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龙泉人才网 - 公司招聘 -

安顺人才网最新招聘(船代行业优秀小说)

  • 公司招聘
  • 2023-07-30 18:30
  • 龙泉小编

《病 毒》

文/山来东

01

郝志扫视了一遍大厅内的四个船代外勤。蒋鸣感觉身上像被刺猬扎过一样,唯恐这目光持续自己身上太久。郝志阴着脸说:“这条船到底谁做?遇上点问题就一个个推三阻四的。”

永顺轮从东南亚运载三万方木材归国途中,老轨突然染病去世。该轮不久前曾挂靠过MERS病毒染疫地区,且与老轨密切接触过的机工长开航前就病了,留在当地治疗,初步诊断为MERS,也就是中东呼吸综合征。当地政府已通报世界卫生组织,世界卫生组织又通知我国家卫计委,卫计委通知质检总局,质检总局通知省出入境检验检疫局……层层通知下来,各级领导都亲自挂帅,唯恐稍有差失。

MERS与SARS相对应,称“新非典”,能引起严重的急性呼吸道传染病。蒋鸣对MERS并不了解,但是SARS,他有切身感受,那年他恰好去深圳出差,一路上层层设防、处处消毒,回来还隔离了十多天。永顺轮如果真染病了MERS,谁登轮就有感染病毒的风险。

公司除了蒋鸣,还有三个外勤。老宋老资格,老油条,基本不跑船了,就是跑这船也别指望他。另俩个外勤,一个恰好回老家结婚了,一个孩子出生还没满月,出海都不合适。但是这种情况谁合适?自己还没结婚,晚上还计划与女朋友沈莹约会,一想到沈莹娇媚的样子,他就更不想舍生取义了。

两个怯生生的女人走进办公室:“请问你们是永顺轮代理吗?”

“请问您是?”蒋鸣悄然站起来,从她们年龄与长相上他断定这是母女俩。

“我们是老轨的家属。”女孩搀扶着她妈说。

听说是永顺轮老轨的家属,办公室十多个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计,不约而同地望向这母女俩,脸上显出或默然或怜悯的表情。只有老宋从她俩一进门,就一直张大嘴巴紧盯着女孩,显出他一见到漂亮女孩子就惯有的表情。

蒋鸣早就猜到她们是老轨家属,但仍感到吃惊,因为船东根本没让通知死者家属,没想到船还没到她们就到了。

“我们怎么遇上这样的事?简直像做梦一样,我从来没想过会这样,这让我娘俩怎么活呀?”年过五十的母亲,泪眼婆娑,黑汗衫紧裹风韵犹存的身躯,无力地前倾着,眼看站立不住。

蒋鸣示意她俩坐下,走到饮水机旁,抽出两个纸杯,倒一杯水递给母亲。母亲站起来两手牢牢抓住他的手腕,声音沙哑地说:“你说,俺怎么会遇上这样的事呀?”

从母亲悲伤程度,蒋鸣能体味到她们夫妻情深。一个原本多么美好的家庭,发生这种变故,瞬间从幸福的云端跌进痛苦的深渊。蒋鸣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又倒了杯水递给女孩。

“请问代理,我们今天能登轮吗?”女孩接过水杯问,她二十三四岁,皮肤白皙,金丝眼镜,白T恤衫,白运动裤,将近一米七的身躯凸凹有致,脸上透出靓女特有的自信。

“世界卫生组织怀疑这船染疫了MERS病毒,国家卫计委非常重视,各级领导早等在这里了,下午船一到马上到锚地检疫。”蒋鸣解释说。

“我们可以一块登轮吗?”女孩期待地看着他问。

“听说这种病毒比SARS还厉害,他们肯定不会批准的。”蒋鸣有些纳闷,自己避之唯恐不及,她们还急着登轮呢。

“船马上到了,你们还有没有点担当意识?”郝志厉声质问。

“检疫局要求公司领导陪同,你作为分公司经理,为什么不亲自去?”忙着炒股的老宋喝了口茶,清清嗓子说。

“小蒋,我这两天有些头疼,出海检疫还是你与小费去吧。”郝志用商量的口吻说。

坐在蒋鸣对面的小费夸张地睁大眼睛,脸色一下变灰了,然后由灰变红,由红变白,激动地站起来说:“我不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费是九零后,通过关系进公司,跟着蒋鸣实习。他到公司来不是奉献的,而是混饭的,郝志可能没弄明白这点。但遇到这种拿生命冒险的情况,小费还是坚持自己原则的。

“只是头疼?有没有发热?恶心?肌肉酸痛?有的话你早点说,让我们有个准备。”老宋故作担忧而又嘲讽地问郝志,他对MERS的知识倒是了解一些。

郝志没理他,他俩是死对头。原本老宋是经理,后来工作出现失误,据说郝志也起了不少作用,最终把他替换下来,名义上负责维护客户,其实没有具体业务,每天上班后先满满泡好一杯茶,然后开始上网,坐累了再站起来,伸伸懒腰,义正辞严地发一顿牢骚。郝志这种临阵脱逃的做法恰好给他提供了机会。

“我网上查了,这种病毒传染性比较低。再说船上其他船员都很健康,也不一定是MERS。”

尽管船员体温正常,但老轨的去世时间是5月30日,而该病毒潜伏期是2至14天。蒋鸣对照一下日历,今天才是6月9号,也就是还没出潜伏期。MERS不像当年SARS那样全国肆虐,让每个中国人都有深切感受。传染性到底多低?蒋鸣弄不明白,如果真低,韩国也不至于让两千多所学校停课,郝志也不会放弃这么好的表现机会。他虽然身为经理,偶尔也像外勤一样跑船,自称知识更新,但都是外快多或能表现自己的船。他总会利用一切机会表现,这就是老宋自愧不如的地方。

女孩用期待的眼光看着蒋鸣,他觉得不能像小费那样撂摊子,就坚定地说:“我去!这条船也没什么可学的,小费不用去了,我自己去!”

众人拍手叫好。蒋鸣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仿佛这英雄是自己心甘情愿的。

这些年,每隔几年,世界的某个角落,总会突然冒出某种病毒,并且不断升级,让人应接不暇。据说由于全球气温升高,冰川中古老的病毒随时会重新面世,这些病毒人类根本没有抗体。每每暴发一种新病毒,没有特效药之前,人类只能采取最原始的办法,那就是隔离。这在和平年代还好控制,如果发生在战乱年代将是多么可怕!

现在科技发达,交通便捷,病毒也全球化了。MERS本来远在天边,好似离中国很遥远,根本没有多少人关心,可是谁也没想到,转眼间就来了。几天来公司员工人心惶惶。但是船并不会因为大家的担忧、恐慌而有丝毫停滞,仍日夜兼程,渐渐迫近。

“代理,让我们第一时间登轮好吗?”女孩忧伤而坚定地请求说。

蒋鸣不忍心拒绝这悲伤的母女俩,但他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于是递给女孩便签和笔说:“还是检疫完再说吧。你们留个电话,没事先回去等着,这是我的名片。”

女孩写下她的名字与电话。蒋鸣接过便签,见字体端秀有力,不由得赞叹:“柴璐,好字!”

柴璐羞涩地低下头,金丝眼镜后的眼白布满鲜红了血丝。

母女俩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见蒋鸣忙着打电话,母亲才吃力地站起来虚弱地说:“代理,您先忙,我们下午再过来。”

“下午忙,你们先别过来了,等我电话吧。”蒋鸣把母女俩送至梯口,柴璐回头赞赏地看着公司标语:人性化代理,管家式服务。

蒋鸣向来欣赏公司大气的深蓝色标语,没想到竟也引起柴璐的共鸣,让他倍感自豪。

午后,港池上方蔚蓝的天空如水洗一般,不见一朵云彩,太阳蒸烤着拖轮码头边的海水,仿佛马上能析出盐来。蒋鸣从凉爽的办公室出来,如进蒸笼一般,他的心里更是烦躁,因为他不知道这次出海等待他的是什么。除了船东吴康一直拖延,迟迟没到,检疫局和卫生局的官员都到齐了。检疫人员都着白色制服,一个个表情凝重,像来参加什么仪式。柴璐也在其中,正恳求一个年龄较大,面色黝黑的官员。那官员表情严肃,连连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轮驳公司派出最大的拖轮,港口集团张副总经理亲自上阵。他面膛宽阔,额头高隆,和蔼地询问蒋鸣是哪个船代公司,叫什么名字。蒋鸣一一作答。

蒋鸣听大家称呼那个面色黝黑的官员郑局长,是这次行动的总指挥。二点钟,郑局长看了看表,像指挥战役的将领似的大手一挥命令道:“登轮!”

十八条好汉陆续登轮。蒋鸣最后刚欲上去。柴璐叫住他说:“蒋代理,发现船上有什么情况回来告诉我,我……”柴璐欲言又止,好似对他还是不够信任。

“好的,你随小费回去吧。”蒋鸣安慰她说,觉得她对自己的不信任完全有道理,不是他不愿意帮她,这种病毒太可怕了,哪怕有万分之一的机会留在拖轮上,他就决不登大船,更别指望他了解什么情况了。

登上拖轮,蒋鸣与郑局长都走进驾驶台,烈日炎炎,波澜不惊,狭小的室内拥挤而又憋闷。蒋鸣扯了扯汗水洇湿的天蓝色短袖工作服,胡乱摸起拖轮单当扇子用,天热固然让人难受,但内心的烦躁与焦虑更让人不安。

拖轮开动了,窗外流入一丝清风,总算凉爽些。驾驶员按照蒋鸣提供的锚位用雷达锁定目标。拖轮披风斩浪,大约航行一小时,远远看到永顺轮,黑色的船壳,干舷很低,甲板上堆满黑糊糊的木材,白色的生活区油漆有些褪色,驾驶台顶上挂的黄旗迎风飘扬。做外勤这几年,蒋鸣看惯了黄旗,但这是他第一次认识到黄旗的真正意义:我轮需要检疫。蒋鸣的心更加揪紧了,胸口憋闷,解开一个衣扣说:“快到了……”郑局长抬头张望,手中狂扇的记事本突然停了下来。

拖轮从上风舷驶近大船。甲板上的木材堆积如丘,上面有千万只蜻蜓来回乱蹿,不时发出翅膀击打或振颤的声音。像无数飞机在对一个重要高地进行轮番轰炸。蒋鸣弄不明白这么多蜻蜓突然从哪飞来的。这里离岸有二三十海里,它们是怎么得到消息的?是从装港带来的?该有多少飞虫才能吸引这么多蜻蜓?该有多少病毒隐藏在这可怕的船上?

