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和最不缺的就是堕落。
2018年,日本NHK电视台抵达深圳三和劳动市场,此后一个关于90后日结工的纪录片火遍中国,“三和大神”名声远播。
大神的封神之路并不漫长,初到三和时他们大多都想找个稳定工作,比如服务员、快递员,或者进富士康。但很快,他们就厌倦了高度重复、没有未来的生活,索性主动选择了日结零工——一个更“活在当下”的工作形式。
他们“干一天玩三天”,怀里揣着散装烟、手提桶装水、吃着挂壁面、住着15元一晚的床位,没有梦想、更无所谓未来。但大神们自己却觉得,这种状态是最纯粹的“活在当下”,吃鲍鱼海参也是吃,吃清水辣椒面也是吃。
一场疫情改变了大神们的命运。
工厂停工甚至破产,三和人力市场的需求量剧减,日结工的时代被按下暂停键。受到纪录片影响,不少违章搭建的住宿楼被查封,政府也增加了这片区域的巡逻辅警,大神们再也不能“以天为盖地为庐”。
图 | 如今的三和人力市场大门紧关
明面上,这里已经和过去分割。显微故事走访了现阶段的三和人力市场,在看不见的地方依然有私人招工中介、临时工,他们如游击战般散落在三和各个角落,进行最后的捍卫和挣扎。
在后疫情时代,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们,依然徘徊在精神的生死边缘。
以下是关于他们的真实故事:
文 | 施嘉翔
摄影 | 施嘉翔
编辑 | 潜秋云、卓然
三和帝国走向衰落。
最初的变化来自于用人单位。2020年,中国国家统计局公布的2 月制造业PMI出现明显回落,环比大幅下降 14.3 %,为近十年来最低值。
在整个中国制造的洪流中,以劳动密集型为主的广东省制造业占比41.8%。疫情过后,不少工厂停工、转型,一改以往招工难的情况,可以提供给三和人才市场的日结型工作越来越少。
经济形式、政府整改等一系列变化下,让三和大神“做一天玩三天”的可能性也荡然无存。
穿着黑线衣的徐光混迹在一众应聘者中。
临近过年,工厂即将停工休息,节前往往是忙着囤积订单的时候。路边的电线杆和广告布板又贴上了临时工招募通知,这才让徐光又有了表现机会。
他挤在应聘者的最前面,不合尺码的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两只眼睛快速地在海量的招工信息中上下翻扫。
图 | 密密麻麻的招工单
徐光一边搜刮,一边还不忘回过头拉拢若干小弟。突然他眼睛亮了一下,“去这个工位!一天可以多休息一个小时,分三次,一次二十分钟”,徐光指着其中一张广告单兴奋地说。
几个小年轻迅速凑近他身边,紧跟着记下电话号码,还发出了一阵阵“感谢大哥”、“还好有你”的感慨。
徐光一副过来人的淡定姿态,略带点得意地说,“跟中介打交道一定要认真听好,他们很喜欢跟你玩文字游戏。就像现在给你开29块的工资,实际上签的是到四月初,要是中途离职就算25块,要是春节前就走,只能拿到21块……”
21岁的徐光做“三和大哥”已三年,也或许比他说得再早一些。徐光曾经因为跟别人打架,被厂里开除,但每次谈到这个经历,他却很得意地说“公安局送半个月包吃包住往返套餐,还免了水电费,不来白不来”。
图 | 徐光租住的宿舍
没有人知道徐光是哪里人,但徐光却知道三和的一切。他喜欢无偿分享三和的生存智慧,帮助新大神们庆祝放弃的人生;也喜欢用“以前这里”的句式开头来夸耀自己的资历:
“以前这里都是直接贴招工单,现在变成了网络招聘”
“以前这里都是日结,现在就剩下了月结”
“以前这里到处都是人,被赶走了又跑回来,但疫情之后只剩我还坚挺”
“以前这里……”这一次,还没说完他又忽然跑到一个20岁左右的女生前,殷勤地帮她提东西,老太爷般吹嘘起他熟透的三和。姑娘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但不影响徐光的兴致昂扬。
言语间他有又孩子气地从女生的包里揪出一瓶洗面奶,摇晃着问旁边的人“有没有人要免费的洗面奶”。
女生气鼓鼓地看着他,骂了句“神经病”伸手拿回自己的东西。徐光扭过来尴尬地笑了笑,向小弟们自我解释:“趁现在美女那么多,多看几眼,等会儿进去厂了,分完组就没得看了!”
