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刚过,小山村的各个路口,行人们走路总会小心些,生怕踩着了那一堆一堆未完全化成灰烬的香烛纸钱冥币。尽管已经下过雨了,但空气中还是残留着一些特殊的烟火味道,这种味道似乎是沟通阴阳两界特殊的媒介。
而在与我家相隔了仅仅一栋房子,不足二十米距离的邻居家门口,则有一堆更大更高的灰烬,透过灰烬,我们可以看到是一栋纸扎的豪华灵屋和应有尽有的家具、豪车、手机、电脑、仆人等等的边边角角的将成灰而未完全化去的碎片。
按照当地的习俗和传统说法,七月半是阴人和地下的祖先过年,也是阳间的家人为他们烧去供养的时间。特别是一些孤魂也滚或者短命凶死之人,平常烧纸钱贡品,他们是无法享用的,只有在这样特殊的节日里,才能真正的收受。
因而,往生久远的,路口烧些纸钱香烛寄托哀思。若是头年七月半后至今年七月半前新死的,则需专门扎灵屋,同时与灵屋一起,置办好一切吃穿用度。大到豪车飞机仆人管家,小到烟酒扑克手机电视,金锭银元人民币美钞,应有尽有,全用纸扎。
等到七月十五的傍晚,房屋门口,家人跪拜,悲恸难忍,理事长老高声祭文,口念往生者某男某女姓甚名谁,再一众男人持棍周立,左右敲打呼喊,然后一把烈火,哀声恸哭。呜呼哀哉,逝者尚飨,生者节哀,这就算是真正的阴阳交割了。
今年,这堆灰烬,以及这些豪宅打车的全套顶级配置,是属于阿权的,今年35岁的阿权,一个月才刚刚从县人民医院断了呼吸,坟头的泥土才刚刚填满,明堂前的爆竹纸钱的碎屑还在飞舞,花圈像是刚刚从店里拿出来的。此刻,他在人间从未有过的这些东西,到了另一个世界,或许能够真正的享用吧。当然,作为一个“短命鬼”,这也是他最后能够得到这些的机会,因为此后他将不会被人愿意提起,即使被提起,也会变成人们口中的“呸切”(意指遇到脏东西坏运气不详事物后,吐一口痰,避讳和远离)。
阿权是84年生人,仅比我大六岁,生前是我离得最近的邻居。左邻右舍,抬头不见低头见,按照辈分,我也该叫他父母为姑姑姑爹,加之平日里随时窜门,遇到困难都互相搭把手,所以长辈们的关系算是不错。
但我和他毕竟隔着六岁,童年里最要好的伙伴并非同一拨,所以,论个人交情,实际并不算多深。 只是,他确实是为人不错,多年前我遇到困难,曾问他借钱,他二话没说,就打来了一千块,帮我暂渡难关。后来,便通过微信建立了联系,他常发信息来,问我“你在哪里?”或者“你在做什么呢?”,其实真正要聊,也难超过十句话。但也算是同村出去的年轻人里互相沟通交流多的了,因为毕竟连当年玩的最好的那几个哥们,都仅剩过年喝顿酒的来往了。
四个月前的一个晚上,他给我微信视频,谈论的是新找的羽绒服业务员的工作,上上个月忽然给我发来了自己在北京的医院因为脑癌晚期,在进入手术室前的照片。照片中,他穿着病服,形容消瘦,头发被剃的跟老鼠咬的一般,手上打着点滴,头上似乎也插了针管。
他问我现在在哪里,我说“在惠州,你呢?”,他说“我在北京医院看病,准备做手术了”,我问他什么病,他告诉我是脑癌晚期,可能没得救了。我鼓励他,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没得救,乐观点,好好治疗就没事。然后,我猜他可能经济有困难,就推荐他可以尝试去“轻松筹”众筹一些资金来做治疗,他说可以考虑考虑。
此后,我又打过一次微信给他,大概聊天内容也是鼓励他乐观点,困难总会过去。可没想到6月底的一天,我打电话回家,忽然就听到父亲说帮忙村里一家人做白喜事,一打听竟然是阿权的,而且已经化作了骨灰,挑选好了上山和做香火的日子。又过了几天,父亲在电话里告诉我,阿权的一切后事都处理好了,只是他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丧子之痛,而且还是最心疼的小儿子,仿佛一夜之间生命就枯萎了。
