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上有句传来传去、但不知道作者是谁的话:世界上只有两样东西不能直视,一个是太阳,一个是人心。存在主义心理大师、精神病医生欧文·耶乐姆(又译欧文·亚隆),却写了部震撼人心的心理学散文著作——《直视骄阳》。
当然,医生教人们在《直视骄阳》中面对的,不是人心,是更加让人颤抖和恐惧的事——死亡。
好像是莎士比亚说的吧,人是万物的灵长。人类的“灵”到底表现在哪里?莎翁并没有说。
某些中学课程中说,人和动物的最大区别是人会制造和使用工具。但是,只有人才会制造和使用工具吗?国家地理中文网资料显示,米沙鄢野猪能使用工具,而巴西卷尾猴使用工具的历史至少已经有3000年了。
而这些动物的工具,并不是人类或者上天给它们制造的,而是它们在自然基本上加工得来的——数千年前,人类也是这样制造工具的。
其实,一百多年前,马克思就告诉了我们人和动物的区别。他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说:“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物种的尺度和需要来进行塑造,而人则懂得按照任何物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随时随地都能用内在固有的尺度来衡量对象。”
嗯,这句话有些书面化,那我用大白话来解释一下:动物只能意识到自身的存在,而人类可以意识到自身和万物的存在,并且意识到自身和万物的关系。什么意思呢?我举个例子吧:猫猫会把自己拉的便便埋起来,但是它不会埋其他猫猫的便便;而人不仅仅会埋其他人的便便,还会埋猫猫的便便——这就是人与动物的区别。
中国有个成语,叫“杀鸡骇猴”。鸡是不知道自身和同类的死亡的,因此杀鸡是骇不了鸡的。但是猴子显然更有灵性,它们甚至看到其他动物的死亡也会害怕。
而人类最大的灵性在于自知,即人能意识与理解过去与未来,因此,即便是不曾目睹、远未到来的死亡,只要想像 一下,就吓得魂飞魄散——鬼故事就是这么来的。
4000年前,传说中的苏美尔国王吉尔伽美什在朋友死后感叹道:
他已经踏入冥国,再也听不见我。
当我死时,不也像他一样?
忧伤潜入我心,我恐惧死亡。
2000多年前,中国的万世之王秦始皇,也曾派三千人远赴蓬莱,寻求长生之道。这些曾显赫一时的大人物,按说该实现了他们的梦想、在历史上留下了他们的印迹吧?为什么仍然不能避免死亡恐惧?他们到底怕的是什么?怕濒死时身体的痛苦缠绵?怕死后权力财富的完全丧失?
国产动漫《秦时明月》中秦始皇形象
在作者另一部心理小说《诊疗椅上的谎言》中,赖许医生问九命怪猫:在我出生以前,已经有很多年,好几个世纪,好几千年过去了。在我死后也会有几千年过去。生命就是一星明灿的火花,在两大团黑暗中间——在我出生前的黑暗,和在我死亡之后的黑暗。我们多么恐惧后面那团黑暗,而对前面那团黑暗毫不在意?
由此看来,似乎人们怕的不是那种永恒的黑暗,那么他们(或者毋宁说我们)到底怕死的什么特质?
我们把一些心理病人求医时的回答拿出来看看:
▲死亡意味着无论是他们的个人世界还是曾经的回忆都不将不复存在;
▲浑身冒着冷汗,想到自己将无声无息地消失,永远地挣扎在黑暗之中,被整个世界遗忘;
▲死后地球照样转,太阳照样升起,而自己却无法知晓家人、朋友、以及外面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既然人终有一死,如此虚幻的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案例均来自《直视骄阳》
以上所有,皆指向一个事实:死亡会让你被周围的人忘掉,被世界忘掉,从而使得人生的存在意义大打折扣。像陶渊明诗里说的: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那些曾炫赫一时的大人物,其实并没有什么自信,认为死后还能被人记住。至少对大多数没有精神彻底失常的政客与军事狂来说,他们杀人如麻,双手沾满鲜血,就算知道人们会记住他,未必能确定会不会将他们归为暴君或奸臣。秦始皇一统天下,但灭六国杀人无数,他怎么敢说他功大于过?历史都是成王败寇的,成吉思汗当年也曾接近一统欧亚,后来不照样四分五裂?
