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柯尔 文/校对/长安)
九月下旬,地市文学期刊年会在铜川召开。和过去一样,会议结束后,会务组要组织与会者参观当地的奇山秀水、历史遗址。
第三天晚饭后,东道主刘新忠先生介绍了黄帝陵、药王山、耀州窑博物馆、陈炉旧址、玉华宫等名胜,征求大家意见。
“这些地方,大家都去过。这次,咱们来个深入生活——下矿井。”《秦都》主编李春光说。
“好,就按春光说的办。”大家异口同声,“到了铜川,就应该下矿井看看。”
第二天早饭后,新忠带着大家来到桃园煤矿更衣楼下。接待我们的矿长介绍完矿井大概,着重讲了下井应注意的事项,如:井下严禁烟火,不能抽烟;发生意外事故如何自救,怎样使用矿灯等等。
矿长讲完注意事项,问大家还有什么疑问。
“在井下,去哪儿小便?”随我们下井的电视台记者问。
“井下是男人世界。”矿长诙谐地说,“自己看着办。”
大家笑了笑,心照不宣。
更衣楼是上下矿井的必由之路。宽敞的大楼内一边是十多个更衣室, 一边是几个大浴池。热气腾腾的浴池和街道的大浴池一样,赤条条的男人们只有高低胖瘦之别,没有贫富贵贱之分,不同的是,更衣楼的浴池里有种生命的回归感、仪式感。
在几个工人师傅帮助下,我们每人穿了身臃肿的工作服,头戴安全帽,脚穿高简雨靴,腰间系着沉甸甸的蓄电池和氧气自救器。为了与井下矿工有所区别,矿长让每个人在脖子上系了条白毛巾。
全副武装后,大家跟着矿长来到矿井入口处。被谢绝下井的女同志,早早地来到井口为我们送行。男人们为了弥补女同志的失望和遗憾,特意照了张“万‘灰’丛中一点红”的“全家福”。
依依惜别时刻,大家虽是一一握手、欢声笑语,还是不同于机场、车站,不同于去名山大川。一步一回头的女同志,别有滋味的眼神,下意识的担忧,一声声“小心、小心”,令人倍感亲切。
看着她频频挥手的一幕,我想起矿工的家人——那些素不相识的父母、妻子和孩子。此时此刻,日日夜夜,他们是如何地担忧?如何地牵挂?
位于铜川南站南侧的桃园煤矿,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建的平井矿。矿井储煤5061万吨,含煤面积43平方公里,埋藏深度55——485米,10号主采区煤层0·7——2·5米,属于低沼气矿井。
山脚下,进出矿井的洞口深浅莫测,一条小铁路爬行其中。调度室安排的“作家专列”静静地躺在洞口,等待着“作家”光临。
每两人乘坐一节三角形槽状的运煤车厢,像个没有加盖的铁匣子。安全人员再一次检查完十多辆车厢,挥动着手中的小旗子,给了司机一个“出发”信号。小火车一声长鸣,咣当咣当地钻进了山洞深处。
一个小时后,小火车还是不紧不慢地咣当咣当行进着。深不可测的黑暗里,我们与世外隔绝了,不知东南西北,不知身在何处。无边无际的漆黑,绝非洞外的夜色,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黑得令人窒息、令人慌恐。
不敢想像,小火车若突然停止,是何等地恐惧?眼睛无用,耳朵无用,大喊大叫无用,曾是踌躇满志的所谓作家,一切的一切交给了行进中的小火车,远不如一个自由爬行的虫子。
黑暗,比任何天灾人祸都可怕。地震之后可以重建家园,战争之后可以重整河山;黑暗中的我们不知东西南北,不知路在何方,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数年、数十年在井下劳作的矿工师傅,可歌可泣、勤劳勇敢、舍己为人……此时此刻,一切赞美之词都显得苍白无力。上帝呀,我祈祷您保佑工人师傅平安!
