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住豪宅、拿高薪的听障夫妻入职富士康后……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自己？
早些年，听障夫妻赵程程、席维维经常会思考这样一个问题。
他们有才、努力、勇敢，靠一手泥塑手艺，曾经体验过光鲜与荣耀，却每每在接近成功时被打回原点，只收获数年风雨，满身伤痛。
还好，入职富士康后，他们逐渐体会到：人生不止跌宕起伏，还有细水长流的平和与幸福。
赵程程对一个没有见过面的男孩动心了。她和他，有着相似的命运。
1988年，在父母的期盼中，赵程程在山东济宁出生。1岁时，一场高烧夺去了她的听力。从记事起，父母的眼泪、他人异样的眼神，还有自己的不甘，日日折磨着她。程程甚至不明白活着的意义。后来，父母将她送去特殊学校，在美术和舞蹈的世界里，程程找到了快乐开朗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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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叫席维维，山东滕州人，与程程同龄。2岁多时，因为药物中毒，维维的世界骤然一片寂静。但家里条件有限，他一直咬牙坚持在普通学校上学，且成绩名列前茅。直到小学五年级时，他跟不上学习进度，才转入特殊学校。毕业后，成绩优异的维维考上了山东省特殊专业教育学校，开始系统地学习绘画、陶艺。他还到济南、德州、景德镇等多地拜访陶艺大师，当学徒。学艺之路上，维维什么苦都愿意吃，什么事都学着干，变得坚毅稳重。
相识来得猝不及防。2013年，已经在济南一家公司从事陶艺工作并成为技术骨干的维维回学校探望恩师。得知得意弟子仍是单身，老师立刻想到了朋友的女儿程程，越想越觉得两个孩子般配，于是化身红娘，为他俩牵线搭桥。
维维和程程互加了QQ好友，在网络上聊过去，谈未来，越来越投机。
与君初相见，恰似故人归。他俩第一次见面，是在程程家。维维带着一箱牛肉干，一对亲手捏制、站在荷叶上钓鱼的金童玉女泥娃娃，从滕州乘坐一个多小时的大巴到达济宁。程程早早候在车站，当两个年轻人的眼神交汇，彼此都能感受到脉脉温情。
见到维维的第一眼，赵父赵母打心眼里喜欢上了这个一头“自来卷”的清秀小伙。维维非常懂事，一进门就让大家歇着，自己撸起袖子去厨房张罗午餐。待得一桌好菜端上席，程程的父母更加满意。维维父母也很中意高挑美丽、活力满满的程程。在两家人的祝福下，2014年9月，维维和程程领证结婚。
梦想“仗剑走天涯”的小夫妻，新婚不久后便做出一个决定：闯北京。
俩人毅然辞掉工作，安抚好家人后，背上行囊，开启北漂生涯。
经朋友介绍，维维和程程入职同一家陶艺园。经验丰富的维维分在陶艺组，从事设计工作；虽有绘画基础，但没有陶艺制作经验的程程被分在刻花组当学徒。
他们在各自的领域努力着。
由于听不见，程程落在了其他学徒的后面。下班后，她让维维给自己开小灶，乐此不疲。维维一次次示范、手把手地教她，捉住她的小臂反复模拟陶刻动作，帮助程程更好地感受力度变化、加强内心感受。程程很快上手了。
维维一向“开挂”，一块普普通通的泥巴，经过他的雕琢、勾画，就变得既厚重，又轻盈，像是被注入了艺术之魂。负责业务的陶艺大师对维维的灵气赞不绝口，《乡村爱情》中“谢大脚”的扮演者、影视明星于月仙前来陶艺园参观时，也对他充满魔力的双手感到惊奇，特意找到维维夫妻合影留念。
由于表现出色，维维很快升职加薪，负责管理近30名组员。夫妻俩住上了豪宅——在一个典雅精致的四合院里，拥有独立的套间。老板常带小夫妻吃大餐，并承诺，如果维维能拿到“陶艺大师”证书，立刻再给他涨工资，月薪过万不是问题；每卖出一件陶艺作品，还会给他分成。
北漂之旅越来越有盼头，程程却迎来当头一棒。
那天，在干活的间隙，口渴的程程打开水杯，发现水面上居然漂浮着一口浓痰。程程感到既恶心又愤怒。她明白，在某些健全人眼中，自己就该低人一等——从小到大的经历，已经无数次验证过这一点。他们夫妻受到老板“独宠”，果然招来了不满。
对他们的排挤和打压也早露端倪。经常有工友把自己的任务推给程程。但她不肯就范，因此引来更为激烈的报复。她想大喊，想质问他们，却害怕发音不准，反惹嘲讽。她表达愤怒的方式，就是当场连水带杯重重扔进垃圾桶。即使这只杯子曾与她朝夕相伴，她对它感情很深。
程程和维维将情况反映给了主管，非但没有结果，针对他们的排挤反而更加猛烈。为了不让爱妻继续受气，2016年，维维带程程离京回乡。
以后的路怎么走？
回到维维位于滕州市沙河镇冯东村的老家，几经思量，夫妻俩有了主意。
“爸爸，我想开一间工作室，求你帮忙。”维维给父亲写了一张纸条。他希望凭借自己和妻子的手艺，开一间陶艺店，这样，也许可以少一些是非。
自己做生意，风险太大，打工拿工资不好吗，为什么要折腾？对此，席父席母有些不理解。但儿子自小懂事，从没主动求过他们；儿子的技术也好，从北京陶艺园离职时，老板为了留住他，把“求情”电话打到了家里，陶艺园济南分部的负责人更是特意邀请他们去公司参观，把他们当成座上宾。想到这里，席父心软了，决心陪儿子儿媳“疯”一回。
维维和家人凑了几万块，买回烤炉以及陶土等原料。2016年10月，“维程陶艺”工作室在这座只有三间瓦房的农家院开张，夫妻俩在卧室搭起了工作台。那时，程程生下女儿不久，由于听不见，晚上必须要由婆婆陪护。卧室空间不够，婆媳俩和孩子只能挤在同一张床上睡觉，艰苦自不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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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维维的手冻裂了，一干活就直冒血。席父席母第一次深刻感受到做陶艺的辛苦。
