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传寿
《宣城历史文化研究》第890期
1968年-1978年,我和家人先后在安徽省广德县南乡的县苗圃、北乡的高湖中学、东乡的独山中学和西乡的誓节中学四个地方生活、工作了整整十年。虽然时光已经过去四五十年,但是由于那十年是我一生中青春焕发的最美好年华,往事历历在目,至今难以忘怀。
1968年,经过“16年半寒窗苦”的我,终于盼来了“四十三块五”(当时大学毕业生的月工资)。这一年的十二月底,我离开度过了四年半峥嵘岁月的安徽大学,被分配到皖南山区广德县苗圃“劳动锻炼”,并“接受工人阶级、贫下中农再教育”。
说实话,自己此前对“苗圃”一无所知,只觉得这名字有些诗情画意,去报道的路上,脑海中浮现的是芳草萋萋,苗木葱茏的画面。我从合肥坐火车到芜湖,再从芜湖坐汽车到广德。随身所带的行李就是一只装了我日常生活用品和一些书本的大硬纸箱。到广德下车后,请了个出租板车的师傅拉到县城南门外清溪公社的一个叫“十里头”的地方。
到了才知道,老百姓习惯叫“广德县苗圃”为“十里头苗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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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到那天,由于对自己的未来生活和工作的地方充满着迫切期待和美好希冀,觉得路蛮远的。后来,从苗圃到县城,从县城到苗圃,来来去去不知道走过多少趟,觉得好像并不是很远。再后来,旧地重游,不知道是广德县城城区变大,马路变宽,还是自己的眼光变远,觉得好像根本没有十华里路。
这苗圃虽然没有我来前想像的那么美妙和浪漫,可位于城乡结合部的这个小小的国营单位,山青水绿,小桥流水;大道通衢,交通方便,倒也觉得在未来的日子里会自得其乐的。
和我前前后后分配来的还有蚌埠财贸学院(现在叫安徽财贸大学)的朱成林,芜湖市农垦学校的程万来、陈宜持、朱洪远、段茂宾,安徽农学院(现在叫安徽农业大学)的张义盛、小葛,加上苗圃原有的领导、正式工和临时工沈国辉主任、老韩主任,夏有恒会计、陈万章会计,老陈、老高、马光良、叶其林、汪成才、熊文兵、沈世芬老少师傅等,一共不过二十人左右。
这苗圃的性质有点特别,我们到月有工资,有劳保等福利,身份是工人;可整天播种、栽插、除草、浇水、施肥,干的活计类似于农民。那时候我们来锻炼的大学生和苗圃里的工人、领导同吃同住同学习同劳动。
令人至今难忘的一件麻烦事,就是每日三顿集体就餐,我们这些干了半天体力活、肚子饿瘪了的劳动者,每餐开饭时,面对热腾腾的饭菜却不能立即动筷,而要进行一项隆重的仪式。如此这般之后,方可正式吃饭。
偏偏领讲的头头是个忠厚老实、文化不高且有些木讷的老同志,每次讲这么两句长而拗口的话时都有点结结巴巴,断断续续的。边上的人都肃立着,不能说话不能笑,看着饭菜不能叼(当地方言“用筷子夹菜”的意思)。看着大家着急,他更着急。可他越着急,越是结巴,旁人也只能干着急。这样,每次饭前花的时间比吃饭花的时间少不了多少。因为那时又没多少菜,大家干了半天体力活后饥肠辘辘,一餐饭三扒两口就解决了。
好在大家对这此举意见较大,领导也不想勉为其难,过了段时间,这仪式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年头,物质生活贫乏,文化生活更贫乏。不过只要“伟大领袖”一发表什么“最高指示”,就要排着队、打着红旗、喊着口号上街游行庆祝。
逢年过节还要排练节目到县城街头或附近乡下去表演、宣传。别看我们小小苗圃只有区区一二十人,可照样能排出包括大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表演唱《不忘阶级苦》、快板表演、对口剧《千年铁树开红花》、歌伴舞《世界人民热爱毛》等充满时代印记的十多个样式不一的一台节目,无论是进城还是下乡演出都大受欢迎呢!