拖轮甲板上,几个人帮着本地检疫局金科长穿防护服,带头罩、穿靴子……他将率先登轮。郑局长下到甲板,挥手指挥拖轮慢慢靠近大船早已放下的舷梯。上风舷比下风登轮困难,没有大船船体的庇护,涌浪很大,拖轮加大马力顶紧大船,以便减小拖轮的晃动。金科长一身洁白,背着喷药器,被众人拥至拖轮前首。他先向舷梯上喷药消毒,喷得又仔细又均匀,喷过几遍,他才试探着用左手抓住栏杆上的扶绳,小心翼翼地迈上舷梯,这一步简直比人类登上月球迈出那一步还重要,紧接着另一脚也迈上舷梯。拖轮像离弦之箭一下弹射出去,操纵之灵活,动作之迅速令人叹服,眨眼工夫,驰出一百多米。站在拖轮甲板的郑局长这才反应过来,不满地向驾驶台方向瞅瞅,完全没想到没有他的命令,拖轮竟敢擅自离开。他的眼睛迅速地眨动几下,没有发作,转而平和地说:“拖轮要顶住,一会儿消毒完了,我们这些人都要上去。”

蒋鸣知道肯定包括自己,觉得这个决定有些草率,也缺少最起码的常识。这种病毒潜伏期2到14天,从航行时间看还没超出潜伏期。这么多人浩浩荡荡地登轮安全吗?万一感染上病毒,隔离不麻烦吗?这纯粹是一项冒险,又不是组织敢死队与敌人搏杀,没必要表现多么英勇,谁登轮就是英雄了?

金科长登上甲板,有几个船员站在梯口,戴着口罩。郑局长又要求拖轮靠回去,让医生登轮,他本打算让医生与金科长同时登轮的,因为拖轮反应太快,医生没跟上。

矮胖的医生身穿白色防护服,带着工具箱立在拖轮船首,等拖轮靠上大船,敏捷地跳上舷梯,走到舷梯中间,潇洒地转回头,向拖轮上的人挥手致意,不知是再见还是召唤。

拖轮又驶离大船,这次没有第一次那么迅速,但离得更远了。蒋鸣知道每个人心里都忐忑,没有一个人心甘情愿登轮。

拖轮上的人员陷入漫长的等待中。一个多小时,金科长才打回电话。郑局长让拖轮再靠回去,吩咐检疫和卫生人员全部登轮。每个人都发了手套、口罩。领导下达命令,检疫人员都顺从地陆续登上舷梯,卫生人员也不甘落后,随后上去。这好似在战场上,大家都往前冲,也就顾虑不了那么多了,硬着头皮上吧。

拖轮上只剩下蒋鸣、郑局长和一个摄影记者,还有六个准备向船上搬运熏蒸药剂和器材的熏蒸人员。蒋鸣站在舷梯旁僵持着,舷梯上的栏杆锈迹斑斑,原本黄色的扶绳有些黑了,不知有多少人摸过,也不知上面布满多少病毒。这么短的时间就消毒了?说不定死神还潜伏在船上某个角落,随时扑向登轮的某个人。

蒋鸣仍在犹豫,郑局长本来就黑的脸沉下来,显得更黑了,用他一贯发号施令的口吻命令蒋鸣说:“你是代理,必须上去!船东没来,一会儿记者采访,你要代替船东说几句!”

蒋鸣总算明白,来这么多人,一个个表现这么英勇原来为了采访。他们当官的喜欢这些,自己作为代理有什么好表现的?为了替他们说几句有必要冒险吗?又有什么好说的?

他突然想到柴璐,那双期待的目光,美丽而忧伤,这么年轻,突然遭遇这么大的不幸,真替她难过,自己确实该帮她做点什么,既然她希望自己登轮了解一下情况,那就上去吧。

02

空气中充斥着原木树皮腐败的气味,令人恶心欲吐。深紫色的海水撞击着黑色的船壳在舷梯下回荡。蒋鸣走在不时晃动的舷梯上,尽量不去扶梯子的扶绳,参加工作四年了,第一次感到舷梯竟这么难走,就是第一次登轮实习时也没这样,看着脚下翡翠般回旋的海水,他突然感到一种生命即将终结的晕眩。

船员们三三两两地聚在甲板上,或切切私语,或摇头叹息。他们都佩戴白色口罩,只露出眼睛,眼神中充满无奈的表情,这是困守在这狭窄的染疫的孤岛,历经恐惧、焦虑、甚至崩溃,最终归结成的一种表情。

穿白工作服三副把蒋鸣带到一楼办公室,官员们大多聚集这里。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沧桑,又高又瘦的船员一一对答官员们的询问。蒋鸣凭经验知道他是船长,急忙找出备好的单据让他签署。

医生把测温仪放船长耳朵上,“滴”的一声,说温度正常,记下。然后又测三副,也正常。船长吩咐三副广播,召集船员前来测温。三副年龄不大,脸红扑扑的,广播时带着颤音。他不时瞅瞅船长,谨慎地聆听、履行着船长的每一个吩咐,显然刚晋升三副不久。船长面色威严,蒋鸣发现他眼睛布满血丝,含有不知是恼怒、怨恨抑或凶狠的表情,好似刚与谁争吵过,但在官员们面前尽量克制着。

船员们体温都正常,但有两名船员没来测,三副广播了几遍也没见人。郑局长狐疑起来,催促船长派人找,半小时才找了回来。医生先测又矮又胖的水头,顺口报出:“37.9!”白净的脸顿时红了,下意识地向外猛摆测温仪。黑脸的郑局长也瞪大了眼睛。蒋鸣顿觉脊背渗出一阵冷汗,以为船长故意把他俩藏起来的。医生最先冷静下来,用对待病人惯用的语气温和地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那船员满脸无辜地说:“不知道呀,我刚从船头干活回来。”另一位船员体温37.6度,也偏高。医生略为放心地安慰大家说:“他俩可能因为剧烈活动,才导致体温升高的。等会儿再测测看。”

郑局长故作轻松地与大家交谈。蒋鸣故作镇定地坐一边听,其实他什么也没听到,随时准备拔腿跑。郑局长原想让他说几句的,不知怎么把这事忘了。蒋鸣如坐针毡,无所事事,乘大家不注意溜出办公室,来到梯口。这里通风好,心情总算舒畅些。

本来风和日丽,不知何时起了雾,丝丝缕缕,并逐渐加重。熏蒸人员齐心协力地向木材堆拉黑色的塑料篷布,覆盖甲板上的木材,以便投药熏蒸,杀灭虫害。他们动作敏捷,配合默契,都想尽快结束这场没有硝烟的战斗。

蒋鸣对这种除害方法一直持怀疑态度,树皮那么厚,药剂能薰透并全部杀死害虫吗?若有害虫残余仍会繁衍,不久又重新壮大。即使把成虫全部杀死,还有虫卵,过一段时间还会生出虫子。其实这些木材在装港也除害了,有证书,但是到了这里不还有虫子吗?除非掌握害虫的生长周期,分期分批地消杀。或者放在海水中长时间浸泡。或者像从北美洲进口木材那样,把树皮全部除掉。仅靠一次性薰舱消杀是不能根除害虫的,否则这些年国内也不至于进入那么多虫害:花蚊子、白蚁、白蛾……

拖轮远远地停泊在上风舷,没有停车,这样会耗费许多燃油。其实等这么久,完全可以用缆绳固定大船上。两个检疫官员出来,说刚才虛惊一场,俩船员体温都正常。蒋鸣心想这种病毒的潜伏期最长可达十四天,今天温度正常,明天、后天、还有大后天就不一定了。

熏蒸还没结束,官员们陆续出来,大家都清楚大船不是久留之地。郑局长同意先到拖轮上等。蒋鸣赶紧向拖轮招手,让靠过来。许久,拖轮才缓缓地向这边驶来。还没靠妥,大家都抢先往舷梯下了。

跳上拖轮,蒋鸣就急奔驾驶台。永顺轮船上的黄旗仍迎风招展,标明检疫还没通过,人员不能随意上下。刚走上一层楼梯,蒋鸣被一个水手礼貌地拦住了。他这才明白,自己成“传染源”了。太阳隐于雾霭中,光线不强,蒋鸣索性坐在干净的甲板上。

六点返航,海雾更加浓密,拖轮撒欢似的向回跑,螺旋桨击打着海水,发出巨大的轰鸣声,船尾形成一条由泡沫构成的白色丝带。海风吹打着蒋鸣,雨渗渗的,虽然坐甲板上让他觉得踏实,但是单薄的短袖工作服抵挡不住海风,冻得直打哆嗦,只好走到官员们休息的办公室门口,顺便了解些情况。郑局长一眼看到他,向他招手,让他进去。他停留船上时间最短,都成“传染源”了,这些人更久,该算“超级传染源”。蒋鸣不情愿地进去,郑局长示意他坐对面,问道:“这条船最快什么时间靠泊?”

“应该用不了多久,现在港口只有几条木材船。”蒋鸣回答说。

郑局长沉思了一会儿,好似在计算时间,然后吩咐几个本地检疫人员说:“明天晚上熏蒸结束……后天上午吧,你们与港口协调一下,把船靠进来,先把尸体处理下去。经过这次全面彻底地消毒,风险基本可控,我们这些人也没必要隔离了。”

听了郑局长的话,蒋鸣总算放心,小心地问道:“靠泊后,可不可正常作业?黄旗降不降?”

“靠泊前,先让船上测一下体温,都正常才能靠。靠妥后,及时通知我们,再登轮测体温一次,确实正常,才可以降黄旗。作业时,工人禁进生活区,船员禁止下地。”

“就是逼着工人进生活区,估计也没人敢。”白胖的医生开玩笑说。

“老轨的家属想登轮怎么办?”蒋鸣想起柴璐。

“家属可以登轮收拾死者的遗物,但不要靠近尸体,建议尸体就地火化。”郑局长吩咐说。

将至码头,蒋鸣隐约见一个头戴太阳帽,身穿白T恤衫的女孩伫立码头,凝视海面,像一尊面海的雕塑。蒋鸣估计是柴璐,近了,果然是她。柴璐也认出站在甲板上的蒋鸣,向他挥手致意。

登上码头,柴璐迎向郑局长,礼貌地问:“我爸爸到底什么病?”郑局长抱歉地说:“等检验结果出来再答复你吧。”然后急忙上车走了。柴璐转向蒋鸣,头发湿湿的,显然等在码头上好久。蒋鸣怜惜地说:“这么晚了,你怎么还等在这里?”