把呕心沥血做成的陶坯装进窑、点上火，接下来的环节更为关键——即便是最优秀的窑工师傅，都不敢保证一定能烧出一窑好货。维维和程程这两个只有陶器塑形经验的人，只能一边厚着脸皮通过网络请教前同事，一边坐在窑炉前记录温度，一点一点地摸索。一个月后，第一窑陶艺制品终于烧制成功。每烧一窑，燃气费都要花700多元。
不过，这些都只是小事，销路才是最致命的问题。在酒香还怕巷子深的年代，这个藏在乡下的小工作室压根无人问津。一家人焦虑得吃不下、睡不香。
一件意外的事情打破了僵局。
席父是退伍老兵。那年春节，市民政局工作人员到村里慰问退伍军人。在席家，憨态可掬、惟妙惟肖、造型各异的陶艺泥人让工作人员惊艳不已。他们被维维和程程这对听障夫妻自强自立的精神所感动，便立刻联系媒体，想帮他们打开销路。一时间，滕州电视台、山东电视台的记者纷至沓来，到工作室采访他们。有了“名人”效应的加持，他们的陶艺制品终于在市场上占据了一席之地。夫妻俩把部分销售收入投入公益事业，希望能帮到更多的残疾人。维维还因此当选为滕州市聋人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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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夫妻俩的高光时刻。可惜盛况如同昙花，开谢两匆匆。因为各种原因，他们的这次创业宣告失败。2018年初，无以为继的工作室以亏损10多万元收场。
维维、程程落得一身疲累，心力交瘁。
机缘巧合，维维和程程进入了富士康。从那一刻起，一切都有了转机。
2018年11月，夫妻俩双双入职观澜富士康。目前，程程在iDPBG事业群FATP制造总处，从事一款手机屏幕的生产。维维则在iPEBG事业群先锋开发制造总处生产二课做砂光机主机手。
富士康给了他们极大的安全感。创业失败后，曾经去北方闯荡过的维维、程程选择了南下，但南漂第一站就被坑了。那是在一家电子厂，他俩辛辛苦苦干了五个月，就有两个月未能足额发薪：第一个月的工资没有发，最后一个月干了15天，每人只发了500元。主管一直和稀泥，承诺过几天补发，但钱一直没到位。工人们找老板理论，也没有结果。从那之后，他们就如惊弓之鸟。直到在富士康体验了一段按时领工资的快乐后，他们心底的惊惧才逐渐消退。
维维和程程还发现，在富士康，残障员工不但没有受到歧视，工会、部门和主管还会给予他们润物无声的关爱。到FATP车间上班的第一天，程程就感觉这里和她以前待过的地方不一样——线长居然可以用手语和她交流。经过打听，她才知道，FATP为了帮助听障员工与同事们顺畅沟通，专门培训线组长们学习手语。她终于可以不用像以前那样，工作中只能靠写纸条、打字等方式和人交流了。
FATP制造总处工会经常为残疾员工举办专场活动，如插花培训、舞蹈表演、专项表彰……毕业多年后，程程再次有了用“舞”之地。今年3月份，深圳因为疫情开启七天慢生活，为了缓解听障员工的焦虑，FATP制造总处举办了“感恩有你”线上舞蹈比赛。程程爬到出租屋的楼顶天台练舞，让维维帮忙录制参赛视频。她在这个过程中感受到了快乐，还获得比赛一等奖，拿到500元奖金。
每年，工会还会组织残障员工开展专项慰问。程程出租屋的置物架上，堆满了公司发的电煮锅、电饭煲等礼品，她打算过年时把这些东西带回家，作为送给家人的礼物。她在想：父母看到自己带回去的大包小包，会不会感到惊讶？
维维所在部门对残障员工的关爱也不遑多让。上晚班时，维维发现自己白天无法入睡。他担心睡眠不足会影响工作，于是鼓起勇气，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找课长调班。本来，他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但课长不但没有责怪他唐突，还马上安排他上常白班。
在富士康，夫妻俩胸中暖意涌动。现在，程程经常协助主管做残疾员工招募工作、拍摄宣传视频、处理听障员工之间的矛盾。主管不时夸奖她，把她当成储备干部培养。维维吃苦耐劳，是抛光线上唯一掌握所有工站作业技能的员工。2021年底评绩效时，表现出色的维维拿到了优。程程对生活品质要求增高。去年，她用上当季最新款iPhone 13 Pro Max，等今年的新款上市，她打算把旧手机给维维，马上对iPhone 14“发起进攻”。
富士康像一片温柔的海，慢慢治愈着他们的失意、心伤。
2019年，这对小夫妻去迪拜旅游。
在当地手语翻译的带领下，维维和程程开启了新奇浪漫之旅：第一次怀揣美金上路，第一次品尝骆驼肉，第一次见到七星级酒店……最让他们印象深刻的是参观一个名为地球村的景点，那里有70多个国家的展馆，一日看尽全世界，领略各种异域风情。当晚，在璀璨灯光和绚丽烟火中，程程不由自主想到了富士康——这里和公司园区相比，哪个更大？哪里的人更多？
在富士康工作一段时间后，在很多时候、很多地方，程程都会想起自己上班的公司。她不知道这是一种病，还是因为在她心中，踏遍青山，唯有富士康风景独好。
作者 蒋朝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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