记得有个女生和一个男生扮演夫妻,老是在一起排练、切磋,惹得前来看望她的男朋友醋意大发、发火刁难,使得我们的这个节目几乎没法排练下去。最后,好在这位男友是我安徽大学的校友,给了我这个小导演一个大面子,才让节目得以继续排练并演出成功。
在苗圃“劳动锻炼”了一年多,有关部门和领导说我“表现好”,在来苗圃劳动锻炼的大中专学生中第一个调我到当地农村中学教书。
光阴荏苒,算来离开苗圃已经五十年了。说真的,我永远忘不了留下我青春身影和足迹、传扬过我欢声和笑语、也抛洒过我汗水和泪水的那块深情而又美丽的土地……时隔四十年后曾旧地重游,看到当年的县苗圃正在被拆迁,已经物是人非,心里不免有些酸楚。旧情难忘,我还是让同去的老伴给我在那儿留个影作纪念。
从苗圃劳动锻炼结束,我来到广德北乡的一个乡村中学任教。三年中,我和妻子包一个班。我教语文和体育,她叫数学和音乐,正好把那班学生从初一带到初三毕业。
冬日的一天,夜幕降临了。
下了整整一个白天的大雪,不但丝毫没有停歇的苗头,反而越下越大。雪夜里,忽然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声。不知是因为下着大雪,加上距离较远,抑或是庄户人家在打狗子,准备过年吃狗肉火锅,狗的叫声显得那么遥远,那么凄凉……
望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听着远方隐隐约约的吠声,记忆的闸门陡然洞开,半个世纪前的一件往事清晰地浮现到我的眼前——
故事发生在近五十年前的一个雪夜。那时候,我和妻子身边还有个呀呀学语的小女儿,我们全家三口都住在学校里。那年头,还没有听说过什么“温室效应”“地球变暖”之类,气候比现在寒冷得多,那年雪来得又特别早、特别猛。学校还没放寒假,同学们都在进行期终复习,迎接期末考试。
那天,也是白天下了一整天的大雪,晚上依然大雪纷飞,而且刮起了大风。风助雪势,雪仗风威,多么肃杀严寒的天气啊!好在我们家里生了一大盆木炭火,尽管外面滴水成冰,屋内还是温暖如春。
快上晚自习了,我正要出门到班上去辅导,正巧一位同学敲门进来问问题。妻子正在厨房洗碗,女儿就抱着我的腿在撒娇。火盆边,我聚精会神地给学生讲着,学生聚精会神地听着。小千金却发起了“人来疯”,得意忘形,手舞足蹈。真是乐极生悲,一不小心,小姑娘一屁股跌坐到熊熊燃烧的火盆中,剧烈的灼痛使她发出凄楚的惨叫。我和那个学生赶紧把她拉起来,可是无情的烈焰已经烧穿了她的裤子,灼伤了她的臀部。看着女儿痛苦的脸,看着妻子伤心的脸,看着学生惊恐的脸,我难过极了,急得一时不知所措。
消息伴着哭声,一下子传遍了小小的校园。
老校长来了,在校的老师、工友来了,住校的同学们来了……
大家七嘴八舌,纷纷献计。有的说用雪团冰,有的说用麻油抹,有的说用四季青叶子捣水搽……最多的意见,是用狗子油涂。
于是,在老校长刘耀成的统一指挥、亲自带领下,师生们立即分头去周围人家寻找狗油。
啊,多么感人的情景哟——那么多的人,顶着那么大的风,冒着那么大的雪,走着那么难走的路,四面八方,挨家挨户,去寻找那么稀少的狗子油!
