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视觉中国
文｜《财经》记者 王雨娟 《财经》实习生 卢璐 闫楷文
编辑 | 余乐
2022年，第一批大学毕业的00后将进入职场。
作为互联网时代的原住民，00后对信息的接受能力更强，对情绪更加敏感。他们对于职业发展和工作价值的认知，与80后、90后们有着鲜明的差异。
与“前辈们”不同，00后更看重工作给予精神上的成就感和及时反馈。他们在求职和工作时的特点包括：更敢于彰显个性、不再迷信大厂光环，反向给雇主做背景调查，甚至主动“炒掉老板”……他们个性四溢的应聘故事散落在职场中。
社交App“即刻”的一位用户曾分享面试00后应届毕业女生的经历，一度引发关注。那位00后女孩进门后把包往桌子上一丢，用手挽了挽头发，轻松地说了句：“不好意思，来晚了，我们可以开始了。”面试官对她的气势感到诧异。
“我对薪资待遇和工作时长最关心，建议你重点可以从这两方面入手。”她还主动提示面试官。显然，女孩更像是面试的支配者。
新生代登上舞台，亦将“整顿”职场。
一位地产行业的HR称，在2022届高校毕业生的校招中，00后对盘问雇主信息表现出明显的热情。面试临近结束时，以前的应聘者通常也就礼貌性地反问两三个问题，“很有分寸”；00后则显得有备而来，不仅打听公司细节，还要追溯面试官的职业历程。更有甚者就现场所得与事先掌握的情况逐一比对。
确定求职方向为互联网后，郑琪每天睡前的最后一项活动就从看动漫变成了刷脉脉，并且重点关注那些标记着“last day”字样的信息——这类动态往往由即将从互联网公司离职的员工发布，他们会在评论区回答其他网友的提问，或爆料公司“内幕”。
通过刷这类动态，郑琪知道了哪些公司会让新员工在KPI考核中背低绩效，哪些公司今年年终奖大幅缩水，哪些团队的工作氛围融洽，甚至对某些大厂的业务调整和组织架构变动也有了初步了解……她将这一过程称为“给公司做背调”。
背调，即背景调查，原本指用人单位通过咨询应征者的前司、毕业院校、其他业内相关人士等方式，对应征者的背景资料进行真实性核查的过程。这一环节主要出现在“社会招聘”流程中，基本不会针对应届毕业生展开。
然而，随着更加追求个性的00后群体初入职场，“背调”的双方发生了180度翻转。
去年秋招季时在网络上广泛流传的一份“公司作息表”。那份在线文档收录了包含腾讯、阿里、字节跳动在内共计1300多家企业在不同地区、不同岗位上的作息安排，细化到上下班时间、午晚餐时间、一周工作天数、新人是否需要提交周报或日报等。该共享文档上线不到三天，浏览量便突破10万，同时在线浏览人数突破千人。
文档的发起人之一——知乎账号@秃头才能变强介绍道，这份表格是由四位当时正在经历秋招的应届生策划的，其中年龄最小的一位为2001年生人。他们创建这份文档的初衷是希望通过分享信息让某些企业的工作时间更加透明化，为求职者“反选”公司时提供参考。
郑琪将这份共享文档加进了微信收藏。她表示，尽管这些消息零散、带有很强的个人色彩，且很多时候难辨真伪，但却能让她对各个互联网公司产生更具象的认知，不再仅仅局限于“高薪”“加班”“996”等标签。
“通过‘背调’获得的信息，会帮助我在最终接受offer的阶段做出决断。”郑琪说。
职场社交软件很快对毕业生背调公司的高需求作出反应。今年2月18日，脉脉推出公司点评系统。春招开始前，脉脉又推出了“职得去”榜单，如团队氛围榜、最无年龄焦虑公司榜等；还打造了系列职场标签，包括薪资福利、企业文化、组织架构、岗位配置、职级升迁、业务发展等信息。
企查查也新增求职背调板块，展示对应公司注册资本、实际控制人等基础信息，并警示风险，如企业经营异常、疑似实际控制人的风险和过往劳务纠纷都会列出。
