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应淇
编辑 / 金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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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汰烧,是沪语方言的一个词汇。准确地说,其实它是三个动词的组合,即买菜、洗菜和烧菜,指居家下厨的一整套流程。行云流水,囊括了中国父母的半辈子。
无锡江阴,是苏南的一个小城镇,就在长江边上。六十年来 ,母亲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哥哥打电话跟我说,年纪大了以后,母亲变得容易焦躁,情绪低落,而且越来越健忘,甚至总是疑心自己有阿尔兹海默症的前兆。她不再忙碌,但她的生活却逐渐失重,脱离了旋转的轴心。
前年冬天,我将母亲接到成都和我一起生活,让她尝试着换个环境。正好我和先生时常加班,也没时间料理家务,还能偷懒,把家里的猫也交给她。在这座新的城市里,她缓缓抻开触角,开启了一些新的认知、交际和探索。
母亲不太会说普通话,只会讲吴语,她原本甚至不爱出门和街坊邻居闲谈。融入的过程,我们起初以为会很难,但事实证明,无论是年少离乡的自己还是黄发鲐背的父母,爱上成都并不是一件难事。
在成都的菜市场和我家的厨房里,母亲似乎找回了主场,重启了她的「买汰烧」生涯。
雨水那天,母亲从市场择回了一把香椿芽。
这是今年头茬的香椿,价格也是菜中「轻奢」,20元一两,一斤要百十来块了。母亲和我念叨着它的金贵,说现在刚上市,都没几个菜农敢进货。她眼疾手快,在摊位零星的角落里挑选了紫油油的一小捆,“你们是有口福尝鲜咯”。
尝鲜,尝的是春天的味道,所以民间常说「吃春」,又有一个专门的词叫作「食椿」。现下还是早春,此时的香椿叶芽尤为嫩小,适合拌着吃。先用沸水稍微焯烫,沥干、切碎以后加入盐和少量的醋,淋上香油,椿香四溢,又爽又脆。
别看这个菜谱母亲好像很熟练的样子,其实只是因为简单。母亲是在去年春天,发现成都的春菜市场里,香椿好像特别受欢迎。那时她来到这里不过三四个月,觉得什么都新鲜,喜欢跟着同行买菜的嬢嬢一起赶时髦儿。我们的餐桌上才开始出现了香椿,那也是我和先生第一次品尝。
也不奇怪,云南、四川等地是香椿的主要产地之一,成都人民确实比我的家乡更热衷于香椿。虽然本地菜农还未大量开始批发,但互联网平台的生鲜、蔬菜商家已经在火热售卖中。不过,在幼时的记忆中,周围会买香椿的人不多,至少我们家是没有吃香椿的习惯的。
春菜季嘛,漫山遍野,百草回芽,次第吐绿,其实就是野菜季,而我和母亲对野菜的三大理解是荠菜、草头和马兰头。
荠菜是全国各地最为普遍的春菜了,江南地区的人家喜欢做荠菜团子,还有荠菜馄饨。
团子做起来要麻烦一些,清明节前后吃得多,两三个团子就能顶一碗饭。而馄饨则更为日常,家家户户隔三差五就会包馄饨吃,频率应该和北方的饺子差不多。
荠菜馄饨可能是江南人春天最应景的小吃了。父母买回食材和好馅料,全家人就一起围在桌边包馄饨,刚采摘的新鲜荠菜与肥瘦相间的猪肉沫搅拌充分,将清香和肉香包裹进皮子,在手掌间揉捏出一个形状,下锅煮至半透明,馄饨皮下隐约可见的绿色,捞出冲进海味的清汤里,趁热咬一口,弹滑鲜香瞬间涌满齿颊,这是春天的味道,是对江南春意的告白,也是母亲的最爱了。
但如果要我评选出心目中的春菜之王,大抵还是草头。我们又称作秧草,只需清炒,再淋上一点鲜酱油,简单清爽,却再鲜美不过了。草头在江浙沪一带广受追捧和偏爱,但成都这里却似乎没有吃草头的习惯,我的春菜季