯有蓝天白云
东北有辽河,辽河边有东北汉子。
2019年8月20日,我们从沈阳市向西南驱车近百公里到达辽中县时,正值辽河大水,大得浩浩荡荡,大得那河面一眼望去似乎有一千多米宽,大得附近村庄的人都骑着电瓶车上堤坝观水。
我们站在最后一道防洪堤上惊叹这江海茫茫。张毅指着离岸一百多米的杉树林对我说:“那个位置就是我小学时候的家。活了58年,这么大的水,我一共见过两次。”
顺着他指引的方向望去,白茫茫的河面上,十几棵绿杉被洪水冲得摇摇晃晃,半个身子探出水面,旁边露出一尊墓碑的碑头。
张毅久久地凝视着辽河,很长时间不说一句话,软中华一支接着一支抽,那淡淡的烟雾悠游成各种造型,飘向辽河,在辽河上消散。
采访这位东北汉子,今天已是第九天了。张毅的故事,就从这茫茫辽河说起吧。
1963年,沈阳城里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组织上动员在电车公司修理厂上班的父亲,放弃城里的工作去农村老家生活,于是父亲做了一生最为后悔的决定,成了辽河边的“流人”。
先秦时,流亡于乡里之外的人被称作是“流人”。从清朝初期开始的百年中,“南国佳人多塞北,中原名士半辽阳”,在他们离乡背井流放东北的途中,都曾渡过辽河,十几万芸芸众生,尝到了“黯黯榆关芳草暮,凄凄辽水荻花秋”的悲凉滋味,他们被称作是“辽河流人”。
那年,张毅牵着父母的衣襟,回到了老家辽中县辽河边一个叫“后正士堡(pÙ)子”的村庄,开始了他艰难的童年生活。他们一家不是流放,而是自主选择离开沈阳回老家,不曾想落魄成了特殊年代的“归乡流人”。如今都50多年过去了,张父还在跟人解释:“我不是因为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下乡,我家是雇农;我是听党的话!”
父亲腰椎间盘突出,干不了重活;母亲在城里做惯了裁缝,不会干农活,是典型的连韭菜小麦都分不清的城里人。一家三口在辽河边支撑着艰难度日。
辽河,中国东北地区南部河流,汉代以前称句骊河,汉代称大辽河,全长1345公里。张毅家的土房子距离辽河100多米,这距离相当于一个辽河的宽度。辽河水自北向南流淌,带来的似乎都是贫穷的气息;但辽河本身,却给张毅的少年时光增添了无穷的乐趣。游泳是他的强项,他喜欢那种横渡百米辽河的气魄,留恋那种中流击水的感觉。面对河面的波浪滔滔,弟弟妹妹只有观望的份,是绝不敢纵身一跃的。在弟弟妹妹的眼中,哥哥是胆大包天者,他俩担心并钦佩着。
“你儿子横渡辽河啦!”村民的一句话,让在地里干活的父亲吓得背脊里发凉。
晚上回来,三个孩子贴墙站成一排接受审问。老二老三看着父亲手里的小棍子腿直发抖。父亲知道老二老三没那胆量,重点审问的是老大。
“你下辽河游泳啦?”
“没有。”张毅一副江姐临刑不惧的样子。
父亲在他手臂上用指甲划了一条痕,露馅了,于是一顿打。
由于气候影响,辽河流域洪水频发,平均每隔7—8年一次较大洪水,一般的洪水,2—3年来一次。洪水一来,张毅家以及附近十几户村民就被包围,好在地基较高,十几户人家成了“中流砥柱”。
1975年,辽河又发大水,主政辽宁的毛*远*新提出“辽河清淤,刻不容缓”,他乘直升飞机视察灾情,惊讶地发现在离辽河百米远的地方还住着村民,立即命令搬迁,每户给了300元安家费。
从此,张毅的一段童年故事沉入了辽河。
他最早的家,沉入了辽河
张毅4岁时,妹妹出生了。那是个雪后冰封的冬夜,父亲用板车拉着母亲去了县医院,破土屋里只剩下4岁的孩子听屋外呼啸的北风。在父母离家的一个月里,他白天在村子里游荡,谁家见了就喊进屋吃顿饭,没人喊就饿一顿。又过了4年,他弟弟也出生了,张毅成了弟弟妹妹一前一后离不开的“老大”。
张毅4岁“受命”成“老大”,星移斗转,被称“老大”的范围越来越广,老大的责任和担当,老大的情怀,老大的名声,渐滋暗长,不断被传播,竟通过他的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中专同学、他手下的员工以及一大帮朋友们的足迹,抵达了大半个中国。一位东北汉子的老大情怀,很可能就发轫于他妹妹的出生。
“玉米缨子高粱花儿,白山黑水咱地家呀,马拉爬犁追风雪,青纱帐里把滚打。”这是赵铁民《东北汉子》歌曲的开头。百度一下《东北汉子》的视频,都是各种热舞,让人联想到正阳街刘老根大舞台的夜场表演。刘老根大舞台,除了欢笑就是热闹,东北汉子的插科打诨,让观众场场爆满,有时一票难求。但欢笑是别人的,张毅被《东北汉子》所牵引出的情感,更多的是辛酸。《东北汉子》歌声一响,他就想起辽河边那百亩千亩的玉米地青纱帐,眼前浮现的是弟弟妹妹那两张嗷嗷待哺的脸。张毅什么都能忍,但是忍不了弟弟妹妹那饥饿的样子。
我去张毅辽河边的老家采访,正值8月中旬,辽河东岸的绿色玉米蔓延出百亩千亩青纱帐,蓬勃得让人豪情万丈。玉米,东北人俗称“苞米”“苞谷”,钻进叶子如抛物线的苞米林中,闻着幽幽的清香,张毅的思绪越过了几十年。苞谷地有一条东西向的路,向东连着他家后砌的房子,西端翘起头,枕着辽河最后一道防洪高堤。这条三四百米长的泥路,将苞谷地分成南北两个区域。当年,路南是自己生产队的,上小学的张毅认为这里的苞谷不能动,他专门动路北苞谷地的脑筋。悄悄潜入青纱帐,把还在冒着浆水的苞谷掰下来塞进书包,玉米粒给弟弟妹妹啃,剩下的嫩芯自己嚼碎了咽下肚。
邻村生产队长告状告到学校,校长拎他出来站在走廊,5根手指卷成“毛栗子”,对着他脑子很有节奏地一下下敲,直敲得脑袋上肿起了很多包。
但张毅有着《闪闪的红星》中潘东子那样坚强不屈的性格,他用这种性格加上他“老大”的情怀呵护着弟弟妹妹。妹妹的那句“哥,我饿”,足以让一条辽河伤心,他自认为妹妹吃不上就是做哥哥的错。他抓鱼打麻雀给妹妹吃,自己却从不动筷子。他常常会从书包里变戏法似的抠出个西红柿来,妹妹也不问来自哪块田园,抓起来就啃。在妹妹眼里,这位哥哥是纯善之人,这种感觉一直保持了50多年,至今未变。妹妹说自己至今也说不出哥哥有啥缺点。
张毅感谢那片土地,怀念那片青纱帐,感恩辽河边的飞禽走兽,兄妹仨的生命因辽河得以延续。
几十年后的2019年年初,张毅携弟弟妹妹为父亲举办了80大寿庆典,面对富丽堂皇的庆贺场面,老父老母感慨万千,不断回忆着过往岁月:
“那时候你们上学,吃啥?”父亲提问。
“吃苞米花!”张毅抢答。
老大的回答,引得老父亲泪如泉涌。所谓苞米花,就是将苞米放到锅里炒,让它爆裂成花,虽然熟了,却粗糙得难以下咽。难怪张毅会说,1984年到常州吃上了白面肉包,5分钱一个,幸福得直想掉眼泪。
在老家玉米地偶遇童年的玩伴,赶紧下车说说话
沈阳,7200多年前新石器时代就有先民在此繁衍生息。1625年,清太祖努尔哈赤建立的后金迁都于此,更名“盛京”;1636年,皇太极在此改国号为“清”,建立满清国,直至最后安息在皇姑区昭陵的红门方城之中,这一安息就是300多年,静静感受沈阳的朝晖夕阴。张毅的父亲带着一家5口在辽河边苦熬,数星星数月亮,做梦都想回到这“一朝发祥地,两代帝王都”。沈阳故宫的红色墙面在褪色、在剥落,张氏帅府的大小青楼躲过了特殊年代的劫难仍熠熠生辉,它们不知道百公里外辽河边张毅一家的单相思。
张毅父母算不得知青,但是他们有知青一样强烈的回城愿望,而让孩子读书,是他们唯一能够想到的回城途径。
“哪怕卖裤子也要让你们读书!”母亲的一句话,成了激励兄妹三人奋进的经典名言。母亲不擅农活,平时做点裤子上街出售,东躲西藏挣点口粮钱,她的这句经典之语离不开自己的行当。这发狠的誓言,酝酿于悲辛的生活,爆发于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之后。张父更是多次地在3个孩子面前念叨:“看看看看,你们回城的机会来啦!”