通过实习来实地考察也是一种重要的背调方式。某互联网大厂运营如伊发现，她每次路过同组一位00后实习生的办公桌时，他都在浏览公司内网上的各种手册——这些手册与他的本职工作没有任何关联。平时同事间闲聊，该实习生也时常打听有关公司组织架构、人员调整的消息。
在如伊看来，这是00后与其他年龄段员工最大的不同：“对00后来说，实习仿佛不是一份工作，而是正式开始求职前，一次对公司的探索和调研。”
Boss直聘对我们表示，互联网大厂对2022届高校毕业生的吸引力依然很足，有竞争力的工资和福利待遇持续吸引着新人涌入。但是，与此同时，00后并不迷信大厂。
一个显著的事实是，互联网产业高速增长的红利期已经结束。自去年起，互联网公司的裁员风波和对996式“拿命换钱”的讨论几度占据舆论中心。
不少00后在以实习的方式“反向背调”之后，选择了放弃大厂。
“刚把应届生招进去，下半年就把人家裁了。”梁湘嵋因此对一家互联网大厂失去好感。校招时，该大厂三四次把她的简历丢到人才库里，又捞起来，如此往复五六次，笔试、面试，逐一走流程，“真的累，一点都不想动了。”她觉得大厂管理不够人性化，自己也只是池塘里的一条鱼。
当时，她的一位好友正在该大厂实习。好友经常需要加班——即使是刚入职的实习生，工作强度也很高。没有系统的培训，领导安排的很多工作只能一点点试，“成长挺艰难的，摸不着门道。”一周没见，好友就肉眼可见地憔悴了，眼神都没有光了，每天口头禅就是“我好累”。
“现在00后都不太愿意主动去加班，除非有加班工资。生活的体验是非常重要的。”梁湘嵋说。
在腾讯实习过的阿莱面临毕业求职时，决定将目光转向互联网“中厂”，给成都某科技公司投了简历。身边不少人对她的选择感到不解，她解释称因为不想在大公司做“螺丝钉”，想挑战更有创造性的工作。
大厂的那份实习经历让阿莱意识到，在规模越大、项目运作越成熟的公司，个体能在其中发挥的作用就越小。在腾讯时，她每天需要做大量接需求、跑基础数据等重复性工作。“即使是转正之后，一个项目我能做的就是从90分做到95分”，但阿莱的目标是实现从0到1的突破。
梁湘嵋的一位舍友曾对大厂表现出令人诧异的执着，去年秋招时只投递了该大厂的简历，最终被一个视频打标类的岗位录用。拿到Offer后，同学们才发现，她真正的用意在于找一个足够有安全感的保底备胎，以便更好地准备选调生考试。
00年出生的小沐同学也认为，大厂重在体验，能为工作履历增光添彩，而不是长期的选择。在济南一个公务员家族长大，亲尝互联网的高强度后，她更坚定了进体制的选择。她的理想是在家乡找一份比较稳定，压力也比较小、朝九晚五和双休的工作。“我蛮咸鱼的，躺平就是我的终极目标。”
Boss直聘表示，与大厂光环相比，00后对工作的成就感、个人价值、成长前景，甚至是老板的个性、团队的氛围更在意。跟招聘者对味，气场合，感觉被尊重、被重视，都是他们接受一家公司的重要因素。
在00后即将深度参与的职场，炒人不再是老板的特权，新生代心中所想的可能是“我是否要炒掉你这个老板。”
他们崇尚自由开放的环境，反感等级制度。职场老油条论资排辈的习惯受到冲击。年轻人不会因为职级或工作年限就认可别人做他的领导，而是看重实际工作中展现出的能力和人格魅力。没有看到实力，不论职级高低，新人也会直接回怼“教你做事”。
梁湘嵋十分注重自己的话语权。在网易有道实习时，她发现部分用户帖子内容很优质，流量却跟不上。她去跟领导提议改善，得到的反馈是作为学习平台，美妆与美食类的视频存在冲突，无法分配太多流量。“有些家长会举报，认为和学习无关。”
这个状况在今年1月网易有道上线青少年模式后得到改善。美食与美妆类视频被单独划分到青少年不可见的范围，内容评级得以提升，浏览量和点赞量也随之增加。
落地的那天，梁湘嵋“觉得很奇妙”。运营的社区因为自己一个提议，在内容层次上得以丰富，“特别有成就感。”这次表现也赢得领导的赞赏，原本公司规定实习四个月才开实习证明，她只实习了两三个月就拿到了。