“在宾馆没事,到这里透透气,没想到起雾了。”柴璐穿得单薄,下意识地抱紧胳膊,脸上充满悲伤与无助。

蒋鸣催促说:“赶快上车吧!”

打开车门,蒋鸣顿时惊呆了。小费着洁白的口罩,坐驾驶上岿然不动,没有丝毫反应。蒋鸣哭笑不得,怀疑小费误以为是来接老轨的?

俩人上了车,车门关上。小费发动马达,起步,转向,加速……一路无言,车内空气像凝固一样,比船上还沉闷。直到楼下,小费停下车,交给蒋鸣车钥匙,苦笑说:“晚上我到同学家,不回宿舍了。”

小费外地的,与他同宿舍,平时很少在外面睡。蒋鸣知道小费担心染病上毒,躲着自己。

小费走后,蒋鸣柴问璐:“晚上我有事,送你回宾馆吧?”

“好吧。”她说,“你有没有听到船员谈论我爸爸?”

“生病去世了呗。”

“我们什么时候能登轮?”

“船靠上后,就可以上船收拾物品,不过你爸爸的尸体在冰库,你们不能靠近。”

“我爸爸他……多冷呀!”柴璐身体猛地抽搐一下。

一直送至宾馆,柴璐仍抽泣不止,蒋鸣安慰说:“我知道你难过,但要注意身体,没事多陪陪你妈。明天熏蒸才结束,锚地还有几条木材船,不一定先靠我们。”

“请问本港办理登轮证需要什么手续?”柴璐下车,不再哭了。

“需要身份证、结婚证、户口簿、船长和代理公司介绍信。”

蒋鸣昨晚值班,靠离了一条化工船,这种船货量少,卸得快,上半夜靠,下半夜离,一晚上根本没合眼。本来说好今晚与沈莹约会的,一想到小费这样防他,也担心自己感染上病毒,为安全起见,决定取消约会,就打电话给沈莹谎称晚上靠船。原本兴致勃勃的沈莹顿时不高兴了,蒋鸣心想反正为了她好,出了病毒潜伏期,再与她解释吧。

蒋鸣先在路边店吃了饭,然后从超市买了瓶84消毒液,回到宿舍,把衣服全脱下浸在消毒液中。然后洗澡,打了几次香皂,还觉得不够,又用水桶兑了点消毒液,全身消毒,又冲洗几次……

打开电脑,蒋鸣搜索关于MERS的信息:韩国MERS确诊病例新增8例,共95例,死亡增至7例;一名韩国男子,5月26日抵达香港,经深圳入境抵达惠州。该男子坐过大巴,住过酒店,参加过会议,密切接触者基本隔离,但仍有十几人没找到……

搜过MERS信息,蒋鸣又查看股票,最近股指连涨,沪指涨到5000多点,饭店、超市、办公室到处都在谈论股市,有的把房子卖了炒股。可是从今年公司船代业务量下滑幅度看,实际经济没什么起色,股市这样疯长,不正常。但是不正常也得炒,房价二十多年前就都说高了,可直到现在也没跌下来。蒋鸣工作几年积攒了十多万元,房款首付不够,放银行贬值,今年单位效益又不好,受同事们的感染,都让沈莹帮着炒股了,本想只挣点零花钱,没想到收益还不错。

最近医药板块涨得厉害,永顺轮出事后,老宋首先发现这个问题。蒋鸣分析主要还是大盘涨势好,加上韩国MERS病毒肆虐,有可能进入惠州,许多股民预计这种病毒会像当年SARS那样引起全国恐慌,所以才看好医药股。老宋发现医药股的优势,完全是因为永顺轮的疫情,希望这条船能为他的股票带来新契机。蒋鸣本身就是他希望的一部分。

03

第二天蒋鸣起床较晚,因有船在港,考勤相对宽松。室外晨雾密布,风驱赶着浓雾,像波涛一样在空中流动,四周但闻人声,不见人影。蒋鸣知道这么大的雾肯定封港了,走到小区门口,顺便到胖婶的摊位上买肉夹馍。胖婶满脸喜气,眯缝着小眼递上肉夹膜问:“小伙子,这两天红光满面,股票买对了吧?”

“嫂子,你也炒股?”

“不瞒你说,我选得那两只股票这两天都涨停了。这不,我还得抓紧收摊回去看盘呢,再这么涨下去,这肉夹膜我就不卖了。”

蒋鸣还没到办公室,一股刺鼻的气味迎面袭来。这种久违的气味蒋鸣知道是什么。非典那年教室里经常嗅到,他进公司那年冬天,禽流感横行,办公室也曾弥漫过这种气味,这是醋蒸汽的味道。现在一没非典二没禽流感,蒋鸣知道这是专门为他准备的。

办公室里,几个女同事不约而同地戴着口罩。蒋鸣由衷地“敬佩”她们,她们向来比男同事更顾家,更有责任,也更珍惜生命。

早等在那里的柴璐礼貌地站起来。蒋鸣心想都是因为她,昨天自己才一时心软上了船,让同事们像防瘟神一样防着自己,就没好气地说:“这么大的雾,也不能靠船,你又过来干吗?”

柴璐抱歉地说:“我妈这几天等急了,所以我过来看看。”

蒋鸣昨晚洗澡时间太久,反复折腾得厉害,有点感冒,再加上醋蒸汽的刺激,鼻子直发痒,差一点打出喷嚏。他强忍着没打,否则在座的女同事准会吓跑几个。

蒋鸣首先落实靠泊计划。港口调度说,永顺轮是重点船,明天能见度一旦转好,优先靠泊。蒋鸣向相关方报告完船舶动态,就清闲下来。往常代理本国船员的船舶事情特别多:家属上船,公司来人,上伙食、供物料……尤其船员家属,船到几天前就打电话,天南海北,三教九流,不胜其烦。这条船却好,到目前为止,就来这两个,也没有别的联系。船东代表吴康昨天就说能到,至今没见人影。唯独检修主机的一个工程师昨天就到了,得知船上实情后,一溜烟儿跑了。

一个五十多岁,中等身材,衣着齐整,头发油光,满脸傲然的人走进来。郝志热情地迎上去握紧手摇晃着说:“吴总好!”

吴康慢条斯理地问:“郝总,不好意思,昨天有事耽误了,没能赶过来。请问哪位负责永顺轮?”

蒋鸣急忙站起来。吴康客气地伸出手,握住蒋鸣的手指晃了晃,掏出一个精致的名片夹,抽出一张烫金名片。蒋鸣接过来,放一边,递上自己印制粗糙的硬纸名片。吴康接过,伸长脖子读道:“哦,蒋鸣,永顺轮现在什么情况?”

“昨天已出海,如果天气许可,计划明天靠泊。”

“我是问老轨的情况。”吴康稍微加重语气说。

“尸体已消毒,靠泊后,可以卸下就地火化。”

“哦,哦,那很好,很好!”吴康满意地连连点头。

“不能火化!”柴璐突然站起来涨红脸说。

“这是谁?”吴康吃惊地问。

“这是老轨的家属。”郝志解释说。

“老轨的家属?”吴康皱紧眉头,用疑惑的眼光看了看蒋鸣,然后慢条斯理地问柴璐,“是谁告诉你的?”

“不是代理!你们以为不通知,我们就不知道了?”柴璐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发生这样的事,公司考虑家属情绪,不利于事情处理,所以暂时没通知,没有别的意思。靠泊后保险公司随时会派人来,赔偿的事肯定没问题。”吴康一副胸有成竹、掌控全局的样子。

“我不要赔偿,我要爸爸!”柴璐焦急地蹲在地上。

吴康轻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然后走进郝志的办公室。

本来昨晚电视台报道永顺轮的,不知为何没有播,这让老宋受损不少,否则医药股肯定大涨。股市还没开盘,老宋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意味深长地对蒋鸣说:“小蒋,昨天出海辛苦了!”一句话让蒋鸣心里热乎乎的,总算还有人理解自己为公司做出的牺牲。还没等他落下热泪。老宋接着说:“你看今天船也靠不了,没事你就回宿舍休息吧,别弄得大家怪紧张的。”

蒋鸣顿觉不好意思,股票到底能不能大涨那是后话,老宋目前最关心的并不是股票涨多少,而是别染上病毒,否则医药股涨得再凶,对他也没意义了。蒋鸣知道老宋说话痛快,他的意见具有广泛代表性。既然自己为医药股的升值已尽到应有的责任,也该急流勇退了。同事们如临大敌,好似已对他确诊,本来有点感冒的他,竟真觉得头热起来。他也感到害怕,难道真被感染了?没那么倒霉吧?就是真感染也不至于发病这么快呀。

“那好,我先回去,有事联系我。”蒋鸣爽快地说,收拾好东西,赶紧离开办公室。

柴璐随后跟上。老宋夸张地大声说: “孩子,你千万别跟他走呀!”

蒋鸣感觉老宋的玩笑有些过分。柴璐爸爸刚去世,这么难过,却一点同情心没有,谁的一生不遇上七灾八难呢?

柴璐没理会老宋,边下楼边喃喃地说:“你也是为了工作呀。”

“我不怪他们,之前我也害怕,不仅怕自己,也担心家人。”蒋鸣说,“这么大的雾,你想去哪?”

“你去哪?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回宿舍,隔离!”

“那我陪你吧。”

“别人都怕我,你为什么不怕?”

“都是因为我爸爸,真是抱歉。”

“这是我的工作。听检疫人员说,周五就出潜伏期了,到时候如果船员全部健康,就可以下地了,我也就解放了。”蒋鸣故作轻松地说,其实被同事们赶出办公室,窝了一肚子火。

进了宿舍,蒋鸣不好意思地说:“宿舍有些乱。”

她打量了一下宿舍的摆设说:“比我想像得好。”

柴璐看出蒋鸣不高兴,可后面还有许多事需要他协助,想讨好他又没有什么办法。站那里束手无策,突然看到泡在水中的衣服,急忙上去动手洗。

“别动!我自己来。”蒋鸣急忙制止说,为了彻底消毒,内裤也泡在水里。他没想到平时肯定养尊处优的她竟会主动做这事。

“你们同事这样对你不公平!”柴璐还是大方地动起手来。

“我理解他们,他们也不一定纯粹为了自己,可能也担心连累家人,这种病毒谁不害怕?”蒋鸣急忙把内裤从洗衣盆中拽出来说,“其实我也是挺小心的。”

“我爸爸可能不是感染MERS病毒。”

“机工长基本确诊了,你爸爸作为他的领导,肯定密切接触过。”蒋鸣边在水池中搓洗内裤边说。

“如果真是这种病,为什么这么久了,其他船员都还健康?还有,直到现在船东也没正式通知我们,为什么还瞒着我们?”