阿权离开了,留下了妻子和三个年幼的孩子。村里人说他的几个孩子,估计很难顺利的读完书了,或许不要等几年,长到十五六岁,就都会出去打工。一则费用太高,靠一个女人是难以维持的,二则孩子本来成绩就不好,再遭受此番打击,即使拥有低保及各种优惠资助,想来也会无心读书。
阿权35年的生命,打了近20年的工,试图通过拼命的工作来改变自己和下一代的命运,但随着他的离去,孩子们或许会重复他的命运。
是的,阿权才是35岁,就打了20多年的工。因为家里贫穷,每一个学期的学费生活费哪怕才几百块也供不起,干脆从初二就退学了,年龄不到,打不了工,只好在家放牛砍柴,浪浪荡荡等着长大。
一天,村里来了两个弹棉花的外地佬,他们住在街上,找了个临时的破房子,木板一架,家伙一摆,接了附近几个村的活,弹新的改老的,一做就是几个月。做得久了,活有的来,人手不够,就跑过到哥哥村子里,一边接活,一边物色一些不读书在家待着的小伙子,一旦相中,就好说歹说要收徒弟,包吃包住,每个月还给一百块钱的工资。
棉花师傅又找了同村其他几个家庭,情况相似,孩子年龄也相似,说服了一个又一个。阿权的父亲犹豫不决,考虑了很久,最后看到另外两三个家庭在人软磨硬泡,好说歹说之下,终于答应了。老人家想着师傅是真弹棉花的师傅,手艺在那,家伙在哪,错不了,儿子出外也有伴,安全应该没问题,便也决定让他跟着去走南闯北,跑江湖。
这样一跑,四五年过去了,广东、福建、湖南、江西都浪荡了一遍,一起去的三个小伙子都吃了不少苦,挨了师父不少打骂,却也长大成人。只是棉花师父最初承诺的一百元一月的工资,却变成了每月给个十块二十块的零花钱,过年了再一起发个五六百,算下来一年还没八九百。几个小伙子回家过了个年,坐下来一商量,觉得没前途,就都决定钱也不要了,去了懒得去了,干脆自己进工厂,做多少赚多少,还没师父天天管。
于是,他跑出了佛山,又去了东莞惠州,又跑了福建三明,从最初的剪线头,拉布,到打烫,到熟练工,到质检,再到做师傅。几乎制衣厂里所有的工种都做过了,而且一做就是十多年。
年年打工,年年没钱,周边许多工友都在厂里撩了外地妹子,不管对方家庭同不同意,直接就带回家,免了彩礼,领了证,结了婚,生米煮成熟饭。阿权也谈过女朋友,可惜对象却是我们本县的,女方家庭一张嘴说要五万彩礼钱,这在十二三年前是市场价的三倍,也是阿权两年不吃不喝的所有工资的总和。
价钱一出,阿权细想,要钱没有,本乡本土的,来偷偷摸摸的不行,整硬的也不行,走投无路,老婆又总得讨。实在没办法,就媒婆介绍,两家相亲,在隔壁乡镇,找了个模样各方面还算中等,性格也不错的女孩,见了两次面,交了一万五的礼金,过年就摆酒,年后便一起出门打工。
巧的是,阿权媳妇没两个月就怀上孕了,而接下来的五年时间里,她连生了三个儿子。村里人都羡慕他命好,也称赞他的老婆肚皮不错,能生。阿权心里也开心,谈起传宗接代的事情,也感觉底气格外的足。孩子老人带,夫妻打工挣钱上竟越发的努力了。
2017年年后,俩口子终于攒了些钱,原本打算老家建房,可合适的地皮都是大家庭的,随便一动,都是说不清的事端,折腾很长时间都搞不定。便学着其他人,赶上潮流,在县城周边的村庄寻摸了一处靠近马路又离学校不远的地,面积不大,八十多个平米,价钱不高,二十来万。一买来就打了基,建了框架,筹备用两年的时间起个房子,也好安置孩子读书。
