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1989年冬至,对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院长常沙娜来说,是生命中最痛苦的一天。因误服三个月“雷米封”,肝脏遭到损坏,丈夫崔泰山患肝癌去世。
无数次地,她从睡梦中醒来,忍不住哭喊:“泰山!”
可是,枕边已无人。想到自己的疏忽,想到只有13岁的儿子,她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常沙娜与崔泰山
崔泰山是常沙娜的第二任丈夫。她的第一次婚姻,仓促且短暂。
1950年,常沙娜正在波士顿一所美术学校学习绘画,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后,美国社会对中国留学生充满敌视。
有一次,她去超市买东西,付过款正准备出门,就在这时,一位女警察蛮横地拦住她,问:“你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得知她是中国人时,女警察鄙夷地说:“如果你是日本人就会好一些!”
委屈和愤怒之下,常沙娜决定中断学业,立刻回国。靠打工攒够路费后,她只身漂洋过海。
那是1950年12月,她19岁。
常沙娜在回国船上
回国后,适逢父亲常书鸿正在北京举办大型的“敦煌文物展览”,她迫不及待参与进来。
展出那天,父亲交给她一个重要任务:接待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妇。
就这样,常沙娜第一次见到了两位先生。在年轻的她眼里,梁思成是个和蔼可亲的“小老头儿”,而林徽因,虽然身体羸弱,却依然眉目如画气质高雅。
这次会见带来新的机缘,得知常沙娜从小就在莫高窟临摹壁画,又有留学经历,梁思成夫妇推荐她到清华大学营建系做助教。
没有任何学历,却得到清华的聘任,常沙娜受宠若惊,开始孜孜不倦地投入学习。
1952年,亚洲太平洋区域和平会议在北京召开,在林徽因指导下,她用敦煌元素设计出一款丝巾,作为大会的礼品。
会议开幕后,一位苏联舞蹈家拿到丝巾爱不释手:“这是新中国最漂亮的礼物!新的礼物!”
常沙娜设计的丝巾
从此,常沙娜走上了艺术设计的道路。
也是在这时,她邂逅了在美国时结识的一位土木工程师。22岁的她,青春逼人不谙世事,在了解并不深入时,她接受了他的求婚。
他是上海人,家庭条件优裕,精明能干的母亲掌管全家,家里有保姆、有厨师。
然而,常沙娜却很苦恼,她始终无法适应他的家庭。
虽然在法国出生,但从12岁起,她就跟着父亲在荒凉的莫高窟长大,对敦煌的热爱,让她崇尚自然,向往自由。
而一个大家庭的规矩,对她来说,无异于束缚。夫妻感情日益淡漠时,她选择了离婚,将这一页永远地翻了过去。
常沙娜与父亲
离婚后,常沙娜不再奢望感情。全国院系大调整后,她被调入中央美术学院,在实践中,她迅速成长起来,成为一名优秀教师。
1958年,北京“十大建筑”正式启动,常沙娜被分配到人民大会堂设计组,参与宴会厅顶部天花板的设计。敦煌元素被她熟练运用,最终,她的方案被采纳。
庆功宴那天,待大家坐定,照明设备齐齐通电,刹那间,整个宴会厅富丽堂皇流光溢彩,雷鸣般的掌声中,常沙娜的眼泪夺眶而出。
此后,她参与了多项大型设计,精美的敦煌图案令人叹为观止,人们很难相信,它们出自一个20多岁的年轻女子之手。
凭借自己的实力,常沙娜声名鹊起。
常沙娜
1961年11月,她受邀访问日本。意料之外的是,一个月的行程,不仅艺术交流大有裨益,这趟旅程也成了她个人生活的转折点——她结识了代表团的日文翻译崔泰山。
崔泰山是辽宁丹东人,从小就做过抗日工作。新中国成立后,他来到北京,从国际关系学院毕业后,在对外文委做翻译。
他长相英俊,人又朴实憨厚,在工作中,常沙娜与他熟识起来。不料一交谈,竟有意外惊喜,原来,崔泰山与父亲常书鸿早就相识。
三年前,父亲赴日举办《中国敦煌艺术展》,两个月间,崔泰山曾全程担任翻译。
缘分就是如此奇妙,再看彼此时,突然有了异样的感觉。
日本访问结束后,联系多了起来。经过两年交往,1963年冬天,他们结为伴侣。这年,常沙娜32岁,崔泰山36岁。
没有鲜花戒指,也没有任何仪式,登记那天,他们拍了一张结婚照算作留念。从此,工艺美院的一间宿舍,成了他们的家。
常沙娜与崔泰山
与第一次的婚姻不同,这一次,常沙娜真正感受到了夫妻恩爱。
结婚时,她提出条件:“一、不生孩子;二、吃食堂,不做饭;三、全身心投入各自的工作。”
崔泰山尊重她的意见,他爽朗地说:“没问题,我这么多年一直吃食堂。”
对于不生孩子,他也完全理解,常沙娜又要教学,又要采风,没孩子一身轻,可以全力以赴。
婚后不久,常沙娜到河北农村参加“四清”运动,紧接着,又迎来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
因为法国出生,美国求学,她成了名副其实的“资产阶级小姐”。厄运没有躲过,她被要求扫操场,扫楼道,扫厕所。
就在这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教学停顿,事业无望,沮丧之余,她决定留下这个孩子。
然而事与愿违,在一次搬箱子时,孩子流产了。不幸接二连三,1968年,常沙娜第二次怀孕,无休无止的审查中,她因惊吓再次流产。
痛苦无边无际,好在,崔泰山一直陪在她的身边。那段日子,他始终是她的精神支柱。
她苦闷时,他安慰她:“一切都会过去的。”被抄家时,他挡在前面:“不行,你们没有权力!”
