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山庙村的“信客”是一个高个子的外地人,据说他从小就失去了双亲,靠邻村的外婆收养,外婆曾经是大家闺秀,有见识,也有些钱,很早就送他去读书。
非常聪明的他,成了远近几十个乡村中识字最多的人。
外婆去世后,他出去闯天下,也没什么成就,毕竟有文化的人下力气的活就差一些。
他发现大家都迫切需要信客的活儿,就承担起来,而且越来越忙。
这天,信客从上海回来,带来了父母和妻儿的期盼,在半路上只吃过一个茶叶蛋和一碗光面,是用两盒火柴换的。
眼看就要傍晚了,肚子早就饿得直叫了,信客在行李换肩时考虑到先到哪一家,先到哪一家就在哪里吃饭,这是规矩。
今天晚上应该到余叶渡家,理由很简单,一是他家带的东西最多,二是叶渡嫂的对门是余月桥家。
余月桥在南京,但这次没有他家的货,信客想去叶渡嫂家的意思就是想看看月桥嫂,月桥嫂太漂亮了。
叶渡嫂长得矮一点,胖一点,但是性格开朗,她自嘲是“矮冬瓜”。
可能是胖而丑的女人有福,余叶渡在上海的生意做得不小 ,外出的人中算是最富裕的了。
信客进门,叶渡嫂已经拉住他的担子,大声说道:“木典说了,你今天到。货品慢慢再点,先吃饭!”
叶渡嫂目光落到那一堆货品上,兴奋地叫了一声:“又是一只热水瓶耶!”
信客说:“为了这只热水瓶,我一路上轻拿轻放,就怕摔坏,可受苦了!我在上海就对叶渡说,去年已经带过一个了,今年怎么还带。他说,去年那个是竹壳的,这一个是铁皮的,不一样。”
“那匹红锻呢?”叶渡嫂轻声问。
“又是木典通报的了。”信客把绑在担子上的一个长包袱解下来,搁在矮桌上,麻利地打开包袱。顿时一片灿烂的红色,把叶渡嫂的胖脸照得更亮了。
她抱着那匹红锻,搂在怀里生怕跑了似的,走进了里间。
叶渡嫂从里屋出来,脸色稍稍有点不自然,不过信客没有看见,他有点饿,特别是对门月桥嫂家飘来的韭菜炒鸭蛋的香气,让他有种“饿”的冲动。
叶渡嫂显然也被这冲鼻的香味“美”到了,她脸上换了一种不怀好意的微笑,对正在低头扒饭的信客笑着说道:“听我老公说,他有一次与你结伴从上海回来,你一路上每个码头都有相好的,听说绍兴那个最漂亮,这次又见到了吧?”
“什么相好!”信客连忙辩解,“都是一路上必须求靠的小掌柜,馒头铺、车马店掌柜,不认识她们寸步难行。”
“怎么都是女的?”
“男的都像你老公,外出谋生了。少数留下的,也开了大铺子,我们付不起,只能一路找女子小店。”
“绍兴那位有点意思了吧?”叶渡嫂继续追问。
“她女儿拜了我做干爹,这次要结婚,事先也不知道,我倒是匆匆忙忙在当地备了一份礼。”信客说道。
叶渡嫂若有所思,没在吱声。
信客太累了,这一觉睡得实在太沉,醒来,已是第二天傍晚。
他见窗外挤满了人。他想,睡的时间太长了霍地一下从床上起身,呵呵地笑着,去开门。
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村民们脸色怪异地后退一步,并没有要进门的意思。
这是怎么回事?正当他在纳闷的时候,一位年迈的族长在村长的搀扶下,走进门。
信客不知所措地请族长和村长坐下,用眼睛询问着他们的来意。
窗外,村里人都在旁听。
族长开口说道:“我们见过面,不熟。今天有几件不好的事要问你一下。”
“不好的事情?”信客满脸疑惑。
“昨天晚上,你是不是给叶渡家带来一匹红缎子?”族长问。
“是的。”
“这红锻子非常贵重,是他们家用来嫁女儿的,这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
“那么,请你老实说,有没有在这匹红锻子上动过手脚?”村长直言不讳地说道。
“动手脚?没有啊。”信客说。
“动手脚”三个字,在乡间的意思特别恶劣,类似于偷盗、破坏,信客当然在第一时间否认。
“这就麻烦了,”族长接过去说道,“叶渡怕你做手脚,特别在红缎子的头上画了一个小圆圈,托前几天回乡的木典告诉叶渡家的。叶渡家的昨天晚上细细查看了,没有小圆圈,那就是,红缎子被人剪掉了一幅,那会是谁呢?”
