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一平、贾子建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2月中旬,我在东莞厚街待了近10天,见了一些人,听了一些他们的故事。他们中有退休官员、工厂业务员、美甲店老板、五星酒店经理,也有夜总会经理、桑拿部主管和舞女、DJ,是他们的欲望和梦想,编织了厚街故事。
去东莞
阿凤美甲店是正月十二开门营业的,往年这时候都会迎来一轮火爆的生意。因为年前,厚街的姑娘们都会来做一套新指甲,光鲜亮丽地回到老家,亮甲片的保质期不过20多天,过完年回来就需要赶紧来换新甲片。可是,今年特殊,正月初九就掀起了“扫黄”风暴,阿凤美甲店里一直冷冷清清,老板华仔打电话给远在湖南的老婆,让她先别回来了。“开门一天的人工和房租就是2500块,开门头两天是1200块收入,昨天就只有800块了。”他很焦急,正犹豫着要不要离开东莞。
无数年轻人赴东莞寻梦,在那里留下青春勃发和逝去的故事。图为2011年1月30日,在东莞长安镇打工的两位年轻人准备返乡过年
2001年夏天,怀揣一门美甲手艺的湖南小伙华仔第一次来到厚街的时候,被这里的景象震撼了:“真是好地方啊,康乐南路满街都是穿着时髦的年轻女孩子。”他第一次来东莞,为的是考察美甲市场,找个落脚地开店。他还去了虎门,但发现两个地方的女孩差别很大:“虎门的女孩大都在服装厂上班,消费能力有限,有闲钱做指甲不如去买几件漂亮衣服穿。厚街不一样,尤其康乐南路周边,很多女孩是被老板包养的二奶,或者自己在夜场上班,她们消费能力强。”可是,最后华仔并没有把店开在厚街,反而选择去虎门摆了一年的夜摊。“我就是为了积累经验、锻炼技术,如果第一站选在厚街,手艺不行,做不出名气就栽掉了。”他真正瞄准的还是厚街。
第二年,华仔带着老婆阿凤“杀”了回来,把摊位摆到了华润三楼的电梯口。他们从一家盘发化妆的老板那里租到一个小摊位,一米长,每月租金是1100块。当时的康乐南路刚刚成型,华润商场是厚街人气最旺的地方。“洗手间门口都给租了出去。”华仔回忆,那时的康乐南路,平时人就很多,到周末,街上都是人推着人走。
2002年,华仔来厚街的那一年,可谓是东莞黄金时代的起始点。这一年前后,发生了很多对厚街来说意义非凡的事。先是3月18日,13万平方米的广东现代国际展览中心在厚街落成启用,当晚,中央电视台的“同一首歌”也来到这里,为第二天开幕的第七届名家具展览助兴。展览中心拥有8000个展位,由厚街镇政府牵头兴建,其中镇政府出资30%,剩余的股份由当地29家集体所有制和民营企业所有,由家具展销会起步的厚街会展业由此具备了真正的大平台。那一届展期4天,接待观众30万人次,意向成交合同额比上届增长了七成,其中40%为出口订单。
与会展业关联最紧密的是高档酒店的兴起。这一年,开在会展中心旁边的嘉华大酒店在经过一年营业期考察之后,拿到了五星级的牌照,成为厚街第一家五星级酒店。之前的2001年9月,赶在全国第九届运动会在广州开幕前,28层高的嘉华大酒店开业。厚街位于广州和深圳的中间点,到两个城市的车程都在一小时之内。嘉华大酒店的老板林干能早就瞄准了九运会的时机,为此,他还不惜重金,花2000万元在酒店旁边兴建了一个飞碟射击靶场,并在当地政府支持下,争取到了九运会飞碟射击比赛项目的举办权。
刚开始做美甲,华仔心里也没底,他做着最坏的打算。“我把表妹叫过来,让她和我老婆阿凤一起干,我对她们的要求是够自己吃用就行。我就回浙江打工去了。”没想到不过两个月后,他就发现夫妻共有的存折里多了7000多块钱存款。“这是两个月的纯利润,而当时油漆工一个月工资不过1200块。”于是,华仔立刻从浙江回到了厚街。
