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AI财经社 郑亚红
图|郑亚红
编辑|祝同
“我这个人不喜欢抛头露面的。”一口川普的章仲麟在沟通会结束后反复强调这句话。他这样说着的时候,窗外的雪已经融化了一半。
前些日子,杭州下了一场不小的雪,江南一夜之间变得跟东北一样冷硬。雪停几天后,早上公交车站排队的时候两个小男孩摔了屁股蹲,树上还在时不时往下坠落小冰块,把偶然走过的路人砸一激灵。
1月底,章仲麟和另外8位老年人,踩着碎雪在杭州西溪园里的一间会议室里会师,他们中有人从北京、大连和武汉赶来,还有一半人像老章一样住在杭州城里。
9个人,此前互不相识,职业不同,年龄经历更无重叠。会议室里贴的两条横幅,也许能概括他们此行的共同点:一条写着“文能应聘淘宝,武能称霸广场”,另一条则是“人有追梦之权利,无论年龄之老幼”。
▲招聘沟通会现场。
就在那场瑞雪降临前一个礼拜,1月16日,阿里巴巴一则“40万年薪招聘60岁以上广场舞KOL”的推送,引爆社交平台。当然不是让大爷大妈教阿里员工跳广场舞,2月1日淘宝上线一款淘宝亲情账号产品,某种意义上,这款产品专为老年人设计,而这个工作岗位就是老年产品体验师。
继赚女人和孩子的钱之后,老年人成了很多商业模式竞相追逐的香饽饽,其背后是中老年人日益增长的消费需求,和巨大的消费闸口。从剁手这个层面来讲,阿里数据显示,2017年前三季度仅淘宝天猫就有近3000万的中老年“剁手党”,其中,50岁-59岁临退休人群是主力军,占比高达75%;而50岁以上的中老年人网购人均消费近5000元,人均购买的商品数达到44件,购买力惊人。
淘宝亲情账号的产品经理告诉《财经天下》周刊,产品初衷还是为了能够为提供一款操作简单,页面简洁,可与子女建立起联系的老年人专用版淘宝,支撑起家庭淘宝的场景。
因此,此次招聘并不只是要求会跳广场舞,重点是广场舞KOL(关键意见领袖)后面的社群号召力,以及对网购足够热爱,能够为亲情版淘宝的优化献言献策,提供第一手的使用体验。
尽管40万年薪在阿里不算高收入,但在整个就业市场里这个数字极具吸引力,尤其翻过招聘网站,会发现社会招聘对于60岁以上的老年人,在薪资待遇上极其不友好,平均水平2000到3500元。消息发酵后,一周之内全国3000多个老人投递简历,有意在西湖湖畔实现人生价值和事业第二春。
71岁的老章无比符合这两个条件。不过那个时候他正在兴致勃勃地与消消乐里的紫色胖鸟周旋,“我这个人不喜欢抛头露面的,而且觉得不可能嘛”。但是老伴很兴奋,“我跟他说你试一试,就当玩了”,儿子也打来电话来劝。于是他填了报名表,“一边玩游戏,一边打开网页把报名表填好,只用了两关的时间。”
这场沟通会严重超时。一上来,本该每人两分钟的自我介绍,好几位老人拿起话筒,一说就打开了话匣子,从上山下乡到第一次使用淘宝娓娓道来。
当章仲麟正讲到十八年前他从四川移民杭州后经历文化饮食双重冲击,而后邂逅网购解他于水火之中时,“章叔叔,这个话题我们下个环节说”,听到工作人员这么一说,章仲麟赶忙抱歉地点点头,尴尬地坐了下去。事后他语重心长地分析道,“时间分配没做好,前面的人都讲那么多,我不自觉地就讲过了。”
“阿里巴巴在我心里是一块圣地”,任玲59岁,是所有参加沟通会的人员中最年轻的那位。她画着精致的淡妆,挽着高高的发髻,皮肤白皙,瘦鹅蛋脸,看起来更像是年轻时从事跳舞的漂亮阿姨。
跟在场的大部分人一样,任玲的网购经历是跟淘宝一起成长起来的,“2005年,我那时候去北京,在地铁站的门上看到淘宝的广告,回去就注册了。”
这场人才济济的沟通会上,老年人和互联网成了题眼。
一方面,参会者均是不折不扣走在互联网前端的fashion icon(时尚教主)。他们有83岁的清华学霸,有精心准备了15页PPT的银行退休人员,有出过三本书的KOL金融男,还有当过兵创过业的女总裁,他们的芝麻信用分数超过700,淘气值超过1000,抢过双十一,也爱玩游戏。
但另一方面,这些老人经历过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的轮番洗刷和冲击,面对汹汹而来的互联网时已经步入中老年,他们的使用偏好和面临的困扰对于淘宝亲情账号极具参考价值。
并不是所有的老年人都像到会的九个人一样,能够熟练使用智能手机和淘宝。在老年人的世界里,互联网的便利性远远被它种种“难以操作”的弊端取代,“看不懂,记不住,怕点错”成了他们使用智能手机的痛点,弃用者不计其数。