“对了,你们怎么知道这事的?”

“这条船经常回国内,每次回来,我妈都约三轨家属一齐上船。这次船该到时,我妈又联系她,无意中得知这个消息。”

蒋鸣有些疑惑地说:“这事真没必要保密,按程序赔偿就是了。难道真有什么事?”

“你相信亲人之间有感应吧?出事之前,我就梦到我爸爸躺一辆车上,全身盖着白布,把我吓醒了。没想到真会这样……”

“心灵感应,之前我也听说过。”

“前几天我整理我爸爸的衣物,把他的风衣挂在衣架上,然后出去了会儿,回去后,猛然以为我爸爸又回来了……我爸爸常年出海在外,收入较高,家境还好。他每次回家都给我带好多礼物。从小到大我一直生活在别人的羡慕中。他是我家的顶梁柱,突然这么没了,像天塌了,简直让人不敢相信,直到现在我还以为在梦中。”柴璐边洗衣服边哭诉,“我感到自己一夜之间长大了。我伤心,我妈更伤心。我难过,我妈更难过。我要坚强,顶起这个家。这几天我妈一直哭,嗓子哑了,眼泪干了……”

“发生这种事谁也接受不了。”蒋鸣安慰她说,“你放心,船一靠好,我就给你们办登轮证。但愿明天云开雾散。”

柴璐充满信任地看着他,她长发披肩,面容姣好,身材颀长丰满,浑身充满青春活力。谁知灾难竟会降临这么漂亮的女孩头上。

洗完衣服,俩人又坐沙发上看电视,蒋鸣递给她几张抽纸说:“对了,你们的身份证带了没有?我先把介绍信做好,再让船长盖个章就行了。”

柴璐拭干眼泪,急忙掏出来证件递给他。他先看了看她的身份证,一个内陆城市,1992年出生。就问她:“你还在校读书吧?”

“正好今年毕业,形势不好,找工作比较困难。”

“什么专业的?”

“国际贸易,前几年比较热门,听说今年贸易很难做。”

“国际贸易要到沿海来呀。”

“海边确实不错,蓝天、碧海,空气新鲜……可以考虑。”

电视里又在播放“东方之星”客轮沉船的最新消息。从6月1日深夜该轮遭遇龙卷风倾覆,如今十天了。全国人甚至全世界的人都在关注着事态的进展。蒋鸣心想这条出事船,又要影响多少家庭呀,像柴璐这样的家属该有多少!

柴璐想请蒋鸣吃午饭。蒋鸣推辞说:“你还是陪你妈妈吧。”

“我姑、我姨都在宾馆,我妈妈有他们陪就行了。”柴璐解释说,拿起手机给她妈打电话。

蒋鸣一看这架势肯定脱不了,顺水推舟说:“要不我请你吧,附近有个海鲜馆做得不错。”

“我正想吃海鲜呢,不用你请。”

雾稍微淡了。俩人步行向海鲜馆走去,看门的老人经常抽蒋鸣送给他的烟,与他熟悉,见他带着这么漂亮的美女,以为他换女朋友了,羡慕地直伸大拇指。柴璐知道他误会了,脸颊顿时绯红。

“原先我以为只有你母女俩过来。”蒋鸣边走边说。

“我奶奶还不知道呢,”柴璐叹口气说,“一旦知道不知会多么难过……”

吃过午饭,柴璐又随蒋鸣回到宿舍。蒋鸣暗自高兴,有这么个美女陪聊,隔离几天无所谓。

聊天过程中,柴璐不时怅然若失地叹气。特别一不小心谈到她爸爸,就会潸然然泪下。遭遇这么大的不幸,她很孤独、很无助、很柔弱。她在母亲面前的坚强是装出来的,她也需要向人倾诉,他其实也在陪她,陪她度过这段痛苦难挨的时间。

时间过得飞快,若不是沈莹打电话他还不知道下班了。沈莹在电话中调皮地问:“你知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

蒋鸣的大脑飞快地转了几秒钟,没想起来,就开玩笑说:“你总是问这些愚蠢的问题。”

与沈莹相处一年多,各种纪念日也多了:情人节、三八、中国七七……各种节日和她的生日都是理所当然的,但是第一次见面时间、第一次吃饭时间、第一次握手时间、第一次拥抱时间、第一次接吻时间……各种第一次,对她来说都很重要,总担心他忘了,所以经常要考他。

“你再好好想想。”沈莹还是热切地等他回答,显然这个问题对他很重要,如果回答不上来,后果不堪设想。

蒋鸣绞尽脑汁想:情人节、三八都过了,她的生日也刚过,七七还没到,肯定不是这些容易回答的日子。那就是 “第一次”了,可想想也不对,就无奈地说:“我真的想不起来。”

沈莹又耐心地提醒:“我前些日子和你说过的。”

“什么时候说的?”

“我妈的生日!”她果然发作了,“你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噢,对对……这两天忙晕了,忘了。”蒋鸣急忙解释说。

“你给我妈准备什么礼物?”

“我,我今晚还要值班,回不去。”蒋鸣瞥了眼柴璐说,“你看中什么买就行,我给你报销。”

“今晚又值班?干什么?”

“靠船。”蒋鸣继续撒谎说。

“这么大的雾,靠什么船?你是不是对我妈有意见?你就说回不回来吧?”沈莹厉声问。

与沈莹交往一年多,没想到她对船代业务这么精通了。不过蒋鸣还是不想与她说实话:“我真的有事。”

沈莹那边早把电话挂了。蒋鸣吓得面如土色,柴璐涨红脸,一直紧张地盯着他打电话,见他无可奈何地垂下头,就焦急地说:“你为什么不与她说实话,要不我打个电话解释一下?”

“你一解释更乱。”

“要不你晚上回去吧,应该没事的。”

“一般没事,不过她妈今晚过生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还不后悔死。既然撒谎了,以后再解释吧,反正我也是为了她们好。”

“你这样替别人考虑,受了委屈还不解释,能遇上你这样的人,嫂子真有福气。唉,都是因为我们连累了你。”柴璐抱歉地说。

“准嫂子。”蒋鸣更正说,“说实话她都不相信,更别说假话了。除非我说与美女在一起她才会相信。”

“怎么会这样?”

“她虽有些大小姐脾气,人还是不错的,虽没你漂亮,还算顺眼。”

柴璐白净的脸又变得绯红。

04

晚上柴璐回请,吃烧烤,闲聊至九点,蒋鸣才回宿舍。小费仍没回来,这两天真难为他了,一直在外面打游击。蒋鸣睡得倒是踏实,醒来神清气爽,觉得感冒也好了。

凌晨淅沥下起小雨,雾散了。安顺轮十点靠妥码头。由于单据早已备妥,蒋鸣不需登轮,直接到“联办”办理进口手续。检疫、边防、海关、海事都设在这里窗口,联合办公,大大地缩减办手续时间。蒋鸣每到一个窗口,值班人员都好奇地询问永顺轮的情况,办事效率神速。海事这边值班的“冷美人”,又瘦又白,看到她那张脸,竟让蒋鸣想到老轨,他在冰库中的脸也该是这样毫无血色。蒋鸣恭敬地把单据递上,她照常冷漠地接过去,用那双冰冷的目光扫视一遍。手突然像触电一样抽了回去,尖叫道:“啊!永顺轮!”

她不是在抒情,而是确实吓坏了,蒋鸣急忙解释说:“这些单据大部分是我做的,船长只是在上面签字盖章。”

单据被扔了出来,她气恼地责怪说:“怎么不早说?整理好再给我!”

单据本来整理好的,她刚才一惊一乍,弄乱了。蒋鸣知道与她没法理论,重新整理好递给她。她对折一张白纸,夹住单据,小心翼翼地放入档案袋,然后拿起那张纸跑向洗手间,海关值班人员好奇地回头看她,以为她有急事。

这条船除了“冷美人”这边出了点插曲,其他部门有老轨的“威风”保驾护航,进口手续一路绿灯。

如果不是给柴璐母女办登轮证,蒋鸣本来可以不登轮了,永远也不想登了。但不管从道义还是责任,他都感觉应该帮她们办理,公司经营方针就是“人性化代理,管家式服务”嘛。

蒋鸣开车来到码头,远远看到船头白漆的“永顺”二个大字,又头疼起来。她像一只巨大的黑色病猫蜷缩泊位上,被一片死气沉沉的雾霭笼罩着。码头上没有往日船刚靠好工人们忙碌喧嚣的场面,只有忠于职守的边防战士,在他快到舷梯时,跑上来,礼貌地敬礼,查看证件,核对无误后,又敬了个军礼,转身小跑回去。

驾驶台顶传来一阵索具击打的声响,黄旗缓缓降下,蒋鸣知道检疫通过了。检疫局金科长走下舷梯指示说:“可以作业了,船员暂时不能下地。”

舷梯上锈迹斑斑的栏杆让蒋鸣触目惊心,只上一次船,就让同事们礼貌地隔离了,一之为甚,岂可再乎?蒋鸣犹豫着抬起一只脚,刚要落到舷梯踏板上,就听三副突然高喊:“代理,等一下!船长说马上下去。”蒋鸣措手不及,差点掉海去。但是仍心存感激,还是船长体谅人,急忙对三副说:“让船长带船章下来!”

没过多久,船长戴口罩下来,走到舷梯最下面的踏板上,恭敬地站立那里。船长的目光和善了许多,凌乱的白发被风吹起,蒋鸣突然感到有些怜悯。这些海员为了生活,背井离乡,家有急事回不去,人有急病治不了,有的竟像老轨这样客死他乡。他们上船前都需体检,是健康的,但上帝的选择是任意的,让人难以琢磨的,厄运说不定降到谁头上。原先蒋鸣眼里每个船员的命运都一样。从没想到每一个船员背后都有一个家庭,有那么多人牵挂。见了柴璐母女后,才更深切地体会到这些家属也是有血有肉,有情感,有思想,活生生的人。

蒋鸣递给船长准备好的登轮申请,让他签字盖章。船长接过去一看,果断地还给蒋鸣说:“老轨家属不能登轮!会影响船员情绪。”

船长目光恼怒,呼吸粗重,反应过激,好似真感染了MERS病毒,喘不过气来。蒋鸣出乎意料地问:“船员死了,家属上船不行吗?”