然而张毅的高考却一波三折,就像在沈阳怪坡骑自行车,眼见可以顺坡下驴,却拼命踩踏脚也难以前行;而明明是骑车上坡,那自行车却又一溜烟地爬到了坡顶。
1977年,他在7年一贯制学校读完了小学和两年初中,又到正规的初中读了一年初三。为了回城转户口,1978年直接参加中专的招考,结果中专没考上,高中也没了机会。又上了一年初中,又没考上。回城的路眼看越来越艰难,他又去考了高中。3年后已经是1982年了,第一次参加高考,名落孙山。
当时大学和中专都属于精英教育,太难考,这让张毅心灰意冷,一位20多岁的青年,数着路边的白杨树,背着书包回了家。
红娘们走马灯似的上门了,吓得张毅赶紧外出打工。完了复读,第二年高考时一场重感冒,发着高烧进考场,又差了1.5分,重温了一遍“名落孙山”的含义。
年底了,同年考取大学和中专的同学回乡过年,相约上门看望大家敬佩的团支书。他们纳闷:这么一位年级老大,课间站在司令台上给上千人领操,那派头!怎么到头来成绩不如他的都考上了,他总是功亏一篑呢!
然而这一看不打紧,张毅看到面前的几位年纪比自己小的一个个都跳出了农门,急火攻心,从此得了哮喘,经常半夜喘得佝偻着身体。从那时起,他身边一直带着救急药,直到13年后遇见了一位半路出家的中医,大罐大罐的中药灌进肚,才彻底治愈。那夜半来临的折磨,上中专时同宿舍无一知晓,班主任也一无所知。老大的隐忍,旁人只有唏嘘的份。
辽宁的4月,依然寒冷,辽河不急不慢地向南流淌。张毅外出打工,他认命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家里负担重,就在农村闹革命吧,不再去挤独木桥了。
然而高中班主任和教导主任委托学生找到了他,要他再搏一次,回校参加复习。
4月10日那天,他骑车一个半小时,前行10公里到了辽中县二中,4名同学合租了一间农民房,那独木桥,哪怕能踮着脚过去也行啊!
1984年的高考结束了,全年级14个班级,每班60多人,390人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其中一二十人是大学大专,剩下全是中专。那年头,只要能够摆脱农村户口,便是鲤鱼跳龙门了。
他填写了南方的一所中专学校:常州铁路机械学校。他有一种莫名的心理,似乎离家越远,就离农村越远,今后的日子就越安全。
当他怀揣户口转移单告别辽河时,妹妹已经先他一年进了卫生学校,而弟弟还在以哥哥姐姐为榜样读书,努力实现父母的回城梦。
他在此读了5年小学两年初中
张毅小学时个子就长到了1.68米,一副鹤立鸡群的老大模样,可能后来挫折多,家庭负担重,精力都去应付艰难生活了,竟是忘了继续长个子,如今58岁了,仍然1.68。
初中时,有位公安系统工作的远房亲戚看他长这么高,又有老大护仔的情怀,提出带他去当警察,一定会有好前程。父亲说啥都不肯,因为儿子这习惯做“老大”的性格,让他们担心不已。
初中和高中阶段,张毅不是班长就是团支书。高中时,住宿生之间的矛盾,这个大队与那个大队同学之间的冲突,他除了讲道理之外,经常要施展些威势才能摆平矛盾。有几次他都准备了棍子,谢天谢地,好在没能派上用场。他身上的那种兄弟义气,要么不开口,若要开口总是条分缕析、推心置腹的儒雅风度,有时又会大喝一声震慑对方,让人钦佩也让人害怕。
高中三年,张毅曾经跟做事无法无天的兄弟俩走得很近,称兄道弟的。有一次张毅跟兄弟中的老大在一起,那弟弟不知就里,抄一根棍子老远冲过来朝张毅头上劈下来,老大一声呵斥“这是张毅!”方才留得一条性命。后来兄弟俩经常去张毅家,不曾想其中的弟弟1983年严打时被崩了。现在看来那点事根本够不上枪毙,但父母吓坏了,张毅也吓坏了,开始反思。
对青少年来说,何为邪路何为正路,有时要等结果摆到面前,才会幡然悔悟。其实这帮称兄道弟的朋友对他真好,张毅家里修房子,他们带几个人把房子弄得利利索索。他们希望张毅做“老大”,因为打心眼里佩服这位年龄长于他们又有思想的穷小子。
1984年9月,他背起行囊告别了辽河,告别了那些带有《上海滩》镜头的生活。他要去南方,去太湖边上的水乡泽国,去大运河畔的鱼米之乡,去一个往西150公里是南京、往东150公里是上海的地方。他感觉少年感化院中齐秦的歌曲很能表达他的渴望:“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至于体会“外面的世界很无奈”,要等到他参加工作之后。
从辽中县到沈阳,农公车一个半小时,一路尘土飞扬。沈阳火车站上火车,或站或坐或钻入凳子底下睡大觉,耳鼓膜始终是火车轮子有节奏的声音。32个小时后到达常州,再乘公交车到市中心一个叫小营前的地方换7路车,花一毛五加上50分钟时间,到达戚墅堰机车车辆工厂公交站台。从戚机厂内传出的火车鸣笛声如怪兽的嚎叫,震撼着江南大地,这座大型铁路工厂用如此恢弘的气派通知横跨沪宁线的南北厂区的工人:午饭时间到了。运河顺戚机厂南侧缓缓东流,加上公路、铁路,如三根琵琶弦,从东西方向贯穿常州。张毅隐约记得戚机厂厂报有个栏目就叫“三弦音”。
当然,第一次到校报到没这么复杂,他跟一群新生没出常州站就被老师带着乘了11分钟火车到了戚墅堰火车站,一名老生用一辆板车把他们的行李拉到了学校大食堂。
新生接待处就设在食堂。当老生给他介绍我就是他的班主任时,让我意想不到的情景发生了:他不像其他同学那样,见到我最多是拘谨甚至是羞涩地喊我一声“倪老师”,而是主动走上一步,与我握手打招呼,面带尊重,而又不卑不亢。那是我工作后第一次当班主任,后来又多次当班主任接待新生,他成了唯一一个主动上前跟我握手的新生,“这位同学很成熟”的印象,从此在我脑中挥之不去。然而这位比我早几个月来到这个世上的学生,真正让我知晓他的阅历比我复杂得多、他的社会经验比我丰富得多、他的能力明显强过我、他的负担比我沉重好几倍,已经是我从常州站含泪送他毕业离校32年之后。
从辽河边走来的张毅,在铸造8411班年龄最大。然而,一开始我并未注意到他在班级管理方面的价值,除了因为他数学、外语动辄不及格之外,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刻意低调,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来常州,我下决心不参与任何班级和团委、学生会的工作”。然而老大的情怀和气质是隐藏不住的,第二年团支部换届,我为团支部书记的人选犹豫不定,班长廖文飞坐到了我办公室说了一句话:“你注意过张毅没有?”
