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月 6 日上午,中南大学湘雅三医院。
试药志愿者小文熟练地卷起外套的袖子,露出左臂弯内的4 根留置针,它们沿着静脉血管连成一排。
在过去的3天5夜里,她一共被抽了 23 次血。
护士将针管连接上,暗红的血顺着细细的软管流进管道,透明的针管慢慢被浓稠的鲜血填满。
中南大学湘雅三医院Ⅰ期临床研究室,报名试药的志愿者一般在这里体检。
在充斥着消毒水味儿的医院里,那暗红的血液闻不到丝毫的血腥味,但小文却闻到了金钱和自由的味道。
抽完这一管,小文就能离开全封闭的病房,拿到 9000元的报酬。
这不是她第一次做人体试药,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今年 19 岁的小文,来自湖南东南部的一个小城市。2000 年出生的她,在同批参加体检的志愿者中年龄最小。她喜欢蹦极、坐过山车,不喜欢稳定的工作。
她说:“过山车在起伏中飞速前进,可以让人感觉到自由。”
在全中国,有50万人在舍命追逐着这种自由,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做:
职业试药人。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每次吃药前看的说明书上,关于用法用量、不良反应等结论,是如何得出的?
我国平均每天都有370种新药问世,如何确保这些新药可以给患者服用?
根据国际上的一般做法,为了测试新药的毒性和代谢过程,在药品上市前要先进行临床检测,也就是人体试药。
简单来说,就是弄清楚究竟吃多少,既能治病,又不会害人。
药品研发公司联合医院面向社会征集志愿者试药,是新药上市前不可或缺的环节。志愿者会得到相应丰厚的报酬。
然而,凡是有利可图之处,黑色或灰色交易总会像蚊虫一样滋生。
“试药中介”,就是这样一种产物。
他们在各种网站、论坛里发布试药招聘,甚至出现在大学生兼职平台里。
豆瓣上,一个名为“北京大学生兼职信息交流”的小组里,出现一个“试药员”招募的帖子。
7天,酬劳3万块。
不可谓不诱人。
在搜索栏中输入“试药”二字,出现不少相关的帖子,报酬丰厚,长期招聘,需求遍及全国各地。
在海量的招聘信息中,有网友这么提问:
“试药兼职可以做吗?其实我不太在意对健康是否有影响,主要是现阶段太缺钱了。”
大学生做兼职是常态,想赚快钱更是当下年轻人的浮躁通病。
而来钱最快又隐秘的方式,试药中介沿着网路摆在了他们面前。
小文第一次看到了试药志愿者的招募信息,就是在一个兼职信息交流群里。她报了名,却没去体检。领队打电话来,她直接说:“不去了。”
“还是有些顾忌,而且当时也不怎么缺钱。”
第一次试药是在今年5月,试药之前小文和男友去看了一场演唱会。
她吃下了一种助消化的药,拿到6500元。钱一到账,小文就把中介的联系方式都删了:
“就想着以后都不会再试药了”。
但是没有人能抵得住金钱赤裸裸的诱惑。
小文付了3个月房租之后,积蓄所剩无几,她再次报名试药。
眼看着双十一要到了,她的购物车里已经填满了护肤品、包包、衣服和鞋子。
几次试药之后,她都没觉得身体有什么不适,有人建议多喝水加快新陈代谢,她也没有刻意增加饮水量,不过几乎每天晚上会吃一根香蕉通便。
第一次入院试药时,一个学医的志愿者说到了一种排毒的药,可以清除体内的药物残留,但出了院,小文就忘记了药名,只好作罢。
“体内的药两三个月就排出去了”,小文似乎对试药的风险毫不在意。
像小文这样的大学生,如今已成了试药的主力军。
《新民周刊》曾报道,在武汉,大约有1000多位试药人,其中,大部分是武汉各高校的学生。
北京一家医院的医生也证实,参加试药的无业者、大学生要占到80%~90%。
巨大的利益诱惑面前,人们总是愿意铤而走险。
如享受命运的馈赠一般,吃下一粒药丸,换得一张演唱会门票,一套高级护肤品,一个闪亮的包包。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你所轻易得到的,终将以另一种方式还回去。
何金虎曾经也是“职业试药人”中的一员。
“如果重来,你还会选择试药吗?”