“她们上船干什么?为了什么?”船长变得更加激动,眼中又显出那种怨恨、愤怒的表情。

“可能为了做个了结吧。”

“这个申请我不能盖章,也不同意她们上船。还有别的事吗?没事我就回船了。”船长把申请书硬塞给蒋鸣,头也不回地登上船。

蒋鸣不敢再登轮找船长,只好通知柴璐,先回公司。办公室内,柴璐妈激动地抓着吴康的胳膊,她身穿带蓝碎花的白色衬衣,声音嘶哑,上唇结了个新疤,刚来时的悲伤似乎全转化为力量。吴康挣脱不掉,满脸无辜地说:“船长不让登轮,我也没办法。再说登不登轮于事无补。老轨马上就运下来了。”

“你告诉船长,我们必须登轮。否则别想把人运走!”柴璐妈激动地说,“你们是不是以为我们孤儿寡母好欺侮?”

“能不能登轮我真说了不算。”吴康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珠。

“为什么不让我们登轮?是不是船上把老轨害死了?”

“可不能胡说!警察也要来的。出了这事,我们也难过。这种病就是在陆上也没办法,据我所知,船上已尽力了,同舟共济,怎么会害他呢?”吴康尽量耐着性子说,“这不,外勤回来了,是船长不让登轮的吧?我已安排好了,保险公司的人马上到了,他们一定会全额赔偿。”

蒋鸣放下背包说:“金科长说尸体暂时不能运下来。”

“估计很快就可以了,否则早让船靠进来干吗?”吴康安慰母女俩说,额上的汗珠直冒。这活的不能上,死的不能下,确实棘手。

蒋鸣感觉吴康压根就没让她们上船的意思。第一次见到吴康,就感觉他心机重重,说话不多,句句深思熟虑,专抓人家把柄,然后一招致命。

吴康几次欲挣脱胳膊,柴璐妈嘴唇颤抖地说:“不让我们上船,你别想走!”

“我与你们理论不清。这也不是我的事。”吴康猛甩开胳膊,头发凌乱,斯文尽失。

郝志边向外推她们边说:“这事确实与吴总没什么关系,你们先回去吧,不要影响我们办公!”

股市停盘了,老宋志得意满地走过来,从他轻飘飘的走法看,今天股票又涨得不错,他用平时分析股票那种强调说:“现在形势,你们肯定要先回宾馆观望。我们要下班了,有事下午再说吧。”

柴璐见蒋鸣在忙,也不方便帮她们说话,无助地扶起母亲踉踉跄跄向外走。蒋鸣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下午柴璐母女没来办公室。郝志走出来,满脸严肃地叮嘱蒋鸣说:“吴总刚才打电话说,家属下午去码头了,想登轮闹事,幸亏边防战士拦住了。好在船籍是巴拿马的,有战士值勤。吴总要求务必不能给她们办登轮证,否则后果自负。”

“为什么不让家属登轮?这样更引起家属怀疑。”

“不要问为什么,我们是船东代理,什么事要听船东的。吴总的船每年来十几艘次, 是我们大客户,我们得罪不起。现在市场不好,再得罪他,这么多人喝风去?”

“人性化代理,管家式服务。”标语赫然张贴墙上,蒋鸣眼前又浮现出母女俩满脸无助的样子,心里像塞了团棉花,感到这蓝色的大字标语简直是莫大讽刺。

蒋鸣对船长的做法无法理解,人家亲人死了,为什么不让登轮?虽然不能见尸体,收拾一下遗物也行呀,一味地阻止她们登轮,这样能解决问题吗?

同事们都偷偷地炒股,只有老宋光明正大,他资格老,也不忌讳别人说什么,同事们不被他数落就算烧高香了,谁去惹这个刺头。据老宋自己说这几天发了大财,走起路来轻飘飘的,简直要飞起来了。

蒋鸣担心老宋飘得太高,笑着提醒他说:“我们办公室不适合炒股。”

“为什么?”老宋心不在焉地问,他向来对蒋鸣说话客气,不像对其他同事那样咋咋呼呼的。

“太高了!”蒋鸣从微信上得知有人重仓炒中车股,结果赔钱跳楼了。

“呵呵,你小子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吧?”老宋心情好,也不在乎蒋鸣取笑他。

正值牛市,只只股涨,人人赚钱,沈莹肯定也赚了不少。老宋对自己的医药股充满自信,其他偷偷炒股的同事也都对自己的判断感到神奇。蒋鸣能从他们压抑不住的兴奋表情感受到,大家热情高涨,摩拳擦掌,谁也不会相信厄运会降落在自己头上。他们都疯了,他这个“传染源”也被忽视了,口罩都不戴了,只有他为了确保大家安全还坚持戴。

次日,浓雾弥漫,又封港了。上班路上,蒋鸣又想到胖婶那边买肉夹馍。摊位处冷冷清清,胖婶不见了,不知因为有事,还是雾太大,还是真的专门炒股去了。蒋鸣最不希望她去炒股,否则就再也吃不到她煎得香喷喷的肉夹馍了。蒋鸣见时间尚早,就到早餐店喝了碗豆浆,吃了几根油条。

蒋鸣走进办公室。老宋好似突然发现少了什么,问道:“小蒋,柴璐今天怎么没来?”

“来干什么?又不能办登轮证。”蒋鸣也感到郁闷,柴璐没他打电话,可能不想为难他。但是沈莹不打电话,也不接电话让他心里没底。

机工长彻底痊愈归国了,隔离期也结束了,该与沈莹解释了,蒋鸣发短信给她说:“前几天我担心自己感染MERS,所以没敢见你。”

“能不能编个靠谱的理由?”沈莹终于回短信了。

“真的,我怕你担心,没敢与你说实话。”蒋鸣又回去短信,却如石沉大海。

不到九点钟柴璐来到办公室,对蒋鸣说:“我刚才去边防检查站了,他们说情况特殊,只用你们代理介绍信也行。”

“我们的介绍信也开不了,船东不同意。”蒋鸣无奈地说。

“那我们该怎么办?”柴璐无助地问。

蒋鸣边倒水边偷偷建议说:“要不你问问我们郝总吧。”

股票刚开盘,老宋突然发出一阵尖叫,他选得那只医药股大幅高开,紧接着一路上涨,没多久就涨停了,他决定在这只股上重仓,其余几只股票虽还没涨停,也涨势良好。

柴璐去郝志办公室约半个小时,才被郝志推出来,一直推到梯口。郝志满脸怒气地回到办公室说:“谁让她找我的?”

“我与她说,她不相信。”蒋鸣解释说。

“她们自己能找边防,去办就是了,我们不能得罪船东。”郝志怒气未消。

“不让家属登轮根本就不人道,也解决不了问题。”

“我还是那句话,我们是船东的代理,什么事要听船东的,人道不人道不是我们的事!如果她们上了船,吴总怪罪下来,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不能因为怕得罪船东就忘了我们的服务宗旨,这还叫人性化吗?”

“谁砸我的饭碗,我就砸谁的饭碗!”郝志阴沉着脸说。

蒋鸣不再作声,他知道饭碗砸了不是闹着玩的,沈莹妈就是因为看重他这饭碗才同意闺女“下嫁”他的。

05

浓雾,阴雨,数日来蒋鸣的心情也如天气一样灰暗。周五才见到久违的太阳,路旁花草娇艳欲滴,羞答答地沐浴在朝阳的光泽中。胖婶的摊位空空如也,蒋鸣知道她果真炒股去了。女人炒股或许更有优势,她们更注重风险,沈莹就是炒股的高手,所以让她操盘蒋鸣放心。但愿她能让那十多万翻番,凑够房款首付。

老轨的死亡结论终于出来了:急性肺炎。检疫局出具了“尸体入境许可证”和“尸体移运许可证”,同时也允许船员下地了。

连日来,家属不能上船,尸体也不能下船,天天等,再这样持续下去,不但家属,就是蒋鸣也快急疯了。如果不是吴康警告过,他真想马上告诉柴璐这个好消息。

吴康是郝志敬若神明的大客户,蒋鸣不想节外生枝,先打电话通知吴康。吴康还是那副慢条斯理掌控全局地语气,又叮嘱蒋鸣暂时不能告诉家属。

蒋鸣知道吴康想偷偷运走尸体,这样也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柴璐登轮无非找船员们了解下情况,如今船员能下地了,完全可以在船下问他们。

不管是急性肺炎还是MERS,蒋鸣总算约到沈莹共进晚餐。还没下班,吴康又打来电话,让送他去码头。蒋鸣不敢怠慢,急忙去宾馆接他。吴康这些日子码头边也没到过,船停在哪个泊位都不知道。

船边停着一辆枣红色样式奇特的车。蒋鸣断定是殡仪馆的车。两个船员抬着盖着白布的担架从舷梯下来,前头那个又高又瘦的身影蒋鸣熟悉,是船长,亲自为老轨下来“送行”,估计这差事也没人争。后面那个又矮又胖的船员,就是锚地检疫那天体温偏高的水头。

担架放在码头上,工作人员又重新消毒,然后打开一个深蓝色的长袋,把冒着白汽硬挺挺的老轨放进去,装上车。这车后有个与驾驶室完全隔开的抽屉,长袋正好放进去。蒋鸣对这样的设置很满意,他一直担心尸体处置不当,会影响到本来就涨疯的医药股,再飙升许多,让老宋心脏承受不了,他现在已经受不了了。

白布揭开,露出冷冻过的老轨时,吴康嘴角机械地抽搐几下,中风一样,喃喃地说:“作孽呀!”

车走了,船长呆立码头,是默哀?是沉思?是惺惺相惜?还是庆幸卸下这个包袱?蒋鸣远远告诉他船员可以下地了,他才回过神来。船长想过来与吴康打招呼,吴康摆手让他停住,像躲马蜂似的急忙催蒋鸣开车。吴康仰面蜷缩车座上,沉默良久才黯然说:“通知家属吧。”蒋鸣知道此时通知家属准自讨没趣,只顾开车。吴康只好独自打电话,通知家属到殡仪馆。

老轨走了,蒋鸣本应该松口气的,却不知为什么,却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本来约好晚上与沈莹吃饭的,又错过了时间,打电话给她,她没好气地说:“是不是又加班?”