信客最讲一个“信”字,如果没有信做支撑,人家凭什么相信你。
原来是这样!信客立即回过神来,说:“你看我都忘记了这事。前天过绍兴,得知我干女儿要结婚,匆忙间买了些礼物,看着太素,就剪了一条红缎带子来捆扎,图个喜庆。那带子很窄,没想到剪到了叶渡留下来的小圆圈。”
族长说:“你说剪得很窄,何以为证?小圆圈没了,这货就残了。我建议你,这次回去时,能不能到绍兴把那条红缎子要回来,到上海让叶渡看看,有没有他画的小圆圈?”
这一下,把信客打蒙了。
他闭着眼想起了叶渡和木典。
他们不是一直“情同手足”的兄弟吗?那个小圆圈,让这一切都变假了。
而这一次事件,彻底打翻了信客在人们心中的“信”。
村长把木凳朝前移了移,对信客说:“上午听说这件事后,大家在晒谷场边议了议。大家觉得,既然有了这一件事,一定还有两件事,三件事。
他们问,去年夏天你说在上虞被强盗抢劫,三件行李丢失,是真的吗?前年冬天你说在新浦沿木船翻沉,一个包袱漂走,也是真的吗?还有……”
说着,族长也站起身来,把信客拉到一个角落,压低声音说:“还有私下向我递话的呢,听起来更不好听。”
“什么?”信客问。
“我这么大年纪也不忌讳了。虽说你是单身,却处处投情。绍兴那个赖不掉了吧?就是本村,你也有不少想头,像月桥家的、鱼素家的、满城家的……”
“族长!”信客怒了,喝断道,“你老人家可以糟践我,却不能糟践这些女人!这个村很干净!”
村长站到了族长前面,对信客说:“别争了,你把昨天带来的货品先分一下,完了就赶回上海吧。”
回上海?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能去上海?
信客终于没去上海,他找到了村北安徽人宋家的儿子--宋达。
宋达二十出头,人不错,也有文化,在上海没找到工作,在家务农。他们在上海见过几面,互相印象不错。
宋达已经听说了信客的事,满是同情。
信客说:“不用同情我,我也不会向你解释。但这些村子里不能没有信客,你来接!”
宋达点点头,没有言语,只是听着。
此后两天,信客细声慢气告诉宋达,附近几个乡村有哪些人在外面,乡下各家的门怎么找,城里各人的谋生处该怎么走。
说到上海、杭州、宁波、绍兴、苏州、南京这些城市的街道时,信客说得很仔细,并且拿出纸来,画出一张张简单地图,再把乡人的落脚处一一标出。
宋达从小在外读书,对附近乡村外出谋生的人很陌生。信客不厌其烦,说出一个个人的大名、小名、绰号、年龄、长相和脾气、习惯都作了介绍。
把这一切都说完了,信客又告诉宋达,沿途可住哪几家小旅店,旅店里哪个茶房比较仗义。
宋达说:“我回去想一想。如果接手了,我会接济你的生活。”
“不用,”信客说,“我到上坎去看坟场。原来看坟场的老杨刚去世,我补上,能糊口。我也走累了,正好由大动归大静。上坎坟场在南边的深山里。”
宋达终于接过老信客的担子上路了。上路后都遇到的是对老信客的问询。
大半辈子的风尘苦旅,百里千里都认识他。宋达在半道上遇到任何麻烦,只要说是“老信客的徒弟”,总能换来很多笑脸,事情就好办多了。
这时,在上坎坟场里的老信客,正野野失眠。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回想着一个个码头,一个个店铺,一个个人影。
他也在想宋达,这个年轻的小伙子一定比自己干得好。不知道宋达去过绍兴,那个漂亮的女掌柜会怎么想?