“再也不会了。”
他掀起衣服,露出小腹上的疤痕,那是2010年为了获取1万元受试费,注射抗肿瘤药物留下的印记。
那一次,他险些丧命。
一天,他接到医药公司的电话,说协和医院有一个一万元的实验,为期三个多月。一万块钱的补偿费,让何金虎很是心动。
他甚至连试什么药都没有问清楚,就匆匆做了体检,签下了《知情同意书》。
何金虎盘算着,这一万块钱,一部分寄回家里,再拿一部分出来给自己换个一个新手机。
只是这次试药和以往不同,不是服用药物,而是往肚皮上打针。
注射之后十几秒,何金虎感到打针的部位疼痛难忍。
很快,何金虎出现了强烈的药物反应:口渴、心慌、头疼,脉搏甚至降到了每分钟40次。
面对第一次出现的临床反应,医生也束手无策,只是不停地给他做心电图,而每次结果都显示——严重心律不齐。
终于坚持到第三天,何金虎出院回家。但是他的心脏至今也没能恢复到实验前的健康状态,始终觉得胸闷,胸口像是压了一块石头。
试药人在杭州第二医院临床试验中心门口排队报名
时隔3年,何金虎依然时常感到呼吸不畅,稍微剧烈点儿的运动心脏都无法负荷。
因为心率不齐,他屡次通不过试药体检。如今他成了一名电梯工,一个月只有两三千元的收入,还要给家里寄一半。
生活始终捉襟见肘,根本无力支付高昂的治疗费,他只好选择了放弃。
试药后遗症就像是绑在他身上的一颗定时炸弹,一不小心就有可能爆炸。
试药圈内流传着一个试药危险性公式,钱数÷天数=药物危险性。给的报酬高的试验,通常危险系数也相对较高。
曾有一支治疗艾滋病的疫苗招募受试者,这是一款从未进行过临床测试的新型药物,给出的报酬是7天10万。
但是试药者根据药物危险性公式换算之后,往往会出于恐惧而主动放弃,试验可能会因为无法招募到足够的受试者而被迫延迟。
中介遇到这种情况,一招就能解决:压低报酬。
“试药者一看,钱不多,估计不会有危险,反而倒去了。”
这意味着,在试药人的认知里,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承受了更高的风险,甚至是冒着生命危险去试药。
多么令人绝望而窒息的操作!
在这场人与药的战斗中,中介才是那个看不见的魔鬼。
在拿出健康与魔鬼交换时,试药人从未想过,他们将承受怎样的代价。
江苏无锡的沈雨辰,在2009年的一次试药之后,患上了面瘫。
他的眉毛、左边的眼睛、鼻子,还有很多肌肉都不受控制,刷牙漱口的时候嘴巴闭不拢,吃饭的时候只能用半边咀嚼。
沈雨辰是90后,但他在频繁试药后发现,自己的皮肤变得非常粗糙。每到秋冬天的时候,身上就像鱼鳞一样的蜕皮,每次脱衣服下来,衣服就是像下雪一样。
每次打扫卫生,家里面可以扫出半簸箕的皮屑。而且自从试药之后,沈雨辰的体重从140斤长到了200斤。
真的,人千万别天真。
世上没有白得的便宜,轻易得来的不仅烫手,还可能要命。
在代价面前,你远比你想象的更不堪一击。
如今在北京成了小药头的魏翔,有些后悔了。
他后悔的是进入这个圈子太晚。
魏翔计划,专门成立一个公司做试药招募,打的名号就是中介机构。如果可以接下整个项目,一次可以赚个二三十万。
十五六岁外出打工,直到前两年魏翔才进入试药圈。
试过一次药之后,他便觉得自己试药并不是长久之计:“一是好项目不是天天都有的,二是经常做试药对自己身体总归是不好的。”
在此之前他一直张罗着求职中介的活儿,手上有不少打工者的微信和求职群,魏翔顺手做起了试药中介。
他又加进了一大批求职群,开始每天在两百多个群里发一轮广告。
“平常吃药都是一把一把的,试药只吃几粒有什么危险?”他在群里这么吆喝。
转发给网友的试药中介提醒中,第一条就是:“体检往前排!不要脸的往前排!抽血多喝水,一天五瓶矿泉水!”