“刚忙完,我马上过来。”

“我已经走了!”沈莹大小姐脾气又来了。

“你听我解释……马上会真相大白的。”蒋鸣恳求说,沈莹父母都是机关干部,她是独生女,在国企办公室上班,关键不耽误炒股。

蒋鸣找到沈莹。她嫩白的脸上挂着泪珠。蒋鸣一拉她胳膊,她就机械性地扭向一边,黑亮的马尾辫轻巧地甩动,委屈的泪水如山泉般流下。不过她还是认真地倾听蒋鸣的解释。关于永顺轮的疫情,他说得越精彩她越不相信,情急之下,他掏出老轨的许可证。她总算相信了,娇嗔地说:“不管怎么说,我母亲的生日你没参加,她非常生气。”

“今晚我去当面赔礼道歉。”

“还是算了,既然你说得这些都是真的,还是过些日子吧,别把病毒带到我家。”她破涕为笑地说。

沈莹这几天炒股果然收益五万多元,心情颇佳,这点小误会根本算不了什么。挣钱固然高兴,蒋铭仍然担忧地说:“卖肉夹馍的都炒股了,太疯狂了,还是小心为妙。”

“你放心吧,这次冲到6000点保证没问题。”

俩人刚和好如初,蒋鸣不好败了沈莹的兴致。

周六,小雨,因树皮着雨太滑,作业危险,停卸。蒋鸣本来可以休息,吴康恰好又安排接班的老轨与机工长上船。蒋鸣只好等在办公室,无所事事,突然收到柴璐的短信:“你在哪?”

这短信竟让他有些莫名地紧张与兴奋,他犹豫了一下,回复说:“办公室,有事吗?”

“我马上过去,有事找你。”

“来吧。”蒋鸣眼前又现出身着白T恤,白运动裤,面容清丽的柴璐。

柴璐手持滴水的雨伞进来,白色短袖衫,蓝色牛仔裤,声音沙哑,眼睛红肿。蒋鸣隐隐感到一丝凉意,抱歉地说:“昨天没能及时通知你,我感到很愧疚……”

“蒋代理,你是个好人,我们全家感谢你!我妈昨天哭死过去好几次,我的心都碎了……他们这样防范我们,肯定有问题,我们不能上船,麻烦你上去帮我们打听一下,我爸爸到底怎么死的。”柴璐恳求说。

“船员可以下地了,你可以拦住他们问问。”

“我在码头边等了很久也没见一个船员。”柴璐气馁地说。

“正好接班船员上船,我顺便上去问一下。”蒋鸣表现出一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气概。好在已证明不是MERS病毒了,急性肺炎虽然也传染,但没那么可怕。

“谢谢您!遇上你这样的好人我真幸运。”柴璐感激地说。

十点钟,蒋鸣给新来船员办好手续,送他们上船。路上老轨问道:“听说原老轨有病早下船了?”

蒋鸣支吾着没回答,暗想吴康太狡猾了,竟没与这个老轨说实话,可总一味地这样遮掩能行吗?

因为重托在身,蒋鸣冒着小雨亲自帮老轨提行李上船。那担架仍横放梯口,上面裹着粉色床单,被雨水打湿了。蒋鸣感觉上面满是病菌,头皮隐隐发麻,急忙把头偏向一边,屏住呼吸一直跑至舷梯边,向海水中吐了口唾沫。

见蒋铭突然上船,三副急忙用高频向船长报告,并让蒋鸣登记。蒋鸣见梯口记录簿上除了工人,基本没人登轮,就顺便问:“可以下地了,你们为什么不下去?”

“船长说检疫局不让下。”

“为什么不让下?”老轨莫名其妙地问。

三副支支吾吾地憋得脸通红。等老轨走进生活区,蒋铭故作糊涂地问三副:“老轨的事没让这个老轨知道?”

三副急忙示意小声点:“船长让暂时保密。”

“哦……”蒋鸣点点头说,“老轨到底怎么死的?”

三副顿时警惕起来:“当然是病死的了。”

“那为什么不让家属上船?”

“船长担心她们上来闹事,具体你可以问船长。”

蒋鸣知道问不出什么,只好去船长房间。船长见到蒋鸣,急忙起来让座,取出一听可乐给他,然后拘谨地与蒋鸣对面坐下,好似准备受审似的。蒋鸣放下可乐说:“船长,昨天我说船员能下地了,你没听到吗?”

“听到了,他们没事,都不想下。”

“船长,麻烦派人挪开梯口的担架吧,上下人员不方便。”

“好的!”船长抓起高频喊,“三副,让水头把担架挪开。”

船长谈吐小心,不时警惕地观查蒋鸣的表情。蒋鸣琢磨着如何完成柴璐交给他的使命,不让冒着风险上船的这趟不白跑。为了拖延时间,他不惜冒着更大风险打开可乐,象征性地喝了一小口。

一个提黑色大塑料袋船员闯进来,白色工作服上沾满一块块没洗净的油迹,懵懵懂懂,显然刚从睡梦中醒来。

船长诧异地问:“三轨,你想干什么?”

三轨放下袋子说:“代理,这是老轨的遗物。上次你过来,我在睡觉。麻烦转交给家属吧。”

“老轨有没有遗言或遗嘱什么的?”黑色的塑料袋上挽成一个扎实的结,这让蒋铭放心。

三轨瞅瞅船长。船长叹口气说:“最后几天老轨一直高烧,退不下来,烧糊涂了,什么话也没留下。”

“船长,没事我下去了。”三轨小心地说,然后老鼠躲猫般哧溜跑了。

蒋鸣又与船长闲谈几句,只好告辞了。走到三轨房间,轻敲了几下。三轨探出头看看走廊,急忙把蒋鸣让进去。蒋鸣直奔主题问道:“老轨的死是不有什么问题?”

“老轨待我们机舱人员如亲人一般。机工长有病,他送水送饭,伺候了几天,最后病情加重才转到当地医院,听说现在康复了。没想到老轨却走了。他本来应该也能活的……”三轨说到这里声音突然变小了。

“嘡、嘡、嘡!”一阵敲门声,让蒋鸣心惊肉跳。三轨急忙开门,门前站着三副,对他说:“老三,船长有事找你。”

“代理你先等一下,遗物清单我回来给你。”三轨故意大声说。

蒋鸣在房间等了半个多小时,没见三轨回来,只好不辞而别了。蒋鸣回到办公室,把塑料袋放地上说:“这是你爸爸的遗物。”

柴璐毫不犹豫地奔上去。蒋鸣急忙制止,脱下手套递给她。她感激地戴上,小心翼翼地打开袋子:笔记本电脑、手机、钱包……柴璐拿出一个镶着精美木框的相片,一张全家福。老轨戴着金色眼镜,面色白净,气质儒雅,蒋鸣感觉他不像海员,更像学者。相片上的老轨看上去年轻英俊。柴璐妈面带笑容,完全陶醉在幸福之中。柴璐两手拢在父母的肩上,像一只愉快的小燕子。

柴璐抚摸着照片,泪水潸然而下:“爸爸,我们约好这次回来去黄山玩的,可你怎么就这么走了……”

蒋鸣急忙递给她纸巾,安慰说:“生死无常,请节哀顺变。”

柴璐还是不停地对相片诉说:“爸爸,我都这么大了,您总是对我放心不下,只要您在家,每次上学,都要送我到车站,车走出好远,您还站在那里。以后我再出远门,谁送我呀……爸爸,你怎么就这样狠心撇下我呀?爸爸,我真的再也见不到你了吗……”

柴璐头抵相框,跪在地上,如泣如诉,压抑了这么多天,总算彻底宣泄出来。受她的感染,蒋鸣鼻子竟然也酸酸的,不知不觉也流出泪水。蒋鸣上前扶她起来,她的腿软绵绵的,几乎支撑不住自己,无力地靠他身上,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父亲是他的靠山,失去靠山的她竟如此柔弱。

突然,手机响了,蒋鸣犹豫着接起来。郝志训斥道:“我和你说过,做好我们的代理就行了!你是怎么干的?是不是不想干了?吴总说船长服务态度不好,对船员有成见,要求换外勤。你到船上到底想干什么?这条船以后你不要再上了,出口手续交给小费!”

没等蒋鸣解释,郝志已挂断电话。蒋鸣被训斥一顿,气得脸色铁青,愤怒地把一摞单据摔在桌子上说:“什么人性化代理,我受够了!”

柴璐怔在那里,不知所措。

蒋鸣说:“这个船长太嚣张,太欺负人了,我给你们办登轮证,你们自己上去吧!”

“郝总都发火了,我再想想办法吧。你真丢了工作就麻烦了,现在工作很难找的。”

柴璐越是这样说,越激起蒋鸣的英雄气概:“没事,我有办法,你们尽管登轮,找找三轨,我估计他肯定知道点什么。”

“好吧,如果我爸爸真有冤情,我们马上报案,追究船长责任。”

“遇上这样的船长,我也服了。我给你们办证!”蒋鸣毅然决然地说。

办完登轮证,蒋鸣又送柴璐母女到码头,然后在车里等她们。边防战士验过登轮证,放她们上去。她们一直走到舷梯口,又被值班三副拦住了。双方僵持不下。蒋鸣只好下车,冲上舷梯,对三副生气地说:“你怎么这样对待家属?如果你老婆孩子登轮,受到这样的对待,你什么感受?”

“我也没办法,船长说不让她们上船,我只能执行命令。”三副解释说。

接班老轨闻讯过来,让柴璐母女这一闹,他总算弄明白了,一把拉住蒋鸣,让他抓紧办理手续回家。

船长一直没露面,又有几个围观的船员愤愤不平,纷纷指责船长做事过分,一起声讨三副。三副招架不住,报告船长,船长只好走下来。柴璐妈冲上去厉声质问:“你为什么不让我们上来?是不是你害死了老轨?”

船长解释说:“老轨确实是有病死的,船上医疗条件有限,我们已经尽力了。”

“我不相信你!你有良心赶快放我们进去,我找机舱人员说话。”柴璐母亲愤怒地说。

船长自觉理屈,只好放她们上船,然后愤愤地对蒋鸣说:“我们船不欢迎你!”

三轨躲在机舱集控室角落里拼命抽烟,脸色青灰,手指不住地抖动,见到老轨家属,狠狠地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中说:“你们走吧,我什么也不知道!”

机舱人员闻讯而来,一位快言快语的机工说:“本来老轨可以中途下去治疗的,陆上条件肯定好些,可是船长不同意。”

有的说:“老轨有病那几天,痛苦地跪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我们心痛呀……人心都是肉长的,活生生的人,如果换作自己会怎样?船长心太黑了,我们机舱的兄弟求他靠沿途港口,都给他下跪了,可他就是不,一直说老轨能坚持住,结果……”

还有的说:“这样的船我们再也不能干了,赶快休假,命都保不住了,还干什么?!”