之后的事情就容易想象了:这位“张书记”成了班级管理的老大,我当班主任的压力和工作量陡然减轻。他的一句话我至今记忆犹新:“班主任只要管几个调皮捣蛋的就行了,剩下的都由我们来管。”我自然也变聪明了:班级有事,我把班长、团支书找来,在叙述完事情后,第一句话我肯定是疑问句:“这件事情,你们看怎么办?”
我前后当过4个班的班主任,这样的习惯,我始终保持。加上我会有意识地在学生科、团委甚至学校领导那里不断赞美我班级的干部,我班级的主要干部很快就会被很多老师和领导认识,受到他们的关注和称赞,很有成就感。两任班主任还没做完,学生科那里已经形成了一个共识:所有班主任老师中,倪筱荣是最善于培养干部的。其实他们不知道,我培养干部的方法,很多都与团支书张毅和班长廖文飞给我的启发有关。我会让所有的班级干部都产生这样的感觉:倪老师对我很倚重。
铸造8411班是“和尚班”,时过30年,还有好几位同学盯着我不放:“倪老师,当初我们班为何没有招一个女生?这事您是有责任的。”我就看着这群“和尚”们拼命地笑。和尚班有点难管,加上年龄跟班主任差不多,学校各种要求又多,弄得我也挺烦心。张毅遇事不慌,沉着冷静,考虑问题成熟,自从做了团支书,班级的事情变得顺溜了,班长廖文飞也省心多了。
张毅做了班级“老大”,但他真正想做的“老大”,绝非如此。
常州在长三角,地处沪宁线,改革开放的春风顺着铁路吹过来,让张毅的内心躁动着。南方的创业氛围,南方人的创业精神,时不时出现的私营企业,让他大开眼界(几十年后张毅跟我说过这么一句话:东北与南方相比,观念落后了20年)。他顿悟:原来,人可以做这样的“老大”!一个学期结束了,回到家,他把弟弟妹妹喊到一起灌输自己的新观念,主题就是:要做就做南方人那样的“老大”。
中专时期,张毅有一次坐在我办公室闲聊,我问他,毕业回沈阳对自己今后的发展有何打算。
“搞技术?”
“不。”
“做管理干部?”
“不。”
“那做什么?”
“做业务。”
他想跟我解释“做业务”的含义,说了半天没说明白,我听了半天也没理解。其实他所谓的“做业务”,差不多就是今天的创业,至于说是“自主创业”还是在单位通过某种途径创业,20多岁的他自然是模糊的,邓小平当年在中国南海边画了一个圈,他老人家也说不清楚深圳后面将发展成何种模样。
张毅的“做业务”,目的是让全家过上好日子。这是来自阿赖耶识的那份“勇于担当”种子发芽的结果。父亲腰椎间盘突出干不了重活,母亲只能做裁缝,弟弟妹妹需要照顾,老家农村人的势利和尖刻的语言,这一切时时敲击着他的心,都在为他的“老大情怀”加油加柴,逐渐铸就了他创业拯救家人的决心。这决心萌芽于江南水乡,从常州求学到回沈阳进单位工作,从来没有动摇过。他始终在寻找机会。
大连聚会
1984年离家时,张毅把前后院子都栽上了果树,期待结果卖几个钱。谁知他中专二年级时,父母为供养3个孩子读书,2300元把辽河边的房子卖了,老夫妻搬到了沈阳,住进了菜市场旁的一个临时铁皮屋,做裤子卖钱。当一切既成事实,张毅才知道,他写信安慰父母:“有朝一日,我们将重建家园!”这句话通过纸质信件进入父母眼帘,老俩口哭了。好在这个时候,做裤子卖裤子,已经不属于“走资本主义道路”,不需要东躲西藏,可以堂堂正正干了。不过母亲还是心有余悸,她说沈阳人多地方大,万一抓“投机倒把”,逃的地方也多。
想起一家人连个正规的住处都没有,张毅创业挣钱的责任感更加强烈。
1987年初,在完成了两年半中专学业后,他分配进了沈阳铁路机械配件厂,7年之后,又去了一家军工厂,之后待过好几家公司。走马灯似的转悠,让他打下了机械制造加工技术的扎实功底,也让他阅人无数。他受到过很多领导的赏识,也因为木秀于林受到过很多排挤。
他研究社会,研究单位,研究自己,反复思考一大家子的生活之后,得出一个结论:自己必须做老大,只能做老大,而且肯定做得好老大。
他始终在摸索寻找创业机会,曾经在工作之余,帮一个老板将百威啤酒引入了沈阳,并打开了沈阳市场,旺销之时,老板家里出事了,最后沈阳销售点被老板娘叫停。
1995年,他所在的企业需要购买8把钻石刀具,市场价约5万元。他得到了消息,也打听到了进货渠道,想做成这笔生意。刀具从日本进口,他带着5岁的女儿去北京取完货,卧铺回沈阳。从沈阳下火车已经凌晨,他打的回家,钻石刀具和一只精美的小照相机放在出租车副驾座位上,他和女儿坐在后排。车子停到家门后,他先抱女儿回家,出得门来,却发现出租车发动了,他大喊着追上去,车子还是一溜烟跑了。夫妻俩走投无路,花钱在沈阳的“汽车之友”广播台播了一周的寻物启事,承诺不要照相机了,只要送回一般人根本没用的刀具就行。
装睡的司机终究未能被喊醒。5万元的钻石刀具,相当于当时一套房的价格,就这样被一名出租车司机带走了。
在家睡了三天,算了一卦,没希望。5万元,灭顶之灾啊!但他没权利就此崩溃,认命吧,毕竟,好几家人需要他负重支撑。于是设法借钱,再次踏上了购买钻石刀具的旅程,6年后,才把本利全部还清。
被出租司机坑害还不止这一趟,有一次半夜上了一辆夏利车,车上司机和另一个人都穿军大衣,上车后那两人一唱一和不断涨车价,张毅一看苗头不对,趁汽车拐弯时跳车逃跑报警。创业总要付出代价,“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只是他没想到,出租车司机居然也加入了“苦其心志”的队伍。
他桌上堆满图纸,像个总工程师
“我有饭吃,你们就有饭吃!”——典型的老大语气,这句话,出现在他所在的企业要倒闭,领导希望他把企业“端”下来,同时要他把一部分工人带走的时候。话,当然是当着这部分工人的面说的,唯有如此,兄弟们才会踏踏实实跟着他干。
购买企业的过程究竟发生过多少故事,我并不知晓,张毅也没跟我说过,只是听他弟弟说过,曾接到大哥的电话,晚上被大哥叫下楼,问他家里有多少钱,有多少借多少。期间厂里好像还发生过打架事件,后来慢慢地安稳下来了。我进他的厂区时,除了新厂区有一条狗对着他狂吼之外,感觉一切都平安无事。我问这条狗怎么专对着老板一个人吼叫,他说狗刚进来的时候,被他打过,这动物,记仇呢。