与华仔差不多同时来到厚街的还有江西小伙黄京和安徽人曹东波。黄京是追随女朋友而来,他大学毕业,学的是市场营销,初来厚街的时候心高气傲,找了3个月的工作也没找到。“当时厚街主要是订单加工,大量招聘的是技术工人和普工,主要是鞋厂和家具厂。企业只看经验,学历什么的都没有人问,没有行业经验连面试的机会都不给。”黄京最初的理想岗位是销售主管,后来降格到行政主管,可发现还是不行。“那时候工厂行政的工作很简单,就是招聘员工、安排食宿、给每个人记考勤、月底结算工资。”碰了一鼻子灰的黄京,花光了带来的钱,房东给他3天时间,交不上钱就要走人。无奈,他最后找了份在当地人才市场当助理的工作,现在做到了营销总监。
曹东波来厚街之前,已经在东莞的太平镇待了很多年,他做过文员,开过电器店、影楼,也摆过地摊,甚至靠帮别人排队和给自行车打气挣钱。2001年,父亲得了癌症,一场大病花去了他所有积蓄。“父亲临终前给了我一个他的日记本,上面记着我从到东莞以来每月给他寄的钱,加起来有18万多元。”来到厚街,曹东波要从零开始。他发现当时东莞的男女比例是1∶5左右,觉得女人的钱应该更好赚,就决定去开化妆品店,卖雅芳产品。去东莞的雅芳营销部门开会,曹东波是唯一的男性,但他没有退路。
为了招揽顾客进店,他专门跑去学跳舞,然后在大庭广众下表演。“第一年,我做到东莞雅芳销售的第一名;第二年我做到广东省第一名;第三年我做到全国第一名;第四年我已经是亚太区第一。”当时曹东波被称为“中国雅芳先生”,自己手下的直营店达到130多家,从东莞延伸到深圳、广州,手下的雅芳专卖店也多达470多家。“当时喜来登那里还是一片荒地,窄窄的国道有些地方还是用石子垫的,门口就是一条臭水沟。”他向我们回忆。现在,他名片上印的头衔包括:香港酷酷女人世界国际美容化妆品集团连锁公司总裁、广东省东莞市酷酷女人世界职业培训学校校长。酷酷两个字做成了黄底黑字,格外显眼,就位于喜来登大酒店旁边。
东莞厚街跨日鞋厂的车间里,工人们正在制作皮鞋
“去东莞”,是那个年代激动人心的一句话。2001年,在广州打工5年的湖南青年Victor回老家待了半年,因为谈了5年的一场恋爱最后以分手结束。“那时候重感情,爱情就是一切,5年来挣的钱都花在女朋友身上,最后一无所有了。”在老家,他常常想起在广州打工的时候,经常见到几十万元的名车挂着“粤S”打头的车牌,便四处向人打听,得知那些豪车来自东莞。于是,这年底,他收拾行囊,跳上了开往东莞的大巴。“那时候,连东莞在哪里都不知道,只想着去淘金。”
稍晚一点,2004年3月的一天,湖北小伙韩宇跑到武汉火车站买了张开往东莞的火车票,出生在农村的他,从小就听村里大人说起去东莞打工的故事。大专要毕业了,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东莞。为了此行,他做了将近一个月的准备,买了行李箱、笔记本、文件夹和一套廉价西装。临行前那晚,他特意跑到武汉奥体中心,看了场奥运会足球预选赛,中国国奥队对阵伊朗。“那是大学期间的梦想,票是花80块钱从黄牛手里买的,很心疼,但也算是向这座城市告别了。”可是,当韩宇第二天下午站到东莞东站的出站口时,却发现这里一片杂乱。“当时有点失落,心里想,大名鼎鼎的东莞,怎么还没有武汉好?”找了间30块钱/天的小旅馆,放下行李,他就跑到网吧去搜集招聘信息了。很快,他在厚街一家印刷厂找到了一份业务员的工作,试用期3个月,每月800元,如果能够拿来6万块钱的订单,就可以留下来,但是,此后就不会再有底薪了,只按照业绩的3%提成。
