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起点在2008年。这一年,后来成为“黑暗跑团”创始人的蔡史印在奥地利遇见萨布瑞亚·田贝肯,后者创办了西藏第一所盲童学校。
田贝肯出生于德国,2岁时被诊断出色素性视网膜病变,12岁失明。《南方周末》曾在特稿《萨布瑞亚校长的事业》中感叹,对于盲人而言“人们的观念才是最大的困难。”
初识田贝肯时,蔡史印是一名职场精英,先后获得复旦大学国际企业管理专业学士学位和纽约州立大学工商管理硕士(全奖)学位的她曾担任过通用电气基础建设集团亚太区首席技术官一职。但这次相识让她的职业和生活偏离了原先轨道,她开始关注视障群体,并在一年后前往西藏盲童学校担任义工。
在那里目睹、亲历的一切让蔡史印发出了类似的感叹,“最大的问题不是视障本身,而是社会的偏见和歧视。”视障人群往往只是缺乏受教育和工作的机会,却成为当地人口中的“傻子”。偏见和歧视同样存在于那些高度发达的城市,差异仅在于程度的不同。
当她离开盲童学校时,已开始酝酿怎样以可持续性的方式帮助盲人群体。他们需要也应该有更广泛的就业选择,而此前的社会共识便是盲人只能从事按摩行业。蔡史印知道,要改变这一现状,归根结底需要改变社会观念。
在这期间,她接触到“黑暗中对话”,这是由德国纪录片记者安德烈•汉尼克在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创立的项目。通过建立“黑暗中对话”体验馆,让健视人在其中亲身体验盲人的日常生活场景和他们的无助,从而改变内心对这个群体的偏见,在更大程度上包容和接纳视障者。体验馆通过收取门票费用作为盈利模式,这种自我造血的方法也避免了过往类似的公益组织只能通过筹款方式帮助弱势群体的被动性。
2011年,蔡史印将“黑暗中对话”引入中国,并陆续在不同城市成立了多家“黑暗中对话”体验馆,聘用了不少视障员工。蔡史印平时有跑步习惯,于是便有视障员工提出想和她一起跑,感受他们之前从未有机会体验的自由。加入的盲人越来越多,进而诞生了“黑暗跑团”。
跑团成立于2016年,初始团员均为盲人,此后逐渐有听障人士、脑性瘫痪和孤独症患者加入。由于听障人士跑者数量在短时间里迅速增长,他们继而又成立了一个叫“龙跑天下”的分支。
如今“黑暗跑团”规模已扩展到上海、北京、南京、杭州和成都五个城市,现有注册人数3200多人,先后共有5万多人次参与过活动,团员们的励志故事也被国内各大媒体相继报道。
2016年年底,当马神鹰来到“黑暗中对话”上海体验馆兼职时,立刻就听说了“黑暗跑团”。这年她刚生了孩子,全职带娃的生活让她感到迷失,她需要回归社会。
马神鹰从未见过这个世界,但这并不耽误她享受生活中种种乐趣。她骑自行车、玩轮滑,过年带着弟妹放鞭炮,什么都没落下。她认为自己一直都是一个活跃而不合常规的盲人。“不管别人支持不支持,我只要想做一件事就会去做。”她短暂的轮滑生涯因为摔倒后被别人的轮子从大拇指上碾过而遭到母亲勒令禁止,但其他事依旧照做不误。
只有跑步让她感到恐惧。
她没有立刻参加跑团,因为直觉这是件很危险的事。但到了2018年,她决定试试。“一方面是带娃的过程中积累了很多压力,外加和家人相处也产生了问题。”神鹰的先生也是盲人,但他是大学毕业后失明,所以他的家人其实对这个群体的认识和理解并不到位。
对于初涉跑步的视障者而言,安全就是最重要的事,也是坚持下去的前提。马神鹰在入团四个月时参加了上海樱花节女子10公里路跑,六个月时跑了半程马拉松。
“我最早跑步是没有目标的,跑完就行了。后来经历了一次最艰难的十公里精英赛。这是在疫情之后,我当时已经很久没跑了。一个礼拜前一公里都跑不下来,一个礼拜后就要跑精英赛。“马神鹰回忆,”我的陪跑Dyson毫不犹豫地陪我跑完,花了1小时30分00秒,等于是关门的最后一秒踏进去了,我们在终点哭得稀里哗啦。这场精英赛之后我就有了目标,从此以后追求速度成为了我的执念。“
到了2021年,她觉得是时候挑战一下全马了,但因为疫情,上马没有举行。她决定和陪跑造一个全马,“目标五个半小时,后来跑了五小时二十分。正好那天生日,就当生日礼物送给自己。也算是跑过全马的人了。”
对于绝大部分跑团团员而言,加入跑团是他们进入社会的第一步,也是最艰难的一步。需要很多的心理建设,需要团员之间的互相鼓励。
马神鹰将盲人归为两类:彻底走出来和彻底宅家里。“愿意出来的人永远愿意出来,不愿意出来的永远不会出来。没有居于中间的人。”有时候她受邀作为盲人代表参加一些活动,主办方会要求再多找几个盲人,但很难如愿。“不是不找,是真的找不到。”