然而张毅从车间的一台台设备旁经过,心中却只有感恩。他说这些设备都是老厂的,给他立下了汗马功劳。他用手抚摸着散发着机油味的老机床,就像爱抚一只年迈的老猫。
2003年,他注册成立了沈阳航星机械有限公司,正式开始了他的创业之路。企业从最初的15名员工,发展至今员工120多人,成为了一家集机械设计、机械加工、机械安装于一体的高新技术企业。16年的创业之路,步履时而蹒跚,时而稳健,中间肯定故事多多,采访中我已无暇顾及。我只记得他的办公室主任说过,员工的工资超过沈阳一般企业平均工资;我只记得外语专业毕业的一位大学生说过,每逢传统佳节,员工发放福利品已经成为惯例;我只记得还有一位员工说过,每年春节过后上班,红包都是老大的老父老母来发的,鞭炮放得像打了一场上甘岭战役。
张毅说,事业发展之前,是在为自己活,只想挣钱;事业发展后,都在为别人活——如果挣钱之后还在为自己活,这世界就没你了,你活着就没有意义了。企业发展到今天,他不欠社会的,不欠职工的,也不欠家人和亲戚朋友的。2018年小年夜,他发完了所有职工的工资,还完了所有的欠款,所有员工都走了,感觉一身轻松,竟一个人在办公室坐了4个小时,直到父亲来电话催他回家吃晚饭。
一台台老式机床,为他立下了汗马功劳
新购置的设备
作为沈阳最大纳税户的沈阳华晨宝马汽车有限公司共有两个厂区,分别在大东厂区和铁西区,两个厂区都有张毅提供的大量产品。从张氏帅府开车到铁西区的宝马厂,40分钟。一路高速,途经多个宝马车间,每个车间门口都有宝马的各种旗帜在蓝天下闪烁。华晨宝马厂自动生产线,一天要生产1360辆汽车。
我的个人资料提前一天就报给了宝马厂。一番验明正身,我们进入其中一个车间。其实用“车间”一词来表达这里的车间,很不确切:这个哪能叫车间?这完全是一个覆盖在同一屋顶下的社区,就差白云从车间飘过了。我们沿着边沿参观了车间的一个角落,花了两个小时。
“这个车间会不会有10万平米?”我在猜测。
“不会那么大吧……”张毅的弟弟疑惑地看看屋顶下作业的数不清的机器人,又疑惑地看看那设有栈道的厂房空间,想否定我的判断却又找不到依据。他带着一批人三天两头往华晨宝马东西两个生产基地跑,专门负责自己企业产品的售后服务工作。
现在,除了华晨宝马的业务,沈阳航星机械有限公司已经不再承接其他厂家的活儿。当然,直接为宝马这一世界名牌汽车做配件,张毅不敢奢望——作为拥有世界最先进汽车工艺生产线的宝马厂,沈阳的华晨宝马也绝不会把汽车上的部件交给任何其他厂商生产:他专门为德国人制作安放零部件的箱架。这样的箱架,大型企业不屑做,一般小企业又做不了。张毅目光炯炯,就瞄准宝马厂的这些非标产品。
华晨宝马的活很多,但要让德国人信任你,企业必须用实力说话。经常有些企业接了宝马的活,做着做着出了问题,拐弯抹角来找张毅想办法。张毅的企业每年都要接受德国专家的核查,据说除了厂门外的马路不达标,其余都进得了德国人的法眼。
他办公室有很多牌匾,柜顶上绿萝中漏出半个脸的“最佳战略合作伙伴”牌匾,据说含金量最高——这是严谨得丝丝入扣的德国人授予的,经过宝马聘请的第三方机构评估,他的企业一个污点都没有。银行看他信誉好,做他工作让他贷点款,帮助完成些贷款任务。税务局看他纳税比较好,据说一次性“重奖”了他50元电话费。宝马的供应商很多,第三方评估的结果,只有沈阳航星等3家被评为A级供应商,宝马厂有活儿,首先找的是A级供应商。有一次宝马拿出了20个项目招标,他们一家就拿了17项。他让大家树立“为宝马做保姆”的理念。多年的“保姆”工作,使两个厂家达到了“我离不开你、你离不开我”的地步,成了一对连体兄弟。宝马厂年轻人动辄要到“保姆”这里查资料,向张总咨询技术问题。
然而,刚开始想要宝马的活儿,也不是那么容易。张毅让弟弟就待在宝马车间做“义工”,帮着拆拆货物包装,帮着整理整理绿色盆景,甚至帮着打扫打扫卫生,有时端张凳子坐在设计人员旁边闲扯几句,一起看看图纸。设计人员动辄会问:“这个产品你们能做吗?”这世上还有比这更为动听的问话吗?简直春暖花开。
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句古诗关键词是“近”!
张毅的企业被德国人认定为“战略合作伙伴”,我思忖着其中的原因,也许可以从张毅的办公桌上找到一些答案。他的办公桌堆着好几叠厚厚的图纸,他说所有图纸都要报他审核,他只要大概看一眼,若有问题,都逃不过他的法眼。这是他多年待在机械加工现场厚积的功夫。他用图纸把桌子堆成了企业总工程师的办公桌。他打开其中一张图纸对着我侃侃而谈,完全忘了我是一位文科老师。我只知道那图纸的线条横平竖直,像一张试卷,卷面整洁,漂亮得很。
他平时话不多,表面看上去常常保持着休眠模式,其实他在沉思。他事事好琢磨,比如宝马厂有一种刀块,上面有一层油漆总是刮不干净,张毅将刀块拿过来,用显微镜观察,发现刀块制造时候没有顺着纤维方向做刀,磨刀时也没有顺着纤维方向磨。他提出调转一下金属纤维方向就行,问题迎刃而解。自己工厂所有的技术问题,到了他的面前,都能解决。一个当年上中专时外语、数学不及格的人,竟然把专业搞得这么好,我开始怀疑当年中专时期学校课程设置的合理性了。
我走在宝马车间人行栈道上,突然有个联想:张毅如果来宝马厂,阔步走在这3米多高的栈道上,看着自己制造的箱架在宝马车间堆积如山,绵延成丘陵,会不会有一种将军检阅部队的豪情?
但他不能轻易过来,认识他的人太多,如果车间一个个经理、主管都来接待他,麻烦。
这箱框,专供华晨宝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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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他与宝马成了连体人,但他自己从来不买宝马的车。他公司有20辆各种型号的汽车,其中18辆都是日系车。这让我很意外。有一次在高速上,我看着公路旁皇姑屯、9·18 纪念馆等地名标志,不解地问:“不是说日系车减配吗,你自己是搞汽车配件的,怎么会对日系车情有独钟?”