在第二个沟通环节里,老人们被分为两组,与淘宝亲情账号的产品经理促膝深谈。章仲麟曾经不厌其烦地教老伴和朋友们使用淘宝,分享“剁手”和接收快递的乐趣。“最先开始她用我的账号买东西,” 章仲麟跟产品经理说道, “老年人记性不好,记不住那么多事情,注册要搞那么一堆事情。绑定支付宝,支付宝又要绑银行卡,老伴觉得很烦。”
章仲麟家里超过80%的日常用品都来自于网购,大到打印机和冰箱,小到床单和空调遥控器。他的朋友们都懒怠于学习网购,更多时候章仲麟担任起“代购”的职责。“帮他们买的最多的是手机壳手机膜和手机支架,他们看我用的好就让我帮他们买一样的”,章仲麟不仅买,还会贴膜,他指着自己的iPhone 6得意地说,“这个我自己贴的,钢化膜。”
▲章仲麟近年来换过的手机不完全预览,大多好好地保存在抽屉里。
章仲麟提到的操作繁琐,是大部分APP对老年人不友好的头条“罪状”。一方面,各种绑定会让老年人产生不信任感,另一方面,其现实操作过程中常常会遭遇各种想象不到的障碍。章仲麟2000年从四川移居到杭州,2005年他想注册淘宝时却发现了异地绑定存在障碍。这导致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一直使用儿子的淘宝账号买东西,直到几年后老章才拥有了个人淘宝账号。
除了繁琐的建号过程,注册成功后,打开淘宝,眼花缭乱的淘宝页面、偏小的字号以及后续的支付流程,让众多老年人望而却步。83岁的李路表示“淘宝页面太繁杂,应该尽量简化。” 老年人并不像年轻人沉溺于“逛”淘宝,他们大部分时候目标明确,但往往会被淘宝海量的信息淹没。
产品经理雪海介绍,新上线的淘宝亲情账号将会在这几个方面做出改进:首先,简化注册流程,注册和登陆仅仅需要手机号和验证码即可;第二,亲情版的淘宝首页将会更加简洁,主要内容以老年人购买喜好为主,将天猫超市放到最显眼的位置,往下的“超值优选”也主要以高性价比的物品为主,大概有50万到100万的商品池,全部是根据老年人以往的一些消费偏好进行的选品,每周会进行商品的更换;第三,与子女绑定亲情关系,任何情境下包括决策和支付流程一键可呼叫子女,进行购买互动,无需再绑定银行卡。
对于亲情版淘宝的种种改进,章仲麟认可,但却觉得这并不是最佳方案。根据老章长期与跳舞学员的交流,他得出一个结论:现在手机号都存储在手机通讯录,导致大多数老人记不住手机号。
“所以输手机号和验证码,对他们来说依然是有难度的。” 老章并没有仅停留在提意见这一步,他告诉产品经理他的解决方案是面部识别,“现在银行都用面部识别了,阿里肯定有这方面的技术。面部识别才真的把登录门槛降到了最低。”
曾庆钊看着坐在对面的老人讲得热火朝天,他挺直后背,坐得像个小学生。他穿着的红毛衣,是十几年前过春节在杭州市解放路百货商店买的。住在余杭区小古城村里的曾庆钊记得那个时候逢年过节来一次杭州市区买新衣服,“开车开好久,家里没车的要倒好几趟公交车,花费两个多小时去市里买新衣服。”
现在,购物变得十分方便。曾庆钊说自己录全民K歌的话筒,写毛笔字的宣纸和酿酒的红米都在淘宝上买,“只是农村的快递不行,经常就放路边不往家里送。” 曾庆钊正是点破了这样一个事实:农村物流多年来远远滞后于全国物流的发展水平。不过,曾庆钊仍旧认为农村市场和老年人市场是淘宝未来几年极具潜力的增长点,他的观点得到了现场大多数人的认可。
也有老人在现场提及了假货问题。自电商平台出现伊始,假货就被认为是电商平台的一大毒瘤。在刚刚过去的1月,阿里巴巴平台治理部发布了《2017阿里巴巴知识产权保护年度报告》。报告显示,在过去的一年里,阿里巴巴集团知识产权保护平台上,95%的知识产权投诉都可以在 24 小时内被处理,主动删除的疑似侵权链接中,97%一上线即被秒杀。
在李路看来,互联网对于单身状态的人是一种拯救,尤其单身老人最适合用网购。“独居的老人几乎没有做饭和逛菜市场的热情,买一根胡萝卜两个西红柿不值得去,就会懒得动,直接就点饿了么,或者买菜给送到家,省事。”
2012年接触淘宝后,这个老太太还建了一个微信群专门分享网购经验,互相种草,群名叫“女生”,里面是14个“女朋友”,最年轻的40多岁,其余人都是六七十岁。“昨天我还在群里喊话,问大家都吃什么油有没有推荐。”