疫情后,徐光几次离开又几次回到三和。有人问他是不是当腻了三和大神,但他却回答“谁不想过正常的人生?”可正常的人生到底在哪里,除了三和,徐光想不到哪里有比这里更让他熟悉的地方。
图 | 徐光日常呆的网吧
唯一不同的是,疫情后徐光开始偷偷攒钱。日结的工作少了以后,徐光也开始第一次进行一次长远的思考。
以往他的日子是按顿算、按网吧的小时数算、按日结的工资算,但这次进厂,他想好了,怎么也要坚持干到四月底。
王鹤曾三次企图逃离三和,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来自湖南娄底的王鹤今年38岁,和徐光一样,有近四年的“大神史”。王鹤常背着一个很大的黑书包,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的,鞋磨损得不成样子,连口罩上都沾着污渍。
五年前,王鹤跟表哥在江西做工地,没想到工程还没做完开发商就拿钱跑路了,表哥直接破了产,而他也拖欠了很多手下工人的工资,没脸回家、几经辗转后他来到三和市场,一边打工,一边还债。
这一干就是四年,期间他和徐光一样,也曾想过离开。但“干一天玩儿三天”太有吸引了,他实在下不了决心离开这失落者乐园。直到疫情期间,绝大多数中介关了门,王鹤才下了狠心,打算借此机会决定挣扎出泥潭。
图 | 疫情后三和人力集团更换了门面
去年4月,王鹤拿着仅有的积蓄去了躺上海。经朋友介绍,他开货车拉货,拿到了第一笔月结工资8000元。不过,扣除八百块钱的房租、两千块的面包车保养费、三千块的租车费、一个月一千五的充电费,忙活一通所剩无几。
王鹤认清现实后离职,原本的三个月合同因中途离职又扣了他三千块,这让他感觉很挫败。
经中介介绍,王鹤又跑到苏州跟船去了。到了以后才被告知要交一万块钱的登船证,他找对方理论。对方发现他确实没有钱,假意答应了他,开车把他带到高速路上,扔下了他。此时他全身上下只剩了一千块钱。
这一番的折腾让他在上海租的房子因为业务员没有帮他及时退掉,每个月都从卡里扣钱,到今年初才停止,卡里也已经欠了八千块钱了,他无奈被迫地成了失信人员。
王鹤痛定思痛,只能再一次回归三和。三和会毁掉一切你对未来的幻想,但也包容一切平凡的无助。
最近一次工作,王鹤去了华硕电子厂上班。做了两个月,王鹤攒了一点小钱,又一次打起了离开三和的计划。
图 | 等待面试送菜员的王鹤(左)
这次离开后,他想去试试外卖送菜,听说那里底薪三千块,每跑一单有三块钱的提成,顾客好评会多给一块。这个岗位正在招春节留任的员工,为他们提供免费住宿,初一到初七给双倍的底薪,并承诺给每个做到二月底的员工一千块钱的红包。
过年一个人在宿舍心里嫉妒大家团团圆圆,王鹤就想找个过年上班的工作。也许这次离开,他又会因为某些理由回到三和。
在三和,即便40岁也不算什么中年危机。
来三和后,谢坤的人生就停止了: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游戏。他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离开又回来,同样,他也不明白有人从不愿进来。
“defeat!”一盘游戏输了,他叹了口气,憋了很久厕所都顾不上上就准备开第二局。下流水线后的时间,他几乎都用游戏充斥。“武则天,全典藏皮肤,V8”,每个月7千块钱的工资,他给家里寄一千,吃喝用度花一千,剩下的都存进游戏。
他享受这种感觉,拿着光耀武器,谢坤感觉自己掌控了人生。
图 | 在等待招工时,谢坤正在打游戏
四年前,谢坤初中毕业。他从老家四川宜宾独自坐车前往深圳打工,但第一份工作就被骗了。接着,几份正式工都遇到不小波折,前后折腾了不少时间和体力,工钱没结还搭上了不少中介费。
“victory!”终于赢了,他正准备yeah一声庆祝,一个主管模样的人走过来他立马收了手机:“小谢啊,过年就不回去了吧,这么多人都在,不也挺热闹的?”他僵硬地点了点头,神色没有半点变化。