一旦涉及张毅从事的行业,他论辩的兴趣一下子被激发了。他说,我们抛开排日情绪不谈,购买日系车,至少有以下好处:第一,质量佳,性能好。国内制造的日系车减配,其实都是中国人自己干的事情,是没有按照日本的制造标准生产,如果真是日本人的责任,我国早就起诉了;再说,你为什么要去买减配的呢,丰田和本田家用轿车,减配不多。百万以内的丰田、本田,性能都不错,同样档次的车,一汽大众的性能都比不过丰田、本田。第二,价格低,配件和维修价格也低。第三,与车价、维修价相关,保险费也低。他说他有一辆70万的老式沃尔沃,单单保险费就超过自己一辆日系车的车价。第四,日系车用油好打发,即使是高档的日系车,也能用92号汽油——一辆车10万公里总要跑吧,92号与95号每升相差5毛,10万公里多烧5万元,更不要说用98号油了,何况日系车本来就省油。裸车费、维修和配件费、保险费再加汽油型号差价,跟其他品牌相比,你去算吧。像三菱帕杰罗V93原装车,3.8排量的,35万左右,好得很。
好家伙,看这铁算盘算得!他虽然像将军似的在宝马车间检阅,却大量地消费日系车。好在宝马根本不在乎他这个用户,人家不喜欢把车子卖给自己人,有时几千辆成品车停在露天广场上,一夜之间不见了,你都搞不清去了哪里,听说中国人不喜欢的车型,都被火车拖到外国去了。
从大连回沈阳的路上,在农家乐午餐
在沈阳观看刘老根大舞台节目
采访张父,感受最深的是这位老父亲对大儿子的愧疚之情,那种揪心的感觉感染着周围的人,让人不知道该如何消解他心头的块垒。父爱是一把大伞,但是张父认为他这把伞没能罩住儿女。张父向我诉说往日岁月,尤其说到大儿子时,我感到他的心在发抖。
为了养家糊口,张毅小小年纪骑上一辆28寸的自行车到几十公里外贩运玉米高粱,回来卖钱赚差价,每斤赚1毛,屁股都磨破了——当时叫“投机倒把”,属于“走资本主义道路”。上高中尤其是高中后上高复班那些年,张毅其实没有多少心思读书,回到家书包一扔就干活去了。他是老大,“身上衣裳口中食”是眼前最重大的事情。
有一次父母外出,张毅带着弟弟妹妹“烫屋”,就是用沥青油烧化之后泼到屋顶防雨防雪。不曾想锅里沥青燃烧了起来,弟弟失声大叫,张毅急急从屋顶下来,一下把铁锅掀翻倒扣在地,辽河边的这顶破屋才避免了一场灾难。父亲感慨之余,对老大的这一处置措施多次从技术上进行了充分肯定。他记得很清楚,张毅为了抹墙,早晨3点推独轮车到生产队地里偷土,披星戴月。
曾经穷得连火柴盒都买不起的父亲,年轻时喜欢读《毛选》。父亲说“要听党的话,要是听不懂,那是你的错”。一句经典之论,把我们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小时候你还打过我呢!”为消解父亲的内疚,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张毅故意调侃父亲。张毅在父亲面前从来不争论,无论父亲的观点是对是错,他唯一想做的,就是逗父母亲开心。孝顺二字,他在这“顺”字上做文章。
没想到儿子的调侃把张父说得支支吾吾的,他一愣一愣地笑着为自己解围说:“你看,今天不是对着你们老师的面给你平反了么……”
大家被“平反”一词逗笑了,但我看到张父眼眶里有泪。
张毅老母亲耳朵已经不太好,似懂非懂地看着大家,不太明白大家为何哈哈大笑。她站在张毅沙发背后用双手在为儿子捋头发,妹妹倚靠在老父亲沙发扶手上,屋子里充满了苦尽甘来的温馨气息。
老三没有注意我们的谈话,两眼看着房间里大哥为父母买的钢琴发呆。
正是8月中下旬,正午太阳的光亮从后一排房子反射过来,把北阳台上悬挂的两盏“福”字方角灯笼映衬得透红透红。当初张毅为父母购买这套房子,是按照婚房规格装修的。
离开时,我回头向他们告别。一左一右搀扶着老父老母的,是张毅当年偷苞谷喂养过的弟弟妹妹。
我脑中突然闪出一句话:但愿人长久。
忆苦之后,现在思甜
“公社是个向阳苑,社员就是那盛开的花儿”——这是张毅从小通过田野的高音喇叭听到的革命歌曲。他所在的乡镇有个很奇怪的名字:“六间房”。他出生前,六间房乡就改成了“六间房公社”,变成了“向阳苑”。如今“奔六”之人了,他始终没弄清楚这个地方为何叫“六间房”。他的初中也以“六间房”命名,他有一位老师叫伊克敬,伊老师是张毅初中的班主任。说到伊老师教物理,张毅一口一个“好”。
聊着聊着,汽车就开到了一片苞谷地深处。这是辽中区的田园,典型的东北农村小院,院子里瓜果蔬菜挤挤挨挨,三间平房,隐现在高粱丛中。老夫妻俩看到张毅的汽车出现在门口,喜笑颜开迎了出来。
“你又带东西!”师母嗔怪。
“张毅来怎么能不带东西呢,必须带——”伊老师知道从来无法拒绝学生的礼品,干脆大声表达自己的无奈。
侧身走过坠满苹果的绿树,穿过墙边有柴火灶的小堂屋,我们进了伊老师带炕的那间卧室。
“他到哪都是个头!”这是伊老师开口谈张毅说的第一句话。他早就听人说过“你学生在沈阳是老大,没他办不成的事情”,然而这个“老大”当年是班长还是团支书,伊老师已经说不清楚。张毅上学时候好思考,好探究问题,如果上课没听懂,下课他肯定跟我一起去办公室,还经常跟老师一起研究题目怎样出更加合理。为了帮张毅补物理课,严厉的伊老师收拾出家中的仓库,让张毅住到老师家里两个月,跟着老师一样吃住。尽管那时老师家也很穷,但一分钱不收。有一次上公开课,按照老习惯,结束时伊老师照例让同学提问。张毅“忽”的一声起立:“既然电阻有热效应,通电后就会发热,为何电冰箱通电后却发冷?”伊老师一下被问得回不过神来,谁知评课时大家盛赞伊老师培养了学生敢于提问的好习惯。
穿着拖鞋的伊老师拍着自己的左腿回忆说:2004年下雪早,自己骑摩托跟一辆汽车撞了,双方都有责任,也没理赔,辽中县医院反复看,伤情却越来越厉害。眼看着左腿保不住了,伊老师有了认命的准备。他知道张毅可能会帮他解决看病问题,但是不想麻烦人。开春后张毅跟另一位同学照例来看老师,一见这架势,气得不愿待在房间,坐到客厅灶台旁闷头抽烟生气——一条腿都快报废了,伊老师居然不吭一声!