老年人触网已经不是一个新鲜话题,参加沟通会的老年人有一半在90年代中期接触网络,拥有个人电脑。从打字开始练起,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这些老人并不是因为空虚和无聊,也不是因为中年理想落空,他们精力比年轻人还要旺盛,档期排得满当当,83岁的李路则说“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
“恭喜呀,名利双收!” ,一则招聘让李路瞬间成为了聚光灯下的明星,上了一遍央媒后,她的微信群和朋友圈被祝福点赞填满,校友会的老家伙们和异国他乡的小姐妹纷纷“弹窗相庆”。李路爽朗地回对方,“利还没影呢,至于名,我从来都不缺啊。”
身为杭州地区清华校友会的元老人物,她担任了数十年杭清花的秘书长,组织了无数次校友会大大小小的活动,接待一批批“小清华”相聚临安。“我每天都充实得很,在杭州这个圈子里很多朋友。”
“我这个人头脑容易发热,经常做些冲动的事情。”李路说。
作为一个80多岁的老人,李路并“不称职”。她穿着橘色的高领毛衣,留着短发,身材瘦小,却不驼背,说话中气十足。提起以前的人,她直称“那些老家伙们”。她的眼睛明亮,耳朵也不背,腿脚利索到每周去爬山。
1959年李路毕业于清华大学,念的是机电系,1995年买了电脑开始上网。她关注经济与时事,对贾跃亭造汽车投以噗嗤一笑,是一份财经报纸的忠实粉丝,一边订阅数十年一边慨叹内容越做越水,“喜欢的那个作者离开了,去研究亚里士多德和荣格,现在没有看头了”。
▲应聘者的奖状和证书。
相比李路,章仲麟的故事更加简单,两句话足以概括:一个“网瘾老头”,也是一个“舞池王子”。
在广场舞这件事情上,章仲麟跳交谊舞,老伴跳拉丁舞,处于广场舞鄙视链上“上层”,远远高于排舞。章仲麟不仅跳,还发展副业教起了学员。“西城广场没有人不认识我的”,71岁的章仲麟完全看不出年纪。他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蓝色牛仔裤,一件短款红色羽绒服,瘦削挺拔又直溜。
老章跳交谊舞,为此常有人跟老伴开过玩笑“你不怕他被人跳跑了”,老伴下巴一扬“他跟人家跳,我也跟别的老头跳的呀”。
最让老伴无奈的不是跳舞,而是老章“除了跳舞时间,都跟电脑在一起。” 老章不仅对此不辩解,还补充一句“我们家就是这样,一回到家一人一台电脑,谁都不跟谁说话”, 在章仲麟的时间表里,晚上七点到九点是雷打不动的广场舞时间,其他时候要么捧着电脑炒股、剪音乐,要么躺在床上用手机玩消消乐、刷新闻,最后凌晨12点左右在手机砸脸中依依不舍睡去。
2000年章仲麟夫妻随儿子移居杭州后,经历了饮食和情感的强烈冲击。“那时候非常郁闷,经常买一张机票就回四川,回来的时候带一麻袋油泼辣子、腊肉、火锅底料……” 后来儿子看他太痛苦,给买了电脑让他学炒股。
结果这台电脑成了章仲麟杭州生活的开端。他不仅炒股,还用他“剪音乐”,后来又用它买四川老家的美食。
“他行的,思想前卫”这是老章朋友对他的评价。前两年,老章回了趟四川老家,见了之前单位的老同事,“他们的名片上只有一个电话号码,很多人连微信都不用”。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曾经对西湖醋鱼和吴侬软语头疼郁闷的四川男人,在杭州,一台电脑塑造了现在的他。
沟通会结束后,任玲去了上海。对于这次阿里之行,能听出她的兴奋,”这次过来就是朝圣。“ 她坦言自己是会多往前想一步的人,”我单身,所以居住城市对我而言并不是一种限制,我可以跟着工作走“,她称自己在来之前想过“如果真的通过了,应该在杭州的哪个区域、什么样的小区租房子,主要考虑因素是哪里更适合开展工作。“
她的计划性源于曾经创业经历和职场生涯。1998年创办留学中介后,任玲过得十分滋润,没几年北京中关村就开满了一条街的留学中介,这成了一片红海,市场的拥挤带来的是政策的整肃,也是在那个时候,任玲关掉了不再赚钱的公司,进入半退休状态。此次招聘前没多久,任玲加入了一支互联网医疗的团队。
更多的参与者不愿意表露自己对此次招聘的期待,”就当一个经历吧,没想那么多。“
李路忙于筹备2月4日的校友晚会,她当天晚上发来自己表演手风琴独奏的视频。曾庆钊正计划着代表村委去看望少管所的那些失足少年们,老章则正在等待积雪融化,这样他就能尽快返回舞场,试试他新剪辑的曲目效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