但回到佛山,他感觉要靠打工过上有尊严和富足的生活,那实在是犹如幻梦,美丽空洞并且遥不可及。他想到了一些老乡也是从制衣厂出来成功办了厂,几年内就买车买房。虽然他的亲哥哥才刚刚办厂失败,但顶不住“梦想”的吸引、财富的渴望,以及自己做老板的诱惑。他还是决定了自己创业,就做自己的老本行——开制衣厂,他说服了妻子,找银行贷了款,又借了几万块钱,购置了四五台机子,招了了两三个人,有夫妻上阵,凑成了四五个人的小工厂。
他的订单主要是从一些工厂来不及加工,以及卖假牌子的大大小小的老板处接一些活。他自以为在这一行十多年,已经足够的了解,张罗个四五人的小厂应该不曾问题,只要有活,再不济一年也二三十万到手。
结果,天不遂人愿,打工和做老板是有截然的不同,任你在厂里做过再多的工种,也决然没有作为一个企业真正要有的资金、人脉、业务和管理能力,而这些将会是致命的缺陷,如果给时间,或许能慢慢成长起来,但他没有时间。
很快,阿权就发现事情远没有他想象的简单,不是没有活做,而是接不到款。似乎经济形式并不好,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有的工厂货款没结就倒闭了,有的老板拿了原料过来,钱不给了货也不要了,还有些给了一半的钱,剩下的钱怎么也讨不回来。总之赚钱的极少,亏本的更多,才办了两年,就把打工十几年攒下的十来万块钱全搭进去不说,还倒欠了三十多万。
他有点傻了,三十多万,如果是坐在流水线上,那得多少个日日夜夜,多少次机械重复,永不停歇的工作才能换来。阿权不敢想象背负巨额债务的自己,未来会是怎样。那两年,他没有轻松过,无法入睡,也没有足够的精气神来应付所有的困难,只是拖着挨着做着跑着等着,一直到头发白了,人也瘦了,扛不住了,终于决定告一段落,退掉房子,卖掉机器,结束这第一次创业。
但很快他就发现,已经做了两年老板的自己,其实已经回不去流水线上呆呆傻傻的机械工作,也不再习惯听老板们对着自己吆三喝四了。他想改变,于是在一个老乡的介绍下,他跑去做了羽绒服销售的业务员。
这一行,利润高,提成也不错,才开始没多久,他就每个月能赚一万多,最好的时候能拿一万五,比和厂里比起来,实在是好太多了,最重要的接触了新的人,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赚得最多的那个月,他还特意给我打了个电话,语气上显得很高兴,说这样下去两三年就可以把债务还清,然后专心培养子女,再把房子建起来装修好,接着贷款买个车。
可或许是命运的捉弄,抑或长期的疲惫焦虑带来的因果。在正准备走出创业阴霾,重建生活时。没到一年,他忽然就头痛欲裂,时常感觉要昏倒,本以为只是没休息好,睡一觉就好了,可是无论如何休息都似乎不见效,而且越来越严重。
他第一次去了医院检查,出来的结果却如晴天霹雳,不止击在他的头上,还击打了他的父母、兄弟和妻子。是的他被查出脑癌,而且是晚期,要治疗可能已经来不及,在查出的那一刻,医院便下了病危通知书,并且告诉他最好去北京最好的这一领域的医院试试,看看还没有希望。
在上上个月底,他去了北京,在将要做手术的前一天还跟我视频,说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可能过不了这一关了,死倒是不要紧,就是不知道那些债务还有三个未成年的孩子怎么办?语气当中似乎挺平静的,又似乎不平静。
我安慰他会好起来的,安心治疗就行,钱不要太担心,必要时刻还可以去“轻松筹”筹一些医药费,同时,作为一个佛弟子,还建议他没事的时候默默的念念佛号,家人也去做个放生,去村里的千年古寺里许个愿性,或许没有直接的效果,但至少求个心安。可不曾想,一个月后,众筹上了,同村亲朋好友发动了周边所有的力量,阿权也反复给每一个捐款者表示的了感谢,是的,钱筹上了,手术费也结了,却在众筹结束的一个礼拜不到的时间,就忽然去世。