比这些打工者稍早一点到来的则是港台投资者。2000年,台湾老板许振刚终于下了决心要来东莞定居,他租下了一座三层的厂房,专门生产塑料小玩偶,出口日本。整个90年代,许振刚频繁奔波在东莞、台湾和日本之间,几乎每个月都要在这三地之间飞一次。他还记得台湾人刚刚到东莞投资时的热情,“那时候还没有直航,都是先飞到香港,机场有直接到东莞的巴士,250块钱一张票,相当于半个月的工资了”。东莞各镇为了招商引资,几乎每个镇都在香港机场设有大巴接送。
1984年,台湾《劳动基准法》颁布实施,劳动力成本上升,掀起了一轮台湾工厂外迁的高潮。东莞市台办的资料显示,从1987年到2000年11月,台资企业已达4147家,成为全国地级市台商进入最多的地区。许振刚回忆,1995年时,台湾工人月工资2万台币左右(折合人民币约4000元),而大陆工人的月薪只有200多块,相差20倍。可是,当时台商对大陆政策仍心存疑虑,加之两岸教育、医疗相差甚远,所以,很少会把家眷带来,往往都是单身一人在东莞。因为当时大陆尚未培养出成熟的生产管理人员,工厂的高管只能从台湾请,“收入是他们在台湾工作的两倍才肯来,还要包探亲的机票,给租好公寓”。他们构成了东莞第一批商业消费的主力。
同样在2000年,当地家具老板方沛德痛下决心,砍掉在全国各地开的商场,收缩战线,专心做生产。方沛德1987年办家具厂,是当地最早一批家具企业,可是,别人在1995~2000年埋头赚大钱的时候,他却选择了一条错误的发展路线——去全国各地开家具商场。5年下来,不但没赚到钱,反而还拖累了自己的家具产品。这一年,他自己一个人背着包,转了10个城市,到处去看商场里卖得最好最贵的家具是什么样子。后来,他发现,有一款白色亮光镶嵌玉石扣的欧式家具在大城市很流行,一张床能卖到1.5万元。“凭什么我做的床只能卖3000元?”他到处打听,终于知道了生产这款床的家具厂就在东莞虎门,回来后,他马上跑去挖走了对方的两个高级技工。
两年后,他给自己的家具起了个名叫“天鹅城堡”,寓意白色的欧式家具,高贵、典雅,他信誓旦旦要走“品牌之路”,准备大干一场。
黄金年代
业务员韩宇和另外五个小伙子挤在一间宿舍里,每天早上7点就出门,坐公交车在东莞的各个镇之间跑单子。那时候,东莞是个大工地,尘土飞扬,早上出门穿的白衬衣,到晚上回来的时候就变成了灰色。公交车上人挤人,治安很差,小偷明目张胆。“经常在公车上看到小偷摸别人的手机,发现了就晃悠两下还给你,没发现就拿走了。”为了不被偷,韩宇从不敢在公交车上睡觉,哪怕要走3小时的路,他也打起精神硬撑着。
可是,即便如此,在2004年那一年中,他还是被抢走了3部手机。当时,厚街飞车党横行,韩宇被抢的第一部手机是TCL双屏翻盖机,是他来东莞前专门买的,用了刚刚一周,白天在路边接电话的时候被飞车党盯上了。韩宇本能地死死抓住,没想到,飞车贼掠走了手机盖,剩下另一半主机还捏在手里。没钱买手机,他就连上一个耳机当听筒,用这半部手机继续跑业务。“没有显示屏,不知道来电话的是谁,就逼着自己努力记住每一个客户的声音。”两个月后,他花200块钱买了部旧手机,一次站在街边发短信的时候又被抢走了。第三部也是如此。
韩宇并没有被满大街的飞车贼和小偷吓住,他很快就喜欢上了厚街。“在这里没人问你的来路、学历、家庭出身,只要能拿回单子,就是胜利,遍地机遇。”3个月后,韩宇顺利完成销售任务,留了下来;半年后,他从一个湖北老乡那里拿下了一个大单,从此在厚街站稳了脚跟,搬出了宿舍,租了个一房一厅,开始谈起了恋爱。
方沛德开办的家具厂,是当地最早一批家具企业