我也很怕死,但成年以后,怕死不再是童年的“死很痛”之类的想法,而是害怕那孤独感。我们每个人的世界只有自己才能完全理解,我们那丰富、详尽、独一无二的神奇记忆,在这个世界其他任何人的头脑中都无法复制:
童年时春天到山坡上野炊的兴奋体验;高中时每天准时等待那可爱的女孩从窗前走过的小小幸福;第一次破产时的绝望冰冷与第四次赔到将近老底朝天时的背水一战的决心……
生命里那么多的爱、恨、狂喜、痛悔、未知、可期……所有这些,还有那么多的细节片段,都只属于我一个人,而这其中的每一个故事,每个主角,都将随着我的死亡永远消失!
我们一生都在各种各样的选择中苦苦挣扎,处处要自己做决定,自己承担后果,不得推卸责任。可是,这最重要的生命的出现与消失,却一丁点也由不得我们做主!多么荒唐而无奈的存在啊!
虽然我们每个人都是身不由己地来到这个世界上,但我们可以看到,每个人都在尽自己的努力,想要拥有自己的生活。观察不同的人的追求,如果只看形式,基本上是相同的:表层上,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欲望能够得到满足;更深层次,每个人都希望得到认同。无论追求金钱的,追求权势的,追求美色的。
欧文医生在《存在主义心理治疗》中提出,亲密关系是幸福感的必要条件。但是,死亡是孤独的。它不仅使你与其他人分离,而且使你面对第二种更可怕的赤裸裸的孤独——与世界的分离。在现实中,在文学作品中,我们常常可以看到,面临死亡时人们对亲密感的需要是如此让人心碎。
因此,死亡的可怕之处在于,一是彻底的孤独,二是使人存在的意义完全丧失。
死亡不可避免,似乎孤独与存在意义的丧失也无可避免。因此,存在之痛,自知之痛也永远悬在每个人的头上,因为人有了自知后,无法再忍受没有自知。也许最好的人生是得老年痴呆症?或者像本杰明·巴顿一样,出生时一脸沧桑,离开人世时偎依在爱人的怀抱中,没有任何在世的记忆?
可是本杰明·巴顿的故事毕竟是传说,不会再有人有他那样的好运或者奇遇。
我们再回想一下关于死亡、孤独感、人生的无意义之间的关系:固然,死亡的可怕之处表现在彻头彻尾的孤独和人生的无意义,同时,死亡也是导致人彻底孤独与存在意义完全丧失的罪魁祸首。如果死亡不可避免,那么,我们可不可以逆推:通过避免人活着时的孤独与无意义来消除对死亡的恐惧?
心理学证明了这种逆推是可能的——通过对人类的几千年的观察,现代心理学家们发现:对死亡的恐惧常常与人生的虚度感觉紧密相关。换句话说,你越不曾真正活过,对死亡的恐惧也就越强烈;你越不能充分体验生活,也就越害怕死亡。和上文联系起来说,即:因为人生无意义,所以恐惧死亡!