尽管大家辛苦奔波了大半夜,却一无所获——在乡村,寒冬腊月,杀狗的人家虽然不少,但没有一家把鲜狗油熬了等着有人烫伤用。最后,还是一位学生家长连夜把家中养了看门的一条小狗娃杀了,熬好了油,赶紧送来了。真是单方气死名医。狗油这玩意儿还真灵,一抹上去,小丫头就停止哭叫了。后来伤口也一直没有发炎,不久就痊愈了。
自那以后,我这个语文教师,每当讲授课文《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弟兄》时,就想起那个寒冷而又温馨的雪夜,想起慈祥敬爱的老校长刘耀成(不知他老人家还健在否),想起那些急人之困的同仁和弟子,想起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父老乡亲……
五十年前的这件小事,它虽然没有平陆事件惊心动魄,但是,山乡人民的深情厚谊同样感人肺腑。
雪夜啊,难忘的雪夜……
我们高湖中学的学生除来自周边地区的乡村外,还有附近上海劳改局白茅岭农场团山分场里的劳教人员的孩子。
这个故事就发生在一个这样的孩子身上……
那天是传统的中秋佳节。快放晚学的时候,我们正准备早点放学让大家回去过节,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还没等我出门,一大帮妇女涌进我在学校的卧室兼办公室,妻儿和我都大吃一惊。我们一面忙着让座,一面赶紧询问事由。只见她们群情激愤,议论纷纷,说是我们的学生诬陷她们偷人家鸭子。这真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让她们一个一个地说,她们中的一个代表气呼呼地讲了事情的原委——
我们村上一户人家昨晚丢了一只老母鸭,今天在你的学生XXX家发现了。人家问他鸭子是怎么来的,他说是从村子里的一个妇女那儿买来的。人家问他是哪个卖给他的,他一会儿说是张三,一会人说是李四……弄得失主疑神疑鬼,害得大家互相猜疑。现在村子里的妇女都来了,快叫你那个学生来当面指认出卖给他鸭子的人,省得我们大家都背黑锅。
听完叙说,我大吃一惊:竟有如此怪事!
我一面让女老乡们少安毋躁;一面带着失主来到隔壁教室的窗外,让她悄悄告诉了我鸭子是在哪个同学家里发现的。然后,我让其他同学回家过节,把那位“买鸭”的留了下来。
教室里只有我和那位同学。我和颜悦色地问他,鸭子是怎么来的,他说是从村上买来的。我说你能认出卖鸭的人吗,他支支吾吾,欲说还休。这时,一个个怒容满面的老乡涌进了我们谈话的教室,纷纷围住那个同学,让他指出卖给他鸭子的。可怜那位同学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挨个看了个遍,也没指认出谁。
我一面让老乡们在教室坐着休息一下,一面将这个学生带到我的卧室兼办公室。
我再一次和颜悦色地问他:鸭子到底是怎么来的,你对老师一定要说真话,相信老师会帮你处理好这件事的。他沉默了好大一会,忽然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终于说出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要过中秋节了,昨天早上,他爸爸妈妈给了他五元钱,让他在学校所在地的村子里买只鸭子过节吃。可他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尽。直到在放晚学的路上看到村子里放养的鸭子,才想起买鸭子的事。他正打算回村去买,正巧发现一只老母鸭伏在一堆草窝里一动不动。他试探着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一把就抱住了它。看看周围没人,就把鸭子放进书包背回了家。爸爸妈妈当然地认为是买来的,就把它关在笼子里准备第二天宰杀,谁知今天被失主找了来。
因为儿子说是买来的,他爸爸妈妈就没容许失主将鸭子拿走。
我恍然大悟。首先教育并安慰了这个一时糊涂而犯错误的同学一番,然后带着他来到隔壁教室。我向老乡们把事情的真实情况说了一遍,又让这个同学向她们深深地鞠了一躬——我们师生共同真诚地请求乡亲们原谅他的过错。好在淳朴的老乡都很通情达理,她们因为洗刷了自己的“不白之冤”,一个个笑嘻嘻地回家过节了。随后,我陪失主到那位同学家里取回了那只离开主人整整一天的老母鸭。
一件意外之事总算解决了,我们过了个难忘的中秋之夜。
二十年后的一天,已调动了好几个地方的我,意外地收到一个邮包——原来是当年“鸭子风波”的那位主角,现在已是某单位负责人的昔日弟子寄来的一斤上等茶叶,外加一封情真意切的书信。
接信后又过去二三十年了,至今我还记得那封信中有这么几句:“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可紧要处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青的时候。由衷地感谢老师在那紧要处用爱搀扶并指引了我……”
值得一提的是,几十年后,我以这件事为素材而写的一篇题为《爱是师之魂》的论文还上了《人民日报》头版“今日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