我跟伊老师唠嗑,很快就到中午了,张毅自然不肯让老师生火为自己做饭,我们开车离开。
“后来呢?”我问开车的张毅。其实我问这句话时感觉有点哭笑不得——今天已经是我来沈阳采访的第9天了,居然第一次听说张毅挽回了老师的一条腿。
“我把伊老师送到了我爱人工作的739医院,腿治好了。”张毅轻描淡写地说。739医院专门收治汽车肇事病人,张毅跟医院上上下下太熟悉了,大家都直呼他“姐夫”。
我以为手术费6900元全是张毅出的,因为这点钱对于张毅来说,纯属毛毛雨。但他说手术前找来了伊老师的两个儿子商量,提出他跟俩儿子手术费每人三分之一。他说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他的目的只是想把事情顺顺利利地做成。
张毅做事,总是这样分寸自如,过程圆融。他积德而不贪名,行善的路,留一半给别人走。
我突然想到张毅80岁的老父亲曾经这样提醒小儿子:“该给你妈花点钱啦,免得将来后悔。”张父认为,孩子们虽然懂事,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他们及时行孝, “否则老人一旦没了,你后悔难受啊!”
难道张毅做事的风格,来自于家传?
有一年,张毅的父亲因病住院,伊老师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拎了一筐家养鸡蛋赶到了医院——这种散养鸡生的蛋,沈阳人称作“笨鸡蛋”。
二老相见,彼此激动。伊老师拍着自己的腿说:“我这条腿就是你儿子给的啊!”一语未了,二老都淌起了眼泪。
看望伊克敬老师
师生炕头唠嗑
离开伊老师家,大约十一点半,张毅电话辽中县一位政协官员:“你不是要请我吃饭吗?我老师来啦!什么——你吃过啦?没钱请我吃饭?那也得请。”
汽车开到六间房乡的一家农家小饭馆,那位政协女官员已经站在门口迎接了。她是张毅初中同学,说是如果张毅提前通知要回辽中老家,今天会来整整一桌人。4个人,一桌菜,辽中的特色都上了。我回头看了看张毅,心想这喜好排场的特点,会不会源于张毅一贯的做派?
在这位初中女同学印象中,老大张毅总是坐在最后一张桌子,是特别优秀的班长,那时候给人印象就很成熟,感觉他是个大人,我们对他很尊敬,现在也是这样的感觉。他的“格局”跟别人不一样,他做企业,做得很好,如果做行政干部,也一定做得很好。毕业15年后我们见面,才知道他一直在做公益,我就希望他回报家乡,他就回辽中支助特殊学校,已经支助5年了。
张毅支助特殊学校,我采访到这第9天才知晓,而且是偶然从他初中同学嘴里听说。感觉张毅也不是故意向我隐瞒,是他压根儿就没兴趣谈这些。张毅带着400多人的一群志愿者帮弱扶贫,从来不报道,即使偶见微信报道,相片中也从来不见张毅的人影,每逢照相,他就躲开。他不想高调,也不是刻意低调,我感觉用“淡忘”一词形容他,更加贴切。《老子》有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其实张毅何止是“不争名利”,他完全是忘了名利。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再追问,如果他内心平静如水,我又何必去翻江倒海呢。听他办公室主任说每年年底老大都要为困难户送米面送年货,再问具体细节,这位办公室主任也不清楚,让我给他的驾驶员打电话,说全是他驾驶员代办的。
我想起上午去他叔叔家的情景。他叔叔半身不遂坐在手动轮椅上,要张毅给他买个自己看中的电动轮椅。张毅不肯,说那种电动轮椅速度太快,不安全,只答应给他买个速度慢的。离开时,我回头端详着这三间带院子的砖砌平房,明显比其他村民的屋子结实整齐。张毅说这房子原先是村书记家,要出售,开价8万,要的人很多。
“我跟书记说这最好的房子必须卖给我叔叔!”
这“黑*老*大”的口气一出来,把我吓了一跳。
“那你使用什么手段弄到手的?”我疑惑地看着他。
“我加价两万买了下来。”
他的确是“老大”,但不“黑”。张毅不仅全款为叔叔老两口买了房子,全年的吃用开销全包。毕竟这辽河的农村,还是个贫困的地带。
真正的正能量,是你把自己活成了光源。我无法从任何媒体上睹见张毅的光辉,只是偶尔在辽中走了一遭,侧耳听到了辽河水滋润土地的声音。其实这种声音十分寂静,不惊扰万物的酣眠。
张毅的父亲对儿子说:“我不知道你赚了多少钱,我看你比原来的地主厉害多了!你要低调,你要扶贫。”其实张父没弄明白,自己儿子的扶贫,已经低调得自己的父亲不知道,妻子不知道,工厂职工不知道,同班同学不知道,连我这个专门去采访他的老师也很难抠出多少信息来。我甚至怀疑,时间长了,他自己还知道不知道。张毅的妹妹是凤凰医院院长,她的照片登上了沈阳《扶贫》刊物封面,这让很多沈阳人知道了。父母很欣慰,把刊物竖在客厅半墙上,父母只知道女儿是如何带领医院职工扶贫的。
离开辽中时,汽车再次从他初中的门口经过,那墙砖上的金属字体从我眼前晃动而过:沈阳市辽中区六间房九年一贯制学校。
在叔叔家门口
走上工作岗位的第二年,我担任了铸造8411的班主任,两年半时间倏忽而过。这两年半,不过是我教育生涯中一段自然而然的生活,但是对于铸造8411班42名同学来说,却是一段铭心刻骨的记忆,进入了他们的潜意识,成为一种深藏心底的情结。同学王明强多次说“我们8411班是最棒的!”我不明白“最棒”在什么地方,但看他说话时那激动得发抖的样子,心里就稀里糊涂地承认了这种“最棒”。如果说我们这个班聚得起人心,倒的确是同年级4个班中最棒的:毕业20周年聚会了,入学30周年又聚会了……
记得毕业20周年聚会时,第一天参观母校,第二天集体去扬州游玩。大连的郭元奎因飞机原因没能跟我们一起去扬州。
“那你这一天怎么安排呢?”我问。
“昨天在学校参观的时间太短了,我想再去看一看。”郭元奎双眼凝视着我,慢吞吞地跟我说。
看着他那弱不禁风的身体,想象着他可能孤零零一个人,用粗糙的手指去触摸母校的小红楼、触摸当年铸造8411班的墙壁,我怦然心动。我想,人生中的很多东西,你会不由自主去触碰,比如老去的父母,比如故乡,比如母校。
前两年,徐晋良迁居常州,他请在常同学吃饭,席间我拨通了远在沈阳的张毅的电话,徐晋良接过我的手机问张毅“啥时候来常州啊?我请你吃饭!”几天后,张毅真的乘飞机过来了。
荣格解释“情结”这个概念时说过:“只有造成有害行为的情结,才能视为心理疾病。”我不知道,沈阳跟常州相距1700公里,专门打飞的过来吃饭,属不属于心理疾病。
毕业20年了,同学憋不住了,张毅就拿出一笔钱让常州同学组织聚会。大家从全国各地蜂拥而至,开心得云里雾里的。加上其他同学的赞助,最后钱用不掉,也退不回去,于是奇怪的现场出现了:毕业整整20年,人员分散在全国各地的铸造8411班,居然出现了“班费”这个概念。有一次班级同学来常州,大家顺手给张毅打了个电话,他还不忘关照一声:“用班费啊!”一句话让大家笑半天。
张毅说,常州的两年半,为他的人生起到了关键性作用,有一次他差点把年过80的父母带到学校来看一看。他把对母校的感念,化散成一次次与铸造8411班同学的交往。他几乎跑遍了班级所有同学毕业后的工作地。他出钱救治重病同学,多次飞机往返兰州为同学排忧解难。有一年大家相约去哈尔滨雪乡游览,他从沈阳开车去哈尔滨,上路不久得到消息父亲生病,便急急赶回,看到父亲没危险,再次开车赶到哈尔滨,请同学吃完饭后,再回沈阳照顾老父亲,整得同学都不知道说啥好。同学到了沈阳,他请客喜欢讲排场。施国友不干了,说他“一顿饭你花这么多钱,为什么不分开来请我们吃两顿?”我也批评了他好几次,他呵呵呵地笑,笑完了,不改悔。
在校读书时,有一年寒假一位同学因考试不好不想回家过春节,他担心出事,干脆自己也留了下来——谁让他是班级老大呢!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铸造8411班同学都有抹不去的母校情结,班级情结,张毅表现尤盛。
沈阳聚会
在邓丽君歌曲温柔了大江南北的时代,张毅恋爱结婚了。邓丽君的《小路》借天上的云表达恋爱中女孩的担忧:
“天上的云到处地飘, 飘到哪里不知道。你不要像天上的云, 飘啊飘啊飘得不见了。”
张毅的妻子不担心丈夫如云飘走,因为张毅的定力让她放心。她看过张毅跟两名中专女同学的合影,那种跟女生的肢体保持等距离的构图,印证了她高中开始就对张毅下定的判断。
热处理班有位沈阳女生像说相声似的说过一段话:“还在常州上学时,我们跟张毅一起回沈阳,火车经过北京,在车站见到在北京上卫校的女生;张毅毕业后,有位女生来厂里找张毅,我一看,就是她!后来张毅结婚了,我一看,还是她!这不,都几十年过去了,张毅女儿结婚我们又碰头了,我一看,张毅的老婆——仍然是她!”