幽深漆黑的山洞里,咣当咣当的声响越听越惶恐,下井前的兴奋、激动、新鲜感,被黑暗淹没得干干净净,被车轮碾得粉身碎骨。曾经的思想、哲学、艺术、家庭、爱情……变得滑稽而迷茫。
我闭着无用的眼睛,想起船夫载着几个科学家渡海的故事:风平浪静的海域,科学家们夸夸其谈地论述自己专业的重要性、必要性,有人甚至嘲笑一字不识的船夫。突然,一阵海风袭来,小船被惊涛骇浪抛在空中。生死关头,思想家、哲学家、物理学家、数学家、文学家等等,一个个束手无策、惊慌失措。
船夫说:“赶紧跳船,游向对面的小岛。”
科学家们没有一个会游泳,个个面如土色、哭爹喊娘……
同样,黑暗也不认作家和诗人,惟有光明才是求生的武器。
有人说,以生命为代价掘取光明的煤矿工人,是活着的普罗米修斯。如此推理,治水的大禹、填海的精卫、射日的后羿、提出人人平等的亚里士多德、创建日心说的哥白尼等,也是向黑暗宣战的普罗米修斯,拯救人类的先驱!
层层叠叠的采煤区,纵横交错的巷道,像个镂空的地下雕塑。不,它就是一个用血汗和生命凿成的雕塑,无与伦比的雕塑。要算出大大小小的巷道,几十平方公里的矿井,付出了多少血汗与青春,绝对是触目惊心的天文数字!
所谓深入矿井体验生活的作家、艺术家,从舒适的高楼大厦来到煤粉飞扬的井下,听听爆破的炮声,看看挖煤的工人,曾经的荣辱得失、恩恩怨怨还算什么?
歌唱家的一百元钞票和矿工的一百元钞票,在商品面前是等值的。歌星的钞票是在舞台、掌声、鲜花、闪光灯下获得的;矿工的钞票是在暗无天日的井下,以汗水、体力、生命换取的。歌星的一场演出,相当于一个矿工挖几年煤的收入。这种三小时大于三年的不等式,也许在夏商周时代就已存在。“存在的都是合理的”,真的合理吗?不必思考,不是理论的禁区,也是思考的胡同。
小火车缓缓地停在距离采区不远的小站。矿长让大家打开头上的矿灯,盯着脚下的台阶慢慢走。
在迷宫似的巷道十字,宝鸡一青年指着几个大门,好奇地问:“再傻的人,也不会在井下偷煤。安这么多的门,有啥用?”
“那些门和上面的门不同,不是为了防盗、防贼。”矿长介绍说,“它是风力开关,那个巷道有工人干活就开那道门,专为工人送风用。”
“井下还要送风?”有人问。
“没有风,不只是工人无法呼吸,还会引起瓦斯爆炸。”矿长说。
“原来是这样,井下呼吸也不容易。”
“在这条巷道,大家不觉得呼吸困难,是因为有风机送风。在井下,没有粮食和水可以凑合几天,不能一分钟没有空气。”矿长说。
“古人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是因为他没下过矿井。给他拉一车饮食,一万个男女,没有阳光和空气,他也活不了几分钟。”《塞上柳》主编说,“人之大欲,应该是阳光和空气。”
“有道理,算是深入生活的收获。”刘新忠亦庄亦谐地说,“还是那句话,‘万物生长靠太阳,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没有空气,地球上就没有生命;没有阳光,就是活着也不像人。”延安一青年说。
“深刻,有思想,有哲理。”刘新忠说,“你回家后写篇《人之大欲是什么》,寄给我们《铜川文艺》。”
“这篇文章不好写,怎能说‘没有阳光,就是活着也不像人。’弄不好,会犯‘资产阶级自由化’错误。”
……
我们跟着矿长时上时下,煤层高,则巷道高;煤层低,则巷道低。一会儿侧身挪步,一会儿弯腰屈背,一不小心就会碰头,若没有安全帽保护,不知要碰出多少疙瘩,甚或头破血流。
快到采煤工作面,矿长与一线师傅联络后,让大家稍稍休息一会。
一声沉闷的响声过后,矿长说:“工作面放炮完了,大家慢慢向前走,小心飞落在脚下的石块。”
十多分钟后,我们跟着矿长高一脚低一脚来到工作面,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煤粉。
三四尺宽的采煤现场,脚下是刚刚炸落的煤块。狭窄拥堵的巷道像一截梗阻的毛细血管,七八个工人有的穿个大裤头,有的穿个背心,弯着腰往运输带上捲煤。
为了不影响工人干活,我们侧着身子贴着石崖走过采煤现场,小心翼翼地返回来时的站台。
等待小火车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一声闷响,接着是一声痛苦的呻吟。
“怎么了?我觉得脚下抖动,好像是地震。”
“是的,刚才动了一下。”
“太危险!小火车咋还不来?”