三轨见大家情绪激动,又点了支烟,猛吸一口说:“嫂子,老轨生前对我好,我也咽不下这口气!船长也太过分了,虽然平时与老轨工作上有些摩擦,但也不至于这样折磨人呀。”

听说船长耽误了治疗,柴璐母女找到他房间,房门关得紧紧的,拍打不开。柴璐妈哭喊着痛骂道:“你这个杀人犯,你要给老轨偿命!”

蒋鸣手机响了,又是郝志,索性没接,原先悦耳的铃声今天格外刺耳,他的心怦怦直跳,铃声响过后,他才发现郝志已打过五次电话了,刚才太吵,没听见,就是听见,他也没想接。

母女俩又哭又骂,声嘶力竭,蒋鸣好容易才劝她们下船。走到梯口,接班的老轨提着行李箱早等在那里了,执意下船。蒋鸣客气地说:“这条船我已经不负责了,不过没有船东的指令,我们不会给你办理下船手续的。”

“怎么能这样?”老轨无奈地摊手说,眼瞅着蒋鸣走下舷梯。

06

“昨晚睡莽撞了?今天是周一呀。”见办公室的窗台、地板都打扫好了,早来值日的老宋调侃满头大汗的蒋鸣说。

蒋鸣默然,心里有股酸楚的滋味。

“今天有些反常。”老宋用手摸摸蒋鸣的额头说,“真感染病毒了?”

蒋鸣没理会他,继续整理同事们的办公桌。所有办公桌都整理好后,蒋鸣又坐下来,仔细梳理永顺轮的出口单据,然后呆呆地盯着单据,轻叹了口气。

九点半,股市刚开盘,老宋又发出一阵尖叫,这些日子大家对他一惊一乍的叫声习以为常了,肯定又发财了。谁知他接着骂娘,他重仓的股票一开盘就跌去一百点,在他的接连惊呼中又跌去一百点。

蒋鸣知道这只股票与‘MERS’密切相关。永顺轮直到今天也没能给他带来效益,蒋鸣感到非常惭愧。

郝志一直在办公室打电话。蒋鸣隐约感觉与自己有关。十点钟郝志果然叫他过去。蒋鸣以为他准会大发雷霆,没想到他和颜悦色地站起来,惋惜地说:“小蒋,大家对你工作反反映都不错,本来你在公司很有前途的。可你为什么这么糊涂?吴康向总公司投诉我们了,我也保不了你了,你写个辞职报告吧。”

“郝总,辞职报告我写好了。这次对公司造成这么大的损失我很抱歉。”蒋鸣知道就是郝志能保也不一定保他。

郝志接过辞职报告,怔怔地看着蒋鸣说:“你是不早就不想干了?你这不是害我吗!”

“我很热爱这份工作,也很感谢公司对我几年来的培养,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辞职。但是我知道这次给公司造成了无可弥补的损失。”

“从个人角度讲,我非常佩服你的人品,从工作方面讲,你太任性,太感情用事。吴康投诉我们公司,要与总公司取消长期合作协议。公司领导非常恼火,你的处分马上就下来了!”

“这样没良心的船东,不合作也罢。”

“吴康虽然这样处理不妥,但他是我们的大客户,只有客户选择我们,我们没权力选择客户!”郝志加重语气说。

蒋鸣回到办公室收拾个人物品。同事们都感到奇怪。老宋的股票下跌厉害,脸都黑了,但他还是抽出时间问蒋鸣:“怎么回事?”

“被开除了。”

“你干得好好的干吗开除?”老宋更觉得奇怪了,在他看来,包括他在内,公司许多急需开除的闲人,怎么也轮不到蒋鸣。

同事们议论纷纷,想到蒋鸣平日工作勤奋,热心服务,协助同事的许多好处,对蒋鸣的离去,既不舍又不解。

郝志听到办公室人员骚动,走过来说:“蒋鸣因个人原因辞职,永顺轮后面由小费接手。”

“永顺轮这么多事,我接不了!”小费对蒋鸣的离去也感到突然。

“要不这样吧,蒋鸣协助小费把这条船跑完,工资发到月底。”郝志顺水推舟地说,这点权力他还是有的。

蒋鸣没找到新工作,当然乐意先干着,再说突然离开熟悉的办公室,离开共事了四年的同事还真有些不舍。

晚上蒋鸣打电话给沈莹开玩笑说:“晚上请你吃饭庆贺一下吧。”

“有什么喜事?”

“我辞职了。”

“什么?你发什么神经?”沈莹不解地问。

“干得不顺心,想换换工作。”

“这个工作不是很好嘛?你除了工作还有什么?我真不明白!”沈莹气愤地挂了电话。

蒋鸣回到宿舍,一种莫名的沮丧涌上心头。当初给柴璐母女办登轮证的豪情一点没有了,他不知为什么会这样。沈莹对他这份工作的看重出乎他意料。早知沈莹会这样,当初应该与她商量一下,但是商量了,就不给柴璐母女办登轮证了?她们那么无助,谁能帮助她们?唉!为什么偏偏让自己遇上这个难题?蒋鸣越想越郁闷,有种发泄一下的想法,就打电话给老宋,晚上请他吃烧烤。老宋爽快地答应了。见面后才知道老宋的股票下午跌停了,也正郁闷着,难兄难弟,俩人开怀畅饮,大醉而归。

17号凌晨永顺轮完货,本来可以顺利开航,结果主机故障,无法开航。这个航次从装港开航主机就无缘无故地停机。船员们私下议论,主机出事,老轨不利。果然这航次老轨死了。

MERS风波过后,吴康再三敦促逃跑的修船师回来修过主机了,如今不得不再次回来。这才知道主机根本没问题,而是接班老轨的问题。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吴康哄他上船,他想走走不了,又担心病毒,临时进一个闲置的实习生房间,成立机舱指挥部。机舱人员在他领导下,团结一致,集体要求休假。

吴康对船员的要求向来不屑一顾,起初并没重视,本想完货后强行开航就没事了,没想到船员罢工。他不得不承诺给他们涨工资,但他们还是不开航。老轨的去世让他们心寒,如果及时送岸治疗,或许能得救,但是船长执意孤行,根本不管人死活,太可怕了。老轨是机舱的最高领导,级别仅次于船长,生病尚且如此,如果是普通船员还不更惨。

双方仍僵持不下,吴康万分焦急,这一分一秒逝去的都是钱呀,不但损失船期,还因占用码头,影响港口生产,港口收取非生产性泊位占用费,每小时每米30元,187米的船,每天13万多。如今航运市场不好,无疑是天文数字。假如因为主机故障,保险公司还能赔,但因船员罢工,保险公司会拒赔。

同时换这么多船员调配来不及,吴康恳求老轨先把船移至锚地,保证安排换班。机舱人员仍拒不服从。为了平息众怒,吴康只好答应换船长,可接班船长要过端午节才来。吴康也希望这段时间再做做船员工作,说不定他们会同意。

蒋铭并没幸灾乐祸,而是急于甩掉这个包袱。沈莹这两天一直没理会他,但她QQ显示不是“损失惨重”就是“彻底套牢”,这更让蒋铭郁闷。

19日下午,总公司对蒋鸣的开除通报下来了。同事们一个个表情凝重,满脸悲情,蒋鸣深受感动。老宋无限感慨地说:“公司开除蒋鸣,天怒人怨,损失太大了。从15号他要走,股票就一路下跌,今天处分下来,沪指大跌6%,创七年来单日最大跌幅。”

蒋鸣这才明白,他们一个个这么悲情,原来是因为股票。自15号老宋的医药股大跌拉开这轮股票下跌的序幕,接连几天沪指连续下跌。老宋的医药股连续三天跌停。除了蒋鸣没亲自炒,小费刚毕业没钱炒外,同事们或多或少都炒股,大盘下跌,都损失惨重。但是只有老宋把股市大跌与蒋鸣辞职联系起来。他一说出来,大家才感觉竟然这么巧合。

“端午节,是用来祭祀的,不是庆祝的。”小费幸灾乐祸地说。自从接手永顺轮后,工作马上转正了,他是这几天内唯一受益者。

晚上蒋鸣给沈莹打电话,还是没接。他索性开车去她家,刚到楼下,就见身穿白汗衫,头甩马尾辫,线条优美的沈莹,他曾一度熟悉的沈莹,完全出乎他意料的沈莹,竟手挽着一个与他差不多高,差不多帅的男孩胳膊,大摇大摆地向她家走。蒋鸣仿佛做错了什么,顿觉脸上一阵发烫,急忙刹住车。原先他听沈莹说有个同事一直追她,她父母都满意,可她没感觉。他以为是她杜撰的,即使不是杜撰的也是过去时了,没想到却一直真实存在。这才明白自己只是沈莹的备胎,原先因为她的坚持,他们才一直交往,现在他工作没了,她似乎也没必要坚持了。蒋鸣感慨万端,真是患难见真情,他暗骂沈莹势利眼,全家势利眼,但是骂完也就算完了,有什么办法?谁让自己丢了工作?她全家看重的恰是工作。遇上这条永顺轮,倒霉透顶,损失惨重,比MERS病毒还厉害。工作没了,女朋友分手了,自己到底为了什么?

老宋说他对门老太太六十九岁,又改嫁了别人,开玩笑说“女人不到七十岁不是自己的”。如今女人观念变了,别说恋爱、睡觉,就是生了孩子,也拴不住她。

端午节,放假三天,头一天端午节,第二天父亲节,第三天夏至。每一天都有意义。蒋鸣无官一身轻,本打算回老家过节的,可是工作没了,女朋友吹了,不知怎样面对父母,就怵于回家了。

假期三天,蒋鸣完全沉浸在沮丧之中,除了上网找工作,就在宿舍睡觉。有时竟然想起柴璐,不知她爸爸的事处理得怎样了?这个假期她在哪里度过?没有父亲的父亲节她会多么难过?

父亲节这天,蒋鸣突然接到船长的电话,邀请他到船上。蒋鸣对这个船长向来没有好感,对待柴璐母女不近人情不说,还向吴康告他的黑状,害得他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如今自己辞职了,他还想指手画脚,凭什么?他没好气地挂了电话。没想到船长又打过来,希望他不计前嫌,再上船一趟。

蒋鸣知道船长马上休假了,在船上不得人心。再加上刚收到沈莹分手的短信,正在郁闷,也想上船数落数落船长消遣一番。

船长的行李早收拾好了,随时准备下船,茶几上摆了两听可乐,好似专门为蒋鸣准备的。蒋鸣一坐下,船长就客气递给他一听,他眼中没有了原先那种不知是恼怒、怨恨还是凶狠的表情,代之的是颓丧和伤感。

“听说你被公司开除了?真对不起,我没想到结果会这样。当初我只是想阻止她们上船。”船长自责地说。

蒋鸣看出他的态度诚恳,但已无法挽回了,就爽快地说:“这没有什么,你有什么事?”