逢到过年、清明、重阳、中秋、冬至等节气,熟识的村人都会来送一点食品、蔬果。那些漂亮的村妇也不怕翻山越岭,由孩子们陪着来探望。
老信客以前最欣赏的月桥嫂、鱼素嫂、满城嫂都来过多次。
她们的年岁已经不小,却依然婀娜多姿。从她们一进山,老信客就远远地看到了,看她们婷婷袅袅地提着大大的竹篮子行进在苍茫的山林之间向自己走来,老信客喜不自禁。
有一天,他看到两个男子进山了,看了一会儿他就回身到住屋,关门,再从外面锁门,自己则翻过山峦躲到上一层山峦中去了。
他已经认出,这是自己过去“情同手足”的余叶渡和余木典。
他们听说那个红缎子小圆圈伎俩已经使老信客失去了工作,十分震惊和后悔,多次写信、托人祈求原谅,老信客没有回答。
他们这一次一起回乡,到坟场来登门请罪。
老信客不见他们。并非记恨,而是害怕尴尬。世上很多昔日老友的心结是没法解的。
信客躲在高处,听着叶渡和木典高喊低呼,徘徊往返。信客流着泪,心里说道:“下山吧,别喊了!”
信客最盼望的,是宋达。
宋达每次回乡,总是想办法进山来看望信客。信客总是逼急着问山外的情势,各地老友。
宋达的回答使他一次次大笑不止,但又神情黯然。总的说来,坏消息比好消息多。这路,比以前更凶险了。
宋达说,根据师傅的经验,加上自己的体会,他制定了几项行为规则。
例如,在每个城市聘请一位同乡做“保人”,收接任何物品,必须有“保人”在场,而且立下明细清单;货品送达时,也必须由一个成年乡人作为“第三者”在场;永远不与接受货品的女主人单独长谈和餐食,见面时须有婆婆或孩子在场……
信客一听就笑了:“这不是我的经验,而是我的教训。”
“这职业,可能长不了啦。”宋达说。
“怎么回事?”老信客问。
“大城市已经有了邮局。现在只是城市之间寄送,一时还到不了乡村。但迟早,会散布开来,至多十年。”宋达说。
……
宋达说的事不但没用十年,而且很快就做到了,起因竟然是因为宋达本人做了一件事引发的。
月桥嫂的女儿成了村里最漂亮的女人,她思念上海的丈夫,给丈夫带了一封信去上海,顺便带了点新采的茶叶和竹笋。
女儿的丈夫在上海发展的不错,据说已经是一个行业的小老板,宋达还没有见过。
宋达在上海按照地址很快找到了小老板的住所,敲开门发现,主人正在与另外一个女人同居。
宋达一下子就愤怒起来,为了乡间那个美丽而羞涩的女子。他很克制地用男低音说:“我是宋达,家里给你带来带来了茶叶和竹笋。”
小老板早就听说宋达的名字,知道让他撞破必然坏事,居然开口说:“什么宋达,我不认识,你走错了!”
这下宋达真火了,说:“我没走错,这是你妻子给你的信!”