……
矿长安慰大家说:“大家不要害怕,那是回采区在收回矿柱。矿柱收回后,少不了塌落一些石头甚或冒顶。”
“回采?没听说过。啥叫回采?”
“回采,就是在采完煤的地方,用绞车拉回顶石头的铁柱、木柱。回采后的巷道,少不了会有塌方。”矿长说,“回采时,工人在安全的地方开绞车,钢丝绳拉的柱子在几十米外,不会有多大的危险,大家不要害怕。”
“我刚才听到有人呻吟,会不会伤了人?”
“一般不会出事。”矿长说,“大家放心,我们站在这里,绝对安全。”
善解人意的矿长说完,用对讲机联系起了调度室。听着矿长与调度室讲话,大家眼巴巴地盯着深厚莫测的黑巷,盼着小火车早点到来。
几分钟后,我们搭乘下班工人的小火车,咣当咣当地驶出了洞口。短短的四个多小时,仿佛是一段漆黑而漫长的岁月。
黑暗潮湿的矿井好似一个冷却的熔炉,结晶的热与火以极端的冷静和沉默,消熔了井外的浮躁与喧嚣,生活中的困惑与无奈,工作的喜怒哀乐,人与人的恩恩怨怨,事业的荣辱得失……一切的一切是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
与采煤的矿工相比,能远离黑暗,能站在太阳下面,能呼吸新鲜空气,该是人生莫大的幸福,知足了。
在驶出矿井的小火车上,我和一个下班的矿工同坐一个槽车。
谈话间,我感到他是个老矿工,恭敬地问:“老师傅,你是哪里人?”
“陕北米脂,李自成的老家。”他爽快地回答。
“你在矿上干了多年?”
“八、九年了。不,十年也有了。”
“你干啥活?”
“前些年在撑子面采煤,现在干回采。”
“回采?那可是个危险活,你可要小心。”
“没事,习惯了。”
“习惯了。”我重复着他的回答,心想一个人对黑暗的习惯、对危险的习惯,绝对是从别无选择的不习惯变为习惯的。
“年龄大了,不打算在井上干干别的?”我问。
“不想……哎,没文化,干不了别的。”
我感到他在摇头,不想和我再谈下去。
诚实的矿工师傅说自己“干不了别的。”用文学的语言,就是在井外找不到生存空间。为了一家人活下去,在黑漆漆的井下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从不习惯变成了习惯。
生活,太丰富了,竟有如此的习惯!
一声汽笛长鸣,小火车出了矿井。阳光,比下井前美妙得多、温暖得多。洒满阳光的青山、白云、绿树、村庄,异常地鲜亮诱人。
我仰望着太阳,深深地吸了口清新的空气,默默地说:“阳光,我不能没有你,人类不能没有你。”
那位老矿工呢?我回头寻找他,想给他递根烟,站在阳光下和他拉拉家常。
在去更衣楼的工人长队中,一个工人回头向我招手,好像就是他。也许,他要急着洗澡回家,有很多事等着他干……
多年后,许许多多人淡忘了,大大小小的事模糊了,记忆中的矿井还是那样清晰,那样漆黑;工人师傅那句“习惯了”,是那样直率,那样深奥。
作者简介
畅岸,原名梁长安,陕西蒲城人,种过地,教过书,在某宣传部门上过班,退休于某文化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