魏翔说,干了这行之后,他见过不少“要钱不要命”的试药人。
根据要求,参加试药项目要留有至少3个月的“空窗期”,为了给试药人身体代谢恢复的时间,也为了保证试药结果不会互相干扰。
然而以获取补贴为生的“职业试药人”为了多挣钱,会找要求不严只间隔一个月的,或者查不到之前试药经历的未联网项目,甚至会隐瞒前一次试药史。
“有的疯子要钱不要命!半年做10次!抽掉身体里2000cc鲜血。”魏翔很激动,“那些人都有肝损伤、贫血!可笑的是他每次体检都合格。”
体检造假是试药圈公开的秘密。
2014年,曾有一位女性试药人在未发觉自己怀孕的情况下,去参加试药,拿着别人的尿样顺利蒙混过关。
医院因此也未能发现她怀孕一事,直到试药结束,她才察觉。
孩子无奈只能流产。
职业试药人肖周说,这是一门来钱快的生意,不需要什么技能和学历,只要有一副合格的身体,只要你愿意,就可以参与。
掉进了钱眼的试药人告诉你,只要你愿意,身体垮掉也可以参与。
做了中介的魏翔,已经不再参加试药了。“这个事,一旦开始做了,可能就停不下来了”。
躺着挣钱的快感,像吸毒一样上瘾。
而那些靠试药挣快钱的人,断掉的不仅是自己的人生后路,还有无数渴望着新药救命的病人生路。
现代医学技术不断进步,越来越多的疾病被攻克。但每种药物上架之前,必须经过临床试验,确认风险在合理范围,才能面向市场流通。
临床试验分三期,Ⅰ期是为了观察药物的安全性和代谢过程,需要在健康人身上试验。Ⅱ期、Ⅲ期试验是为了观察药物的有效性,受试对象为病人。
因此会有治不起病的病人,主动参与新药试验,推动药物研发的同时,也能给自己找到一线生的希望。
在欧美,试药是作为治疗重疾的一个主要手段,免费最新的药物经常给患者带来奇迹。在印度,各类仿制药上市前的试药机会,也给了无数看不起病的穷人一线生机。
闫星宇是一名大学化学老师,他后悔自己太晚知道试药行业。父亲癌症晚期时,他为给父亲寻找“靶向药”,才知道“试药”。
他的内心始终有一个遗憾:“如果能早一点进入试药行业,也许就能给父亲的癌症治疗带来转机。”
在中国,几代人都吃过治疗小儿麻痹症的小糖丸,在它的Ⅰ期人体试验中,儿童试药人正是疫苗研发人顾方舟刚满月的儿子!
像顾先生这样的科学家,以身试险、以爱子试药,只为推动疫苗的研发,如神农尝百草般崇高伟大,也越发凸显“试药”是合法且必要的存在。
诚如闫星宇所说:“试药本不是一个灰色行业。因为信息不对称缺乏了解,也没有大众科普的机会,同时要给药物测试内容保密,才会造成人们这种神秘而恐慌心理。”
医学技术发展需要“试药者”的协助,通过临床试验得出的数据,才有了造福亿万民众的新药上市,才有了我们在日常治疗时可以依赖的药品说明。
有不少医学院学生主动参与试药,他们的内心有一种参与了医学事业发展的自豪感。
“试药”,本该是一项光荣而伟大的事业。
然而却被“职业试药人”拿命换钱的肮脏行为不断污名化。
他们口中的“报酬”,不过是医院给予试验对象的“营养费”。
试药志愿者需要符合体检要求,并且在试药前后的一定时间内,不参与其他任何药物试验。
而职业试药人,利用各种手段欺瞒厂商和医院,体检造假、隐瞒试药史,甚至在试药时偷偷吐掉药片。
如此试验出来的数据,水分和虚假过多,最终导致试验失败,药品研发的进程一再受阻。
人们鄙视和唾弃的,不仅仅是这种不劳而获、躺着赚快钱的堕落模样。
人们更加厌恶的,是他们为了一己之私破坏医学试验的丑恶嘴脸。
试想一下,试药人在试验中偷偷扔掉的那颗药,或许刚能医治某个病床上的姑娘,已被宣判死刑的癌症。
用于救命的药物试验,试药人却将之视为一场充满风险却又回报颇丰的金钱交易。
他们用自己的身体作为筹码,赌上的却是无数病患的生命。
当死神降临身边,他们才意识到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有多么愚蠢,但为时已晚。
曾有记者采访一位隐退的职业试药人,他的母亲脑瘤复发,在病榻上被折磨了半年之后结束了不长不短的一生,终年59岁。
记者问:
“如果将来有时间,你还会考虑参加试药吗?”
“会。”
一声长长的叹息后,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回答:
“我后来经常忍不住想,如果我当初能认真试药,能多试几种,说不定,妈妈不会这么早就走了。”
参考资料:
1、GQ专栏《试药者》
2、潇湘晨报《湖南00后女孩“试药”赚快钱:我不喜欢稳定的工作,但又需要钱》
3、中青在线《一个职业试药者的自白》
4、中国经济网《职业试药人:一周赚几千 副作用让人悔恨终身》
5、北京青年报社《从试药者成为“小药头”之后 他自己却不再以身犯险 | 青客故事》
6、新浪图片看见栏目《试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