谢坤记不清上次是什么时候回的家了。前年在东莞,去年赶上疫情也没回。“过年也没什么,也跟平时一样啊。”
他自嘲了一句,事实上已经没有家人在意他的去留了。谢坤也无所谓,有手机之后的世界太精彩了,谁管其他。
图 | 等待集合上车去工厂的务工者们
上上班,打打游戏挺好的,谢坤不明白舍友喝多了为什么会突然趴在马路上大哭大喊。
谢坤没心没肺不挑活儿的样子也成了人力的最爱。最苦的活,他们总是第一个想到小谢,谢坤从不主动离职,即使后面到了淡季干一星期休一星期,也欣然接受。
但谢坤从不加班,这导致他在武汉天马电子厂干了310个小时就被辞退了,“搞不懂他们怎么那么喜欢加班,我只想赶紧下班回宿舍打游戏”,同样地,他也搞不懂人们为什么离开三和“多好的环境,有吃有住,挣得都是自己的”。
图 | 等待班车去工厂的务工者们
在谢坤身上,有时候你会吊诡的看见人生智慧,“当老板多累?操那么多心。打工人挣了都花,没心没肺,快乐一天。”说这些话时,谢坤的眼睛没有离开过屏幕,情绪饱满的骂着脏话,双手拇指交错不停的点击。
但除此之外,他身上的每一部分不像有活着的痕迹。
小川刚来三和,这是个他过去从没听说的地方。
他的上一份工作是在龙华餐厅打工,但因为疫情效益不好关门了。小川漫无目的地走在市场里,被眼尖的中介人员发现,怂恿他去工厂里当临时工,并承诺了25块钱的时薪。
他来不及考虑,就稀里糊涂地跟上了车,随着人群来到了接待处。
从中午十二点等到了下午两点,接待人员承诺的午饭却迟迟不见踪影。好在这时,小川应聘的部门终于开始面试了。他饿着肚子紧跟着黑压压的人群,交了身份证,领了一张健康检查表和一张技术工面试作业单。
图 | 小川拿到的体检单
第一项测试是检查身体素质。小川跟着工作人员的命令,随着口号做深蹲,拉伸手脚;又跟着喇叭声撸起裤子衣服,工作人员一个接一个地检查,机械般地念着“伸手,握拳,弯曲,名字”……
他不知道健康检查原来是这样奇怪,只得照着中介的嘱托,把衣袖拉到关节处让人检阅自己有没有大纹身。
一批人淘汰了,留下的开始做题。心理测试和小学数学语文是厂的文化能力门槛,一个大妈因为不会操作,想寻求帮助,被工作人员厉声喝了出去。大家不敢讲话,小川为了保险,冒着大险偷看帮旁边抓耳挠腮的大叔做完了题。
图 | 招工考试中需要对性格岗位匹配进行测评
又一批人走了。小川谨记着中介的说辞,不自然地向面试官介绍了自己:最高学历是高中,没念过大学,能上夜班,做工至少要做到年后;以前在电子厂组过零。面试官互看了两眼,惊险让他通过了等待结果。
等待的期间,他百般聊赖地刷起了抖音,等手机快没电了才拿来结果。
图 | 务工者们等待班车中
尘埃落定后,小川跟着厂里的车去宿舍区,分配完宿舍才突然想起自己的生活物品还在出租屋。又自己坐公交车回去把洗漱用品和被褥拿到宿舍。此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他随便泡了碗泡面当作晚饭。
小川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经常熬夜刷手机的他现在却疲惫不堪,也没有精力去思考接下来的规划。他只想好好睡一觉,赶明天早上八点的早班和十二小时的连轴转。
对他来说,新的人生已经开始了。
但小川好像并没有热切盼望的样子。
在三和,绝望很漫长。当三和改变得不像三和时,那些大神也会去寻觅下一个乐园。
“世界上所有的沙子,最后都会被风带到一个固定的地方”,在三和大神的贴吧里,陷入“底层社会角色的自我诅咒”的三和大神们已经商量好市场消失后去哪里?或许是“四和?”“五和?”
除了能看见城市基本面的逐步规范,关于三和的未来从没有人提及。
大时代的洪流,个体的命运,心态的重构,是永恒的严肃议题。
明天早上,依旧有失落的年轻人汇入三和的滚滚人流,被眼尖的中介发现,带上一辆前往工厂的面包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