在一家大厂的济南工区做HR实习生的尹宁也表现出质疑精神。当时，公司在飞速扩张器，不同业务线HR常常就候选人展开角逐。有次，一位候选人将简历投递在尹宁所在业务，结果流程还未开始，就被北京总部的HR提前锁定。这令同事们不满，却习以为常地冷处理。尹宁则直接找到对方的领导，提出质疑。对方解释是新来的同事，不太熟悉流程后才平息了事件。
00后对雇主的挑剔，在面试阶段就表现出来了。
文章开始时提到的那位00后女孩，在被面试官告知薪资和大小周轮换工作时，微微皱起眉头，坦言还需要考虑考虑：“大小周我可能不是很满意，今天就这样吧，还有两家等着去面试。”
起身离开时，她还不忘要走简历，以防个人信息被泄露。
在00后的眼中，应聘不是被动接受筛选的过程，更是主动出击挑选上司的时机。传统的职场规则可以被打破，取悦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比起中规中矩地展示自己，00后更注重在简历和面试中的“个性化表达”，通过展示与工作关联度不高的特征，让自己的形象更加生动立体。例如，在简历中标注王者荣耀游戏段位、MBTI测试结果，在爱好和特长那一栏写擅长抓娃娃、砍价、撑平板支撑等。
每天要处理近500份简历的字节跳动HR妮可表示，00后的简历常常令人眼前一亮，从一众规整的模板简历中脱颖而出。她印象最深的是一位设计专业的实习生，用自己在四川甘孜地区拍的风景照作为简历背景。“当时就觉得这个同学非常有想法，而且设计功底不错。”
作为社交网络的原住民，00后不遗余力地打造个人形象——不仅穿衣品味要跟上潮流，简历和社交账号也要光鲜亮丽。
小红书和B站是00后经营个人品牌的主阵地，身为实习HR的宣萱经常可以在这两个平台上刷到这样字眼的内容：“大一入职xxx是什么样的体验”“xxx的工牌原来还有这种用途”“在xxx实习的第N天”。
“晒实习和秀工牌的操作还能理解，但是强调MBTI人格的行为就有点迷了，我只能理解为他们希望快速展示兴趣方向吧。”宣萱是95后，虽然和00后没有很大的年纪差，但还是体会到了学弟学妹们求职时的“不走寻常路”。
“特别爱给自己贴标签”，宣萱说，“可以去注册个Soul看看，这个平台上聚集的基本上都是00后，它会迎合这批用户创建自定义标签，内容真的是五花八门。”
过去的应聘者会告诉面试官，“我是谁不重要，但我会这些技能”，现在的00后则想要传递，“我会什么不重要，重点是我很有趣。”
在一次产品经理岗位的招聘中，宣萱碰到面试者骄傲地分享自己的美妆视频，反复强调课余生活有多么丰富，专业学习却提得很少。这在00后应聘者看来，是在标新立异、打造个人形象。
参加美的校招时，面试官问在大学里经历了什么意难平的事。小沐同学第一反应是详细讲述了自己的校园恋爱故事，并复盘道：不应该在没准备好进入亲密关系时就谈了恋爱，应该学着平衡学习和恋爱的时间。
那位男面试官当场就傻了，撑着额头、低下脑袋，匆匆结束话题。幸运的是，面试最终通过。
一位在简历上写谈过13次恋爱的男孩，在面试现场表现得特别自满，聊着聊着就开始大放厥词，甚至想要辅导同场面试的竞争者。在经历过秋招一系列打击后，男孩的个人标签换成了谦逊版：“大学尝试2.5次创业均失败，刚从字节教育离职，加入了拉面说，做信息流投放。海绵努力吸收，成长中。”
妮可表示，在简历中添加一些活泼元素不会影响HR对应聘者的判断。只要自身条件过硬，符合岗位需求，在简历里开一点无关痛痒的小玩笑是可以接受的。
一位面试过近百位实习生的某互联网公司产品经理认为，这些个性化表达会在求职时起正向作用，尤其是在互联网行业。
“行业是在不断变化的，我们需要大胆创新、敢于表达自己观点和态度的人才。”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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