当时,在厚街流传着一个说法——“想要做老板就去做销售,100个业务员里能出90个老板。”韩宇像保姆一样服务着大客户,他帮他们接送儿子上幼儿园,帮着买菜做饭,他请采购经理和采购员吃饭、唱歌、桑拿,只要他们在饭桌上无意谈起自己喜好什么,韩宇就会默记在心上。就这样,一年半之后,韩宇的银行账户上就已经积攒了40万元。他辞掉了业务员的工作,跟几个朋友包下一间小厂房,准备自己做老板了。
“当时一个好的业务员,每年挣五六十万元很正常,按3%的提成,也就是2000万元的单子。”韩宇回忆。他自己厂的一个小姑娘,其貌不扬,但声音甜美。小姑娘特意去影楼拍了套艺术写真,放到网上,然后隔三差五地用Skype和上海一家世界500强的采购经理聊天。后来有一次,采购经理去广州出差,决定到厚街来看看,韩宇的老板亲自出面,请对方去嘉华大酒店吃饭,后来还专门带着样品跑到上海去公关,半年后,终于拿下了超级大单。老板没有贪功,而是把提成都算在了那个小姑娘头上,于是,她摇身一变就成了年薪40万元。
财富涌动在大街小巷,也涌动在每个淘金者的心头。从失恋中走出来的Victor,很快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起了销售。“当时80%以上的外来购房者是香港客人和台商,主要是用来养二奶,开发商做的房子也冲着他们来,基本都是小户型公寓。”Victor虽然来自湖南,但他早年在广州打工的时候学会了说白话(口语上对粤语的专称),很容易就跟香港客户拉近了距离,为了维持这层亲近感,他一直告诉客户说自己是广东人。“那时候,20万元一套的房子能够提成600块,一个月总能卖出十几套,赚万把块钱很正常。”
康乐南路商业街具备了现在的形态,已经有了康帝俱乐部酒店、海悦花园酒店等几家高级酒店。2003年,喜来登大酒店开业,成为第一家在镇上开出的全球高档连锁品牌酒店。华润商场的火爆也可从租金略见一斑,2002年华仔初租时是1100元/月,三四年后就长到了1900元/月。
美甲的价格最初很低,5块钱涂指甲油,10块钱基础护理,20块钱就可以花半个小时做出花花的指甲。华仔说最初他只是想把服务做好。“我跟员工们说宁可丢了等待的客人,也要把手上的客人做好。”2005~2008年是他感觉生意最旺的黄金年代,最多时他手下有20多个员工。他先是从电梯右侧的一米摊位扩容到增加了电梯左侧的4米摊位,后来又租下了一层自己的店面。最好时候,他一天的营业额是3000元,也就是说一天要接待近百个客人。
酷酷老板曹东波的客户多数是公司白领和小企业主的老婆。“2007年的时候是我最旺的时候,那时光VIP客户参加的年会就有上万人。”除了直接面对消费者卖产品,曹东波还负责培训直销店的营业员。“那时候每个月我要负责安排就业的学员就有几百人,那会儿这是最头疼的事。”想来学习化妆、美容知识的女孩很多,曹东波回忆,除了小部分的公司白领,很多学员都是工厂的女工,她们经过3个月的培训就可以拿到国家认可的技术证书。而当时美容化妆顾问的薪酬能比生产线女工高出30%。
黄京所在的人才市场成为这段时间厚街最拥挤的地方。一个企业招20多个工人,但是报名的有三四百人。人才市场上班一般是8点钟,但那个时候6点多钟就要跑到人才市场排队,等着进场的机会。天南海北的淘金者来到厚街,劳动力远远供过于求,这给了人才市场做专场招聘的机会。2003年3月,黄京筹划举行的首届家具业专场招聘会就有80多家企业参加,求职者超过3000人,比传统的综合性招聘会增加了近50%的岗位。他们后来又策划了鞋业、服务业专场招聘会,使全年的招聘场次由96场增加到了170场,每年服务的求职者达到20万人(次)。
厚街前传