“吴康让我休假,答应多发我三月工资。我这两天翻来覆去想,如果当替罪羊,把这罪名担下了,以后我还怎么在船上混?船员有病不全力抢救,这么残酷无情的船长谁敢跟着干?”他沉默了一会儿,又痛心疾首地说,“或许当初不听吴康指示,就不会造成这种局面,但是一个小小的船长不听船东行吗?今天收到我女儿的短信,才知道是父亲节,我的女儿很幸运,她父亲还活着,可是老轨的孩子,该是什么心情?前些日子我还与老轨朝夕相处,转眼间说没就没了……如果当初有病的不是老轨,而是我,真是不敢想。”

“为什么机舱人员那么恨你?”

“他们都以为我与老轨有矛盾,故意拖延时间,可是再大的矛盾也不至于害死人。我与老轨除了工作上有些分歧,没有什么过节。都是吴康指示的,船员有保险,出事保险公司赔,船东不用多花钱。如果中途让老轨下地治疗,会额外产生许多费用。所以吴康不让停靠沿途港,坚持到国内治疗,我有他发的报文。”老轨找出一页报文递给蒋鸣说,“麻烦你转交老轨家属,或许对她们有用,她们想告就告我吧,反正我也逃脱不了责任,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出庭作证。”

蒋鸣总算明白了,难怪吴康当初拼命阻止家属上船,原来都是他指示的,他还一直嫁祸船长,冒充好人呢。蒋鸣急忙给柴璐打电话告诉她这个消息,自从丢了工作,他不想再主动联系她。

柴璐仍住原先的宾馆。蒋鸣在楼下交给她报文。柴璐非常感激,显然这是她最需要的。蒋鸣大致问了一下她们的近况,就匆匆地告辞了,他最担心柴璐会问起他工作的事。好在柴璐忙着与律师联系,根本没闲暇顾及他。

假期过去了,机舱人员丝毫没改变想法。三天时间,40多万泊位占用费又白白打了水漂。接班船长终于到了,吴康以为大功告成,没想到休假的情绪像病毒一样在船上漫延,不但机舱人员还是坚持休假,甲板部人员也纷纷要求休假。

最近船舶集中到港。永顺轮长期占用码头,严重影响生产。港务局多次通牒,几度欲强行移锚地。吴康再三哀求,才延迟到接班人员到齐。可休假船员又要求必须结清拖欠的三个月工资才同意他们上船。最后吴康不得不全部结清工资。

折腾了一番,十多天过去了,耽误船期每天上万美元不说,仅非生产性泊位占用费就120万。由于数额太大,郝志要求必须预付费用再开航。吴康先说财务有事,后说资金紧张,一拖再拖。直至29日,收到所有预计使费,蒋鸣才办理出口手续开航。

永顺轮终于走了,蒋鸣财务部结算完工资,把名片夹、手机卡、办公室钥匙……统统上交,只暂时保留宿舍钥匙,等租到住处再交回。

刚欲离开办公室,郝志叫住他说:“吴总马上过来,要见你。”

没多久吴康满脸憔悴,头发散乱地进来,紧握蒋铭的手满脸歉意地说:“都怪我一时冲动,我马上让总公司解除对你的处分。”

接二连三的变故完全超出吴康的掌控,此时六神无主,方寸大乱。或许因为遭受巨大损失才有所感悟,蒋鸣豪爽地说:“希望你们船东以后一定把船员当人看,每个船员后面都有一个家庭,关系很多人的幸福。”

“是的,是的,盲目投资,入不敷出,以至如此。这次连加油款也挪用了,这还没完……你也知道如今揽货不容易,租家船期催得紧,根本没有宽裕时间绕航给老轨治病。没想到会这样,都怪我一时糊涂,酿成大错,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吴康悔恨地说,“我想与家属和解,只要她们撤诉,除了保险公司赔偿外,我再额外补偿她们50万元。我也咨询律师了,她们很难举证,船上已经尽力了,就是当时把老轨送到陆上也不一定能治好。希望你替我劝劝家属,让撤诉吧,免得两败俱伤。”

“前些年航运市场好时,你们没挣到钱?”

“那几年,船就像摇钱树,不到一年一条船就能挣回来,大家都疯了,疯狂买船、造船,所有的钱都投进去了。谁想市场直转直下,运价跌了,船价跌了,这谁能受了?”

蒋鸣感觉吴康主要后悔的是这次赔钱太多。如果保险公司全部赔偿,他也就没什么后悔的了。钱多的玩船,钱少的玩股票,都在投机。不管科技多么发达,总有两样东西难以控制,日新月异的病毒和渴求金钱的欲望。

工作固然重要,但想到悲痛欲绝的家属,蒋铭推辞说:“自从被公司开除以后,我就不想过问这条船的事了,也再没与家属联系,你还是直接找她们吧。”

“她们太不理智了。人死不能复生,不都是为了钱吗?通过法律途径解决,如果她们败了,我这50万首先没了;就算万一她们胜了,我们也赔得不比保险公司多。这样闹下去,都没有什么好处!”

“钱对有些人来说很重要,可是她们看重的不是钱。”蒋鸣义无反顾地离开办公室。

07

每个中国股民都知道七月初的A股保卫战。各部委纷纷出招,先是央行降息、定向降准,再是国资委要求央企不得减持,人社部酝酿养老金入市,国务院召开救市会议……各种举措均没奏效。直至公安部高调救市,严查恶意做空行为,这才暂时捥救了局面。

病毒虽没能蔓延到国人的身躯,却蔓延到每个人的心上。借钱炒股、贷款买船……处处“加杠杆”。 经过三个多星期股市大跌的洗礼,举国上下,遍地哀鸿。股民们不再狂热,变得异常冷静,股市如潮涨潮落,潮水退后,可能让人一丝不挂。航市场一跌再跌,船东入不敷出,纷纷破产。

蒋鸣还与小费住一宿舍。小费还算有良心,蒋鸣辞职后,经常请他吃饭,陪他渡过了一段难熬的时光。

9日这天,股市大涨。蒋鸣正在网上搜索招聘信息。突然接到一个显示为港口号码的电话,声音厚重,原来是集团张总,让蒋鸣到他办公室趟。蒋鸣匆匆到了那里。张总对永顺轮的事了如指掌,先是对蒋鸣的行为大加赞赏,最后说为了港口更好地服务客户,港务局将成立港联船代,希望蒋鸣能出任副总,主持工作。几天来深受找工作困苦的蒋鸣顿时眼泪盈眶。

从张总办公室出来,碧空如洗,炽日高照。蒋鸣暗想,如果老宋知道这个消息,准以为今天股市大涨与他找到工作有关。蒋鸣非常佩服老宋的总结,他的离职确实与股市行情密切相关。

蒋鸣回宿舍冲了个澡,没事顺手打开电视看,这个宿舍他已住四年多了,虽然不大,甚至有些凌乱,但马上要离开了,竟然有些不舍。

突然有人敲门,这时小费还不该回来。他从猫眼向外看,一个戴金色眼镜的女孩,长发披肩,黄棕色太阳帽,竟是他此时最想见到的柴璐,这些日子他好似一直期待着她的出现。他慌忙穿好上衣,匆匆整理一下房间,才开门。

柴璐身穿洁白的汗衫,黑色短裤下露出白皙的双腿,比前段时间更增添了些许女人的韵味。她悲伤的表情褪去了,面带微笑地玉立门口,优雅地问:“可以进来吗?”

“当然。”蒋鸣急忙把她让进房间。

“你说过有办法对付他们?你的办法呢?”柴璐还没坐下就调皮地问。

“我的办法?辞职嘛!”蒋鸣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说。

“我还以为你真有什么好办法呢。你怎么换号了?”

“公司规定离职前手机号要交回公司。”蒋鸣通知朋友新号码时,故意没通知柴璐,他感觉当初狼狈的样子通知她也没什么意思。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新号?”

“我觉得没必要了。”他不好意思地说,“不过我记住你的号码了。”

“与你女朋友解释清楚了吧?”

“什么事?噢,她妈过生日的事?解释清楚了,她们也理解了,不过最后还是分手了。你爸爸的事处理好了?”

柴璐有些伤感地说:“在走法律程序,船东想多赔我们钱私了,我们不同意,这样黑心的船东不能轻饶了他。”

蒋鸣愤愤地附和说:“对,也替我报仇!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去你单位,他们说你辞职了,老宋说你可能在宿舍。”她模仿着老宋的语气说,“你这孩子,可把我们小蒋害苦了。工作没了,女朋友也吹了,你看怎么补偿人家吧。”

“这个事不怪你。都是我自愿的,在这样的公司做真的没什么意思。”

“以后怎么办?”

“待业吧。”蒋鸣故意没实说。

“我在这里找到工作了。”

“什么公司?”

“振华贸易。”

“这家公司挺大的,与我们公司合作过。晚上请你客,给你祝贺一下。”

“我妈妈说你许多方面像我爸爸,她特意让我回来感谢你的。”柴璐亲切地注视着他,眼中让他读出些什么。

“还是我请你吧,我也找到新工作了。”

“烦人,为什么不说实话?”柴璐娇嗔地轻拍了他一下。

蒋鸣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说:“给你个惊喜嘛。”

“那你请我吧,将功补过。”

两人步行出去,天空云霞绚丽,凉风拂面。门卫的老人,又善意地微笑着冲他俩伸出拇指。柴璐索性调皮地一下挎住蒋鸣的胳膊。蒋鸣像绅士一样微笑着转过头满意地与她对望一眼,然后高昂起头,挽着她的胳膊向前走去……

门口久不见面的胖婶,又在她的摊位上招徕生意。



作者简介:

山来东,1973年生,山东日照人,已出版长篇小说《彼岸》,并在《当代小说》《时代文学》《清明》等杂志发表中篇小说多部。其中航海题材的中篇小说《妈祖》获首届日照文艺奖。现为山东作家协会会员,山东文学院13届、21届高研班学员。

免责声明:本文内容来源于网络或用户投稿,龙泉人才网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不承担相关法律责任。若收录文章侵犯到您的权益/违法违规的内容,可请联系我们删除。
https://www.lqrc.cn/a/gongsi/57726.html

  • 关注微信
下一篇:暂无

猜你喜欢

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