由此欧文医生做出一个大胆的假设:因为我们一生过得孤独冰冷,所以我们害怕死亡。
许多人之所以感到绝望,是因为他们的梦想没有成真;而更让人绝望的是,他们甚至从未努力争取过。托尔斯泰的小说《伊凡·伊里奇之死》中,这个卑俗的官场小人物在濒死前的床榻上明白:我死得这么难过,是因为我活得这么难过。
某个西方国王曾有句饱受后世批判的话,大意谓“我且及时行乐,哪管死后洪水滔天”。但是,从形式上来说,他看透了死亡。怎样看透的呢?他做了他想做的事。
因为自知,每个灵魂都有使命;但现实如此残酷,半途而废、随波逐流的人比比皆是。《肖申克的救赎》 为何打动那么多人的心?因为每个人都心怀梦想。尤其那些梦想破灭的人,更需要这部电影带来心灵的慰藉。
许多年前,赖侠同学在信中说,约瑟夫·海勒《第二十二条军规》中有句话,大概意思是:下面这个词是我见过的最悲惨的:本应该。
在逻辑上有些怪诞的是:避免死亡恐惧,首先要承认死亡的不可避免。因为如前所述,消除死亡恐惧的方法是过得有意义,消除人生孤独。
人生过得有意义,不外乎两种,一是为他人谋福祉,一是融入宇宙。后者只有极少数天才可以达到,不是我等凡夫俗子可以讨论;而前者的实施,很大程度上可以消除人生的孤独。
但是,如果不能面对死亡必将来临这一事实,我们很难知道人生的意义何在——如果我可以长生不老,那么做什么不可以?哪怕做了500年无意义的事,第501年我仍然有可能找到人生的意义;既然可以长生不老,哪怕做十万八千年无意义的事,又有何关系?所以,不肯面对死亡,也就不可能真正思考人生的意义。
否认死亡的方式都会付出代价——我们被自欺欺人所俘虏。我们最终会发现,否认死亡,不会帮我们逃过一劫;对那些与生命真相无关的财富名利的苦苦追求,到头来我们发现生命的真相被蒙蔽。正如圣·奥古斯丁所说,惟有面对死亡之时,一个人的自我才真正诞生。
个体面临死亡威胁,能使人摆脱琐事羁绊,而着重在真正宝贵的事物上。陀斯妥耶夫斯基在20多岁时,在等候枪决的最后一刻被暂缓执行,整个人生因此发生了重大的改变。他反思宗教,反思人生,创作出“代表了俄罗斯文学的深度”的多种作品,甚至直接影响到欧洲现代主义哲学与文学。
苏轼在“乌台诗案”之后,因为朋友偶然的一次送错饭,让他认为自己大限已到。中国文人的心态,在他这里发生了重大转折。屈原的“众女疾余蛾眉兮,皆谣诼以纷淫”、陶渊明的“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李白的“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皆饱含辛酸。而苏轼眼里,人生“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西东”?因此,他屡次被贬,甚至远达海南,都完全没有影响到他个体生存的态度——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也许不是每个人都有运气面临死神的擦肩而过,但如托马斯·哈代所说,最好的办法莫过于面对最糟糕的现实,所以,我们需要不止一遍地去想: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我们最想做的是什么?追求财富?追求权力?追求肉体的欢娱?还是继续种自己的小苹果树?
每个人的价值观各不相同,那么,有没有一种普世价值,让我们得以追随?我观察过,也思考过,其实人们表达出来的所有愿望都可以归纳到一点:被世人记住。创造多少财富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财富是不是有益于人世;获得多高的权力不是关键,关键是有没有用权力谋得万民福祉……通俗点说,善行使人遗泽后世,让人不朽。如果有区别,也只是普降甘霖和激起池塘一角涟漪的区别。
如果我们只是为了权谋活着,有多少人会记得我们?如果只是为了利益和一些人结成了团体,你的灵魂会觉得他们真正陪在了你的身边吗?对世人充满悲悯之心,对一切美好的事物心怀热爱,人们才不会孤独荒凉地走在人生路上。因为靠利益结成的伙伴关系,随时会土崩瓦解;因为爱而一路同行,身体虽终将化作灰土,不朽的,还有灵魂。
少数大智慧的先知和哲学家们,以大无畏的勇气面对这一残酷真相,最终大彻大悟——用尽生命里的每一分价值,将灵魂的燃烧亮到极致的灿烂,因而获得涅槃,只将光辉燃尽的躯壳留给死亡。
焚我残躯,熊熊圣火;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喜乐哀愁,皆归尘土;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明教圣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