马神鹰虽然看不见这个世界,但她很愿意被世界看见。大学时代,她报名参加英文夏令营,900多名营员,仅她一名盲人。“你想得到友善对待,先要让大家了解你。很多盲人觉得外面的障碍太多了,就把自己关在家里,主动和社会隔绝。社会可能就认为,他们做的改善都没什么人需要。”
这几年通过参加跑团活动,她接触到很多人 ,原本是这辈子都不可能有交集的人。“跑团本身也在不断扩展,我因为跑团参加了很多其他活动,比如现在划赛艇,也是因为在跑团里才有了去体验的机会。甚至因为赛艇划得好,被中欧帆船队邀请去体验玩了两次帆船。”
她感觉自己人生的格局被打开了。“格局一旦打开,你就想挑战更多事情。”去年七月,她通过数轮面试,成为苹果上海数据中心一名全职工作人员。苹果全球数据中心总共只有14名视障工作人员,上海数据中心有4人,她是其中之一,工作内容简单来说就是制作SIRI的训练数据模型,提升机器的学习能力。
此前,马神鹰已累积了丰富的工作经验:她最初是中残艺术团一员,常年随团演出,但工作并不稳定。离开艺术团之后,她尝试销售过彩妆培训课,在“黑暗中对话”体验馆兼职之外,还曾在一家香精香料公司兼职担任过食品香精品鉴员。找工作不易,而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更难。
马神鹰珍惜一切自己可以获得的机会,她认为一个人无论健全与否,既然身处这个社会,就应当永远提升自己,作好准备。在接受苹果公司面试时,她分享了一段自己少时的经历:
科技飞速提升,手机无障碍软件的开发和更新迭代帮助视障群体更好地融入社会。苹果和安卓系统已有自带的盲人语音辅助功能,还有不少第三方开发的软件都可以对手机屏幕进行朗读。借助这一功能,不但可以直接用手机支付杜绝现钞问题,还可以实现很多其他操作。
马神鹰把手机玩得很溜,她不仅可以用文字回复微信消息,朋友圈也发得很勤快。“这些软件还有简单的图像描述,可以告诉你人像居中还是偏左偏右,因此我们也能拍照,但背景识别还有待提高。”
作为提升自我的手段之一,她曾在北京接受了7个月速录培训,至今仍以1分钟录入160词保持着培训处的最高纪录。后来在应聘苹果数据中心的工作过程中,这段经历成为她很大的优势,让她得以从80多名岗位申请者中脱颖而出。
但进入数据中心后还要进行上岗考核,当时同一批进去的都考过了,只有马神鹰没过。造成这个结果,不完全是她的原因,但她决定不将责任归结于外部。“我宁可自己提升,让外部错误影响不到我。后来总算过了,所以留下来了。”
马神鹰家住徐汇,上班地点位于浦东源深体育中心的园区里,每天通勤要花上两个多小时。她希望可以凭本事赚到足够的钱养活自己和家人,同时,也能做一个对这个社会真正有用的人。
苹果没有因为她是残障者而降低对她的要求,数据中心四名视障工作人员的KPI考核也是和健视同事们一起比拼。“开始的时候不适应,但现在已经没问题了。”在所有经历的工作中,现在这份是最稳定的。但她还想继续挑战自我,她相信如果自己表现足够优秀,日后也许能在苹果内部获得更好的工作岗位。
马神鹰告诉我们,上海的社会福利相比全国任何地方都要高,而社会福利越高,客观上就造成盲人的平均能力越差。“因为每个月的生活补贴都足以让人活下去,所以很多人就不出门了,也就无所谓培养各方面的能力了。”她说的情况也适用于盲人之外的各类残障人群,但这个现象正在渐渐得到改善。
张世一担任陪跑员(右二)
和马神鹰一样,“黑暗跑团”中的听障人士张世一也习惯以主动的姿态出击,寻求自己在社会中的一片立足之地。他专升本考入华东师范大学,毕业后最早从事三班倒注塑流水线生产,不久成为仪器设备调试员,工作十多年,单位最后因效益不好倒闭,但他拒绝“躺平”。
2014年,张世一看到“黑暗中对话”体验馆招聘“无声中对话”教练,于是带着一半好奇和一半期待去应聘,通过面试筛选,又经过十天魔鬼式强化培训拿到上岗证入职。2016年,他进入现改名为C3M北外滩艺术馆的御承堂工作至今。
“你当然可以靠最低工资生活,但那只能维持吃饱穿暖。所以很多人还是会出来工作多挣点钱,这样可以活得更有质量一些。”张世一表示,也可以活得更有尊严一些。
他现在在C3M艺术馆担任行政管理,日常负责打理仓库和采购等工作,有时候兼任咖啡师。如果有聋人来参观,还需负责现场讲解工作。对于讲解员的要求不算低,需要熟悉每件藏品的历史背景和知识点,给大家讲解时要选择重点,加上有趣味性的故事情节,总之想尽办法引起大家听下去的兴趣。“不同的客人有不同的爱好和关注重点,所以如何迎合别人的感受是个问题,需要你有良好的观察力和反应能力。”
他对自己目前的人生状态感到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