妻子是张毅高中时的同班同学。高中时妻子的母亲见到来家中接妹妹的张毅,跟女儿说:“你以后找丈夫,就要找这样的男人。”
多年后,果然就是他。
张毅的个人生活一直很简单。他给自己定了很多规矩,用自律,羁住了男人一不小心就变得狂野的心。他跟人打牌,每次开始都会宣布:晚8点必须结束。沈阳城里到处是宾馆,只要他人不离开沈阳,再晚都得回家睡觉,哪怕多年不见的同学住在了沈阳。他组织活动时经常给在沈阳工作的同学以及外地来沈阳的同学开宾馆,但是自己从来没有住过。
所有优秀的背后,都是苦行僧般的自律。自律的人,既可敬,又可怕。
不过他也有不靠谱的地方,比如多次闯红灯,多次酒驾弄得很麻烦,最多的一年交通违章罚了1万多元。后来酒驾查得紧了,他彻底老实了。
“走小路有无数,走大路只一条。你要往哪里走,也该让我知道。”邓丽君的《小路》甜蜜中略带探测,张毅的妻子则从来不问丈夫的道路,她说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张毅“好好的”。
跟张毅在一起,他可以天南地北跟你瞎扯,但涉及他内心深处的东西,他只是偶尔会提到一些。他的创业经历,有时显得有点儿神秘。难怪他弟弟跟我说:“我在努力读懂我们经理。”弟弟一口一个“经理”,很少用“我哥”这个称呼,第一次在我面前说“我们经理”时,我都不知道他指的就是张毅——一位从小带着自己长大的大哥。
我跟张毅说“你弟弟在努力读懂你”,张毅听了哈哈大笑起来:“他?读懂我?”然后又是一阵大笑。
他不是天上飘忽而过的云,但像夏天万里晴空那看似不动的堆云,看似不动,其实一直在变化。他的思维,沉稳而不拘泥。
人生已经掠过58年,一路走来,张毅究竟受过多少委屈,旁人很难知晓,因为他从来没兴趣对着任何人晾晒自己内心的苦楚;当然,也有这样的可能:他对委屈、疼痛反应迟钝。他妻子说过一句话:“他是个勒着自己也要让别人快乐的人。”
沈阳张氏帅府有一段视频——耄耋之年的张学良对着大家说:“我绝对不是放弃东北!我是判断失误,我以为日本人不敢占领东北……”这段几十秒的视频被反复播放,东北人给张少帅一个诉说自己“冤枉”的机会,但青楼大门背后的这段视频,关注者寥寥。张毅不是张学良,他不讲自己的委屈。佛说,琐事以不辩为解脱。
买了一套街面房,以资不时之需
沈阳离开大连400公里,张毅开车带我们几个去大连。上路不久,妻子打来电话,除了关照点事情外,还说上次她汽车跟人触碰,定损价格出来了,对方跟她商量要她拿2000元,张毅说给个两千五吧,客气点。
我注意到他身边那只韩国TUMI双肩包,双肩包,是他几十年的标配,我说我要“检查”一下。里面什么都有,若要出差,一包足矣。其中有一只卫星手机,据说跑到哪里都不会有信号之忧。我笑话他你又不是美国总统,身边人一定要拎一只黑包随时控制核按钮——你公司有多大事。包里还有一只小药盒,每次出差前妻子负责摆放到位。
高速上车不多,据说大*大来沈阳就是走的这条路,难怪高速每个超市内都有大*大逛超市的照片。车上包括韩成福、鞠贵余、徐晋良在内共5人,一路热闹,那声音,比窗外的雨声大了去了。张毅在沈阳组织跟母校跟同学有关的活动,沈阳的同班同学韩成福、鞠贵余、王喜琳是非来凑热闹不可的。韩、鞠二人自1984年入学给人感觉就很老实,几十年后仍然以这一特点现身。王喜琳在班级群被称作“隔壁老王”,但是班级姓王的太多,我到沈阳的第一天晚上,“任命”王喜琳为“首席隔壁老王”,弄得王喜琳兴奋不已,酒兴倍增,话语不断,张毅称赞他“唠嗑唠得好”。可惜今天他上班来不了,留在车间做他的“王主任”了。徐晋良非沈阳人士,全国各地到处跑,有人问他从哪儿来的,张毅代答说“他从全国各地来”。
到了大连,大连“土著”人郭元奎、张兴旭入伙,出差来大连的施国友自然是赶都不赶不走的。晚饭后去大连星海广场寻找中国最大的华表的影子。多年前,华表一夜之间被“误拆”了,但是华表的各种传说却如星海广场旁的海水,时时刻刻在晃荡。这就类似于“铸造8411”班,只要有人提及,大家就会叽里咕噜说出很多故事。
扯远了,还是回到张毅身上吧。
第二天我们去了旅顺口。明明自己有车,张毅还是把我们几个打包给了旅行社,让旅行社单独派车。那名小导游一路讲解一路忽悠,要我们参加各种自费项目。其实旅顺口大家都玩过,我们说到海边溜溜就行,但张毅不肯,他通过导游给我们购买了观看大连历史情景剧的门票。他公司员工说,老大带他们出去旅游,总是动员大家多少买点东西,好让导游司机有口饭吃。多年前,张毅还在另外一家公司,带着一帮人去泰国旅游,回到沈阳,看到带团的小导游和联系本次旅游业务的业务员坐在台阶上掉泪,一问,两人不仅没挣到钱,还亏了一点,张毅出面每人补收500元。对于旅游途中导游的猫腻,张毅心知肚明却装糊涂,让导游感觉这人看起来聪明其实脑子有点傻。
更傻的事情还在后面。进了军港公园,他竟然莫名其妙让做生意的摄影师给我们照相——都什么年代了,手机完全可以解决的事情。那摄影师看到来了群傻子,让我们围着门口的一块石头这样抱那样抱,他乘机拼命揿快门,直揿得张毅笑骂摄影师太狡猾,摄影师也就装傻呵呵呵地笑,最后竟每人分到了两三张人体造型差不多的大照片。
当晚回到沈阳,他又安排在第一天到沈阳时的星级酒店吃饭,弄得一边吃饭一边桌上冒白烟歌舞升平。我再次批评他为何仍然这么铺张破费,而且菜肴随便让餐饮部主管安排,浪费严重。他答非所问地回答没事没事——看看这废话,当然没事,但是连续几天我们都吃累了,至少今晚的安排实在没必要。
“莫非你就是想让主管挣点钱?”