听父亲说,阿权是在北京做完手术后,专家觉得不容乐观,要家人准备后事。于是,便在他大哥和妻子的照料下,乘坐火车,从北京回到了县人民医院。在县人民医院,一直呆在重症监护室。刚回去时还能正常聊天说话,没几天就开始昏迷,虽然医院进行了全力抢救,却终究没能挽回他的生命。在他去世后没几天,火葬场的车来了,他化作了灰烬,再回来村里时,是安静的躺在骨灰盒里,等待着最后的香火和葬礼。
阿权走了,留下了白发多病的,老人,妻子,以及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他的父亲常年有病,割掉了一段肠子,拉不出屎,在茅坑里一蹲就是一个多小时,几次蹲的脚麻了,起身都差点掉进屎坑里淹死。当然,他也干不了所有的活,唯一能做的就是守着孙儿孙女。
前几年,老人带着二儿子和小儿子的五个孩子住在县城一所学校旁边。孩子们上小学,老人帮忙做饭接送,根据各家孩子数量,钱由两个儿子负责,一个孩子每月五六百,阿权三个孩子,每个月就要给老人一千六七。老人是他们得以放下孩子,在外安心赚钱的保障。
老人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这是在经历了长达二十年多达十次的生育后最终活下来的,那些流产的,或者生下来就死的,早已经被遗忘了。而阿权是他们四十多岁才剩下,最小的,最心疼的那一个。但他在最好的年龄,最能有所作为,最可以孝养父母的时候,走了。他的离去,仿佛刀子剜走了老人心里的一块肉,仿佛恶魔吸走了他的生命本源和最后的精气。是的,俩位老人一夜之间就垮了,或许心再也活不过来了,哪怕再多的孙儿,也还是缺了最心疼最要命的哪一个。
阿权老婆,比他小一岁,也是本县人。她个子一米六左右,模样中等,为人随和,见人喜欢打招呼,回了老家,没事也会来我家坐坐聊聊天。但在夫妻关系中也颇具主见和脾气。本来一向是和老公在同一个工厂里打工的,这样方便掌控经济大权,但开厂亏了本,孩子又到了上学年龄,光靠老人在县城照顾总是不那么放心。迫不得已,只好在县城附近的工厂里找了个事情做,每个月两千来块,平时吃住在厂里,孩子有事就请假。
按照她的打算,阿权在外赚钱不乱花,都存起来,一年十来万,自己在家打工工资够三个孩子基本的吃穿,还能顺便照顾老小,虽然夫妻异地,聚少离多,但这是个不错的安排,只要坚持几年,恢复元气,生活总会好起来的。只是,这一切都在6月的某一天,嘎然而止,命运带她和他走向了极端。
尘归尘,土归土。但死亡,不是结束,死亡是新的开始。尘落下会爬满蛛网或者生长种子,土积淀化作沙粒、高山,或者巨石。它们可能形成永无边际的暗黑的角落,也可能构筑新的高度。阿权走了,带走了他一切经历和故事,也留下了许多的东西,带走的,终将消失,留下的,还会生长。
当然,不管消不消失,生不生长,至少此刻已经被我书写和记录,而这文字,将是他35年的生命岁月中唯一的“传记”或“生命史诗”。无论如何吧,这些平凡的生命和事物中,我坚信都有壮观而动人的存在。
深夜里,其实不适合写新逝者的故事,写着写着,就会对生命的无常感到茫然,无助,无力和恐惧。泰戈尔说“死神迟早都要来,那我打扫好屋子来等待您的降临”。但当我们自己面对死亡时,却发现对此一无所知,并且什么都没准备好。或许,我们要从此刻开始,珍惜当下,并且觉悟和修行,不再做死亡的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