2002~2007年,几乎在每一个讲述者眼里,这都算得上是厚街的黄金年代。财富涌动,梦想发酵,欲望横行。现在看,这段时间或许是财富洗牌的最后机会了。在这之前,厚街就已经完成了第一轮财富分配,并由此奠定了日后的江湖格局。
东莞的传统民居与现代城市建筑形成强烈的反差
1999年,村民选举第一次实施,方沛德被大家选为厚街镇双岗村的村主任。双岗村位于厚街和沙田镇交界处,是个有着五六千人口的大村子,土地约4000亩。早在上世纪80年代初,这里就有很多人去深圳打工,赚到第一桶金后回乡办起家具厂。1999年,厚街镇第一次举办名家具展,就是临时借用了双岗村自己建起来的家具展馆,由此成为厚街会展经济的起始点。
方沛德上任后,却吃惊地发现,虽然村里人多地多,但集体经济却很落后,村里一年下来收入少得可怜。他暗地查账,最后发现,从1995年开始到1999年,村里大量土地卖给私人建厂,前后累计有将近3000亩,可卖地的钱却没有收上来。村书记处处阻挠,无奈,方沛德找了自己在国土局的战友帮忙派人来清查,最后收回了6000多万元。
土地,是东莞当年起步的最主要跳板,也是造成当地贫富分化最主要的资源要素。据方沛德介绍,上世纪80年代,村里开始搞开发,当时是把土地集中整理,一部分盖成厂房直接出租给外来投资者,然后拿租金给村民们买社保、分红;另一部分则可以直接卖给村民个人,刚开始每平方米三五十元,到1995年就涨到了130元。方沛德早年去深圳打工有些积蓄,他在村里买了2000平方米,又去隔壁的沙田镇买了1万平方米,这两块地皮就是他现在最大的财富,一块自己拿来建厂,另一块出租。
像方沛德这样幸运的村民毕竟是少数,按照他的说法,“当年有实力买地的村民不超过20%”,大部分人还是只能选择土地上缴,按月领分红。不幸的是,双岗村卖地太多,大部分土地直接出售,村里用于创收的集体土地很少,每年只有3000万元的集体收入,扣除社保、管理、治安、办公等费用,每人每月只分红50块钱。有村民跟方沛德诉苦,说自己每月领分红后,第一件事就是先去买两袋米放在家里,先保证填饱肚子。听起来有点穿越感,一点都不像今天发生在东莞的故事。
厚街,始建于北宋徽宗宣和中期,距今已有800年历史,最初因选址“军铺”(随军眷属圩场)后面,故名“后街”,后来取生活“丰厚富足”为意,改名“厚街”。改革开放前,以穿越镇子的莞太路为界,路东有田种点红薯,还能勉强填饱肚子,路西水多田少,只能种莞草,编成凉席去卖,才能换回粮食充饥。方沛德本来兄弟六人,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饿死了两个,只剩下四人。他是老大,1975年去当兵,复员后在村里的机械厂干活。
方沛德的发家史,代表了最典型的当地富豪成长轨迹。1979年,方沛德还在机械厂做工,下午不上班时就去村头的河涌捞点小鱼小虾拿去卖。一天,他无意中看到对面沙田镇过来的几个人,无论男女都留着一头长发,他好奇地上前打听,原来是因为村里没有路通镇上,划船去镇上的理发馆来回要一天的时间,很多人嫌麻烦就索性留起了长发。一般人看个热闹也就罢了,方沛德却从中看到了商机,他找亲戚借了15块钱,跑到东莞买回一套理发用具,骑自行车去沙田村子里摆起了理发摊。“当时理一个头2毛钱,10分钟搞定,村民们都排着队来理发。”方沛德回忆起来仍两眼放光,“一天下来能挣10块钱,相当于机械厂半个月的工资啊。”
靠理发挣到1000块钱的时候,方沛德买了辆二手手扶拖拉机用来跑运输。当时正是村民们盖房子的集中时期,用来拉砂石的拖拉机供不应求。他白天给生产队干活,晚上开着拖拉机给村民拉沙子,听说深圳那边开始搞开发,很多当年逃港的人回乡修房子,他就软磨硬泡向生产队讨了张边防证,开着手扶拖拉机去闯深圳了。那时候,深圳处处在盖房子,只要把拖拉机停在出租房前,就自然会有人找上门来。他和同伙天亮而出,天黑收工,一天拉20车沙子,一车3块多钱,一天挣的钱就比一个月工资还多。