信是同居女人拆看的,看罢就大哭大闹,说小老板欺骗了她。
小老板为了平息那个女人,就说宋达是私闯民宅的小偷,拿出一封编造的信只是脱身伎俩。
说着,还喊来巡捕,把宋达送到了巡捕房。
做人呢,犯了错误不可怕,可怕的是在知道错了以后,还沿着那条错误的路走下去。
宋达向警官解释了自己的身份,还拿出几个同乡的地址来证明。
传唤来的同乡很快把他保了出来,他却关照同乡,不要把事情传回乡下。在中国农村,妻子很难因丈夫的风流提出离婚。既然这样不如不让她知道。
经过这件事以后,宋达经过几天的思虑,决定不再做信客。好在他离职,比多年前老信客的离职已经很不一样了。交通便捷了,人流通畅了,城乡间的信息货物流通有了更多的渠道。
也就是这几天,还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个把宋达送到巡捕房的小老板,受到了警官和桐乡的训斥。
那位同居的女人知道真相后也已离去。
小老板在极度后悔中向家乡试探,如何让妻子原谅他。
得到的消息让他大吃一惊:妻子压根儿不知道。
“宋达回乡过没有?”他问上海的同乡。
“他现在就在乡下!”同乡说。
这一来,小老板不能不对宋达高看一眼了。他时时想着宋达,这个从巡捕房铁门走出的男子,被众多同乡簇拥着,消失在上海的闹市间。
小老板的生意正好有一宗与邮局有关。他好说歹说,再三让利,终于使浙江邮政通向余姚乡村的时间,大大提前了。
这一来,宋达不再做信客,就顺理成章了。
因为做信客的缘故,他在这乡间熟悉的人多,恰好县政府决定在乡间办一批新式小学,他被推荐去做教师,要承担国文课、地理课和常识课。
不能不相信“知识改变命运”,有时候知识的优势可能显示不出来,但是长远来看,知识的优越性才是最持久的。
宋达要走一条全新的路了,他立刻想到去深山的上岙坟场。老信客已经去世好几年了,他要去祭拜。
宋达在小学教书,上下称誉。他不仅知识丰富,口才无碍,而且眼界开阔,深察人情。遇到事情,又善于处置,敢于担当。
凭这些优势,不久,他被任命为校长。
在他任校长期间,这所小学的教育质量在全省属于上乘,毕业生身心健康的程度,也令人喜悦。其中不少人,后来在各个领域成果出色。
宋达作为优秀校长,参加了省教育厅举办的培训。
在培训会上,一位美丽且气质极佳的中年女副厅长,在报告中以自己的经历说明文化传递的魅力。
“我18岁就结婚了,已经快30年了。”女副厅长微笑着说,“结婚那天,一位信客正好路过我家。他以前曾把我戏称为干女儿,因此就要送礼物。
急急忙忙间,你们他送了什么礼?他居然到书店捆了一叠开明书店、商务印书馆的优秀读物给我。
因为是结婚礼物,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条红缎带,把那叠书捆扎得漂漂亮亮。
我真要感谢这些书,把握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居然在结婚后还去考了大学,这在当时不可思议。
因此,我一直把捆书的红缎带留着,有时还用来扎头发。
因为它是文化传递的信号。”
说到这里,副厅长站起身来,把头一扭,说:“这么多年了,今天,我还扎着它!”
台下一片掌声。只有宋达的眼睛是湿润的。
会议结束后,宋达找到了副厅长。
宋达问:“副厅长,你是绍兴人吗?”
“是啊,你怎么知道?”副厅长饶有兴趣。
“我还知道,在你这条红缎带上,还画着一个小圈圈!”
这下,副厅长懵了,一下子拉住宋达的手,说:“宋校长,我每次拿起这条缎带都要看一眼这个小圈圈,但是别人不知道,你……”
说着,副厅长把缎带从头上解下来,翻出了那个小圈圈。
宋达细细看了看那个小圈圈,心想,正是这个小圈圈,断送了老信客大半辈子。但是却把另外一个人送上了美好的人生。
宋达抬起头来眼里含着泪花,对副厅长说:“这事说来话长,一时说不清。下午,或者明天,我会告诉你。”
宋达觉得这事太巧,自己还需要消化理顺一下……
故事改变于余秋雨(《文化苦旅·信客》)
读余秋雨《文化苦旅》的这个故事,读了一遍,觉得挺有趣的,又读了一遍,感觉到里面的不同寻常的含义,有必要分享给大家。
读文化苦旅感悟人生 ¥67.6 购买故事起起伏伏跨越几十年,有的人老去,有的人成长,一段红缎子竟然改变了三个人的命运,信客因失“信”丢了工作,丢了脸面;宋达因为老信客的推荐、信任,得到了信客这份工作,他吸取老信客的教训,秉承“信”之道,世事虽然变迁,他却因“信”得到了更好的发展。
副厅长因为当年的红缎带,好像增添了神秘力量,不但学有所成,而且还在仕途上有了发展。
这也太巧、太不可思议了,可在这个世界上不正是由许多不可思议、巧合贯穿始终的吗?
爱是可以传递的,它能使一个18岁的少妇在家庭生活之余,鬼使神差地“啃”起了书本,并且学有所成,竟然成了教育厅的副厅长。
爱是用来延续的,把一个一个正能量延续到未来。
书能改变命运,这也是作者的一个观点,因为作者本人就是一个被知识滋养、滋润的文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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