崔泰山根正苗红,因为日语水平高,曾为周恩来、郭沫若担任过口译。在他庇佑下,常沙娜熬过了那段屈辱的日子。
常沙娜与父亲
1973年,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终于恢复了生机,重新站在讲台上,常沙娜怀着满腔热情,毫无保留地为学生传授知识。
人生已过不惑,她开始渴望有个孩子。上天眷顾,45岁那年,她终于再次怀孕。
怀着美好的心情,她去植物园写生。坐在鲜花丛中,绚丽多彩的大自然,给她带来了无限遐想。
1976年冬天,儿子小晖出生。
常沙娜夫妇与儿子小晖
工作走上正轨,家庭美满幸福,常沙娜愉快地投入教学。因成绩出色,1983年,她被任命为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院长。
千斤重担落在肩上,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在她奔波下,新的教学楼竣工了,工艺楼盖起来了,中央工艺美院不断兴旺发展,全院上下意气风发。
繁忙的工作之下,常沙娜忽略了丈夫。崔泰山不断消瘦,他独自去了医院,被诊断为肺结核,医生让他服用雷米封。
为了不让妻子分心,崔泰山什么都没有说。直到有一天,常沙娜发现他在服药。
对“雷米封”,她很敏感,当年在林徽因身边时,她就知道,这个药是治疗肺结核的。
这一惊,非同小可,她立刻陪同崔泰山去了医院。谁料,一位女大夫一看片子就断定,那不过是早年留下的肺部钙化点。
得知崔泰山已经服用了三个多月雷米封时,女大夫果断地说:“马上停药,检查肝功能!”
可是,还是晚了。雷米封已经严重损坏肝脏,医院的结论是:“诱发性肝癌”。
在中日友好医院,一位日本大夫对常沙娜说:“崔先生肝癌已经到晚期,治不好了。你要安慰他,鼓励他,让他好好地面对,家属要做好思想准备。”
另一位老中医看过后预言:“他过不了冬至了。”
常沙娜与丈夫
一语成谶。1989年冬至那天,崔泰山去世。临终前,他一直在用眼睛寻找,口中不住地询问:“沙娜呢?沙娜呢?”
等常沙娜赶到时,他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没有见到丈夫最后一面,这成了常沙娜一生中最愧疚的事。
幸福的家庭破碎了,那年,儿子只有13岁。很长一段时间,常沙娜陷入痛苦和自责:
“如果我不那么操心学校的事,稍微关心一下老崔,情况也许就不会是这个样子!如果我一开始就陪老崔去看病,他也许就不会这么早走!后悔啊,我这个妻子是怎么当的?泰山,真是对不起你啊!”
无数个夜里,她泪流满面。
忍受着极度的悲伤,她强迫自己全身心扑在工作上,院长这一职位,她一干就是15年。
1998年,67岁的常沙娜卸任院长,没有了行政事务缠身,她接过了父亲传承敦煌艺术的接力棒,像燕子一样,在北京和敦煌之间飞来飞去。
书出版了,画展开起来了,儿子长大了,每一个好消息,她都不忘告诉崔泰山。
每年清明节,还有他的生日、忌日,她都会去为他扫墓,父亲题在墓碑上的字,完全代表着她的心声。
那四个字是:泰山永在。
常沙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