见我问开了,张毅坦白:年初老父亲80大寿,这位主管安排得很尽心,自己答应今后做点这里的生意,一直都没机会。
其实他这一路的做法,我心里都明白,毕竟我在旅游系工作多年,周围的老师很多都是兼职导游,而且我的很多学生也都是导游。
张毅对弱者或者低收入者的同情,有时甚至让我怀疑他的理念是否正确。多年前我们讨论交通肇事的责任问题,张毅提出无论行人有没有责任,驾驶人都要负全责。当时我曾费解:逻辑思维这么严谨的一个人,怎么会有如此观念?如今看来,完全源于他对弱者的怜悯之心。听说有一次他去某个地方打牌,路遇一位卖气球的老头,得知老头的遭遇后他100元买了个气球,还动员打牌人一起去买气球。大家20、30一个,买了送给街道上的小孩。那球红红绿绿,喜了一条街。他让父母不要去卖废纸废品,说是照顾生活链上处于下游的人员。他关照做医生的妻子千万不可拿病人的红包,不要接受病人的吃请,妻子几十年来从来没有湿过鞋。
很多人都会念诵“不以善小而不为”,但大家都不太上心,张毅始终是个有心人,几十年的人生一路走来,总时不时给人留下馨香。
因为一路布施,加上他的老大情怀,张毅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因此结交了多少朋友。2017年女儿举办盛大婚礼,本来准备了80多桌,一下子多来了一百几十人,都是事先没有想到的,直接带了礼金来捧场。没办法,只能一一劝退,后面补请。婚车出发了,婚车之后,莫名其妙多了10辆黑色轿车,跟到婚礼现场停下来,走上来一个戴墨镜的跟他说:“张总,放心办婚礼。”转身又带着10辆车离开了。张毅回想起来,这个人的确见过。
卡耐基说:“如果你拥有一颗富于同情的心,那你就会获得许多权力所无法获得的人心。”他管理工厂,从来都是“加强管理,放松惩罚”,即使有人造成了公司损失,也就是批评批评。有人说他制度执行不严,但他的人性化管理赢得了人心,16年来公司每年上一个台阶,说明管理是成功的。他说他不能让职工有下岗的忧虑。
同情心有时会外显为一种包容心,张总从来都包容别人的缺点,他几乎没有把谁叫到自己办公室批评过。有人说他做公司16年,独裁了16年,也包容了16年。不过在我看来,他天生一付不怒自威的样子,这也帮了他不少忙。
他一直在悄悄地做公益,有时需要厂里的司机帮忙,自然就瞒不过司机。他的办公室主任知道一些,但张总不允许对外说。
佛教有“三轮体空”的说法,即真正符合教义的布施,对于施者、受者和所施之物,不存于心,这才是真功德。往事如烟,张毅不是健忘的人,他只是淡忘。他究竟帮助了多少弱势群体,布施了多少层面的人,似乎不太容易找到痕迹。除了辽中特殊学校外,他还支助着一个孤儿院,具体情况我不是很清楚。
辽中,是他的家乡
从北陵公园回到辽宁大厦的房间里,呷一口茶,我坐到写字台前,顺手翻阅房间内的宣传材料,看到了好几本小册子:第一本为《辽宁经济》,我都没打开就扔在了一边;第二本是《辽宁精神》,翻开后我惊讶地发现:辽宁精神居然是“长子情怀,忠诚担当,创新实干,奋斗自强”。
我无法确定经济的发达与衰退,跟精神的丰美与枯萎之间是否存在对应关系。张毅多次开车带我在沈阳城里转圈,每到一处,总会叹息着跟我说,这里曾经是什么什么大型企业,倒闭了,那里曾经是什么什么大厂,差不多没了。沈阳作为共和国的长子,经济似乎一直在衰退。汽车经过沈阳飞机工业有限公司的飞机场时,张毅告诉我这就是罗阳生前所在的沈飞,张毅企业职工的服装就是按照沈飞的服装规格做的。这时我才想起,在辽宁这片土地上,出现过雷锋、孟泰、王崇伦、郭明义、罗阳、毛丰美,他们曾经让中国的老百姓泪湿大江南北。
不管穷得需要去偷苞米,还是富得感觉钱已经虚化为一连串数字,张毅的长子情怀、老大情怀都在以一种温暖纯良的方式触动着周围的人们。
他是家中老大,他是班级老大,甚至毕业后,仍然以老大的情怀时不时呵护着有困难的同学。我似乎可以作出这样的判断:正是东北汉子的老大情怀,造就了他有格局的人生。
楼下广场舞似乎没有停息的时候,《东北汉子》的歌声阵阵入耳:
东北汉是红脸汉,天大地大放心间,
东北汉子最潇洒,重情重义人人夸,
说起话来嗓门大,为人处事不掺假,
吐口唾沫都是钉,钢筋铁骨腰不折,
背起行囊闯天下,顶天立地传佳话。
张毅不是红脸汉,说话嗓门也不是特别的大。这是一位自从小多病多难,而今却身体特好的一位东北汉子。
他小学二年级得肾炎,打了一年油脂针。他曾经满身黄皮疮,连续6-7年,肚子上、膝盖上,左右对称着生,奇痒无比,冬天发,夏天好。到了初中,突然就好了。
高中毕业后得了哮喘病,进中专后担心被学校退学,闭口不言,悄悄吃药。进了沈阳铁路配件厂后,冲天炉污染大,气管受刺激,他也只有隐忍,每天服药支撑,这一撑就是13年,好在遇见了半路出家的一位中医。
然而50岁之后,他的精气神却足起来,脸色红润,皮肤光滑,头上无一根白发。开车一口气四五个小时,下得车来照样谈笑风生。他甚至一个人驾车把老父老母从沈阳拉到杭州看西湖,因突然有事,安排老父老母乘飞机回去,自己从上海开车一口气开回了沈阳。
他老父亲最担心的就是孩子们的身体,在我面前念叨了好几次:“我们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孩子们身体应该没问题吧!”其实张毅岂止是没问题,“越活越年轻”的人间幻想,似乎在他身上兑现了。
采写张毅,其实是一个课题的研究过程。我注意到,他似乎不主动去结交官府,他的一步步发展,不是依靠政府关系;有些观念,似乎与世道格格不入,就像陈道明所说:“我无奈于世道,世道也无奈于我。”但他行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似乎又让人感觉他游刃于世道之间,娴熟有余,这就让我颇多猜测。周围每个人谈张毅,都是以管窥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是有条件借很多人的管子窥豹的人,但还是感觉他的很多事情依然静静地在水下休眠没有被激活,也许他根本就不想激活。他说我至多能了解他百分之六十,有些事当我问到他的时候,他会呵呵呵地跟我说:“倪老师啊,这个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我会心地笑起来,一同抬头看窗外,唯有蓝天白云。
入学30周年回母校聚会
作者:倪筱荣
2020年4月第3 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