挣了钱就买新拖拉机,很快,方沛德的砂石车队扩大到十几台,他买了辆摩托车,天天奔波在各个工地上去收钱,很快每天竟能挣到几百块!像方沛德一样,现在厚街产业最大的几个大亨,基本都是当年在深圳做建筑工出身,他们都具有敏锐的商业嗅觉和冒险精神。方沛德经常在各个采沙场之间转悠,他发现现在深圳大学后面一个村子有一大片优质沙田,就找到村里的生产队长谈承包,收益归方沛德、抽沙队和生产队长,各占三分之一。说干就干,每天来排队买沙的车子络绎不绝,在码头支起一张破桌子直接收钱,每天就能有1万多元。“每晚回去分钱,一人分3000多块,那种感觉真是太刺激啦!”方沛德回忆。可惜好景不长,只干了20多天,就被得到消息的当地政府赶来制止了。
方沛德胆子越来越大,他又发现一个拉砖的小码头,每天都会有十几艘小船拉着香蕉前来,卸货后就被来自潮汕、惠州的大卡车抢购一空。连续观察了好几天,发现香蕉不愁卖,他就琢磨着怎么垄断这条线,找到生产队长把码头承包了下来。方沛德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他投入15万元,一口气收购了小船送来的全部香蕉,然后准备再加价卖出。可是,那些潮汕人更狡猾,他们知道香蕉最怕腐烂,堆在码头不出一周就变黑,所以,干脆打起了消耗战,车停在码头就是不去收购。第一天,方沛德的香蕉只卖出1/3,第二天,又收购了15万块钱的,结果还是只卖出了1/3。到第三天,方沛德发现势头不对,香蕉仍源源不断送来,他停止收购,开始低价抛售,甚至半价甩卖,一周之后,香蕉熟透,没卖完的只能倒进海里去。香蕉生意让方沛德亏了十几万元,元气大伤。1987年,他回乡办起了家具厂。
与方沛德的冒险不太一样,王胜培要保守一些。他父亲就是当年厚街村的老书记,上世纪70年代带领大家搞起了莞草编制,启蒙了大家的商业思维。毕业后,王胜培一直在经销鞋子,后来台湾人来厚街投资办鞋厂的越来越多,这里渐渐形成了鞋业的配套产业。1992年,王胜培也开始涉足生产,自己村里的地已经卖完了,他就与人合伙在莞太路旁边的赤岭村买下一块地皮,建起厂房,专门做鞋底和模具,供应台资鞋厂。现在,他的跨日集团已经成为小有名气的综合鞋厂,王胜培也当上了厚街鞋业协会的会长。
一双看似简单的鞋子,实际上至少需要几十家工厂的配套,涉及上千种配件生产,比如,一根简单的鞋带,就需要两三个配套厂。由此,产业聚集的优势越发明显,制鞋业逐步成为与家具业并举的厚街主力产业。最鼎盛的2008年,厚街的鞋子占到全世界贸易量的18%,这意味着,全球每5双鞋子中,就有一双是产自厚街。
香蕉生意或许改变了方沛德一生的命运,当年跟他一起去深圳做建筑工的同乡们,很多都发了大财。方沛德是林干能的妹夫,当年他在深圳开拖拉机拉沙的时候,大舅哥林干能也在深圳做泥瓦工。听妹夫说运沙更赚钱,他也想试试,可他开拖拉机的技术不好,不是翻车就是开进河沟里,还被砖头砸破了头,干了几天觉得不顺,就又回去砌墙了。
1985年,已经成为小包工头的林干能回到家乡双岗村,先是帮着村里修柏油路,接着又承接了小学校舍和村委会办公室的工程,之后,村里的厂房建设基本都承包给他。林干能由此起家,在90年代后期进入房地产开发,资本实力渐强。2001年,他投资的嘉华大酒店成为厚街第一家五星级酒店,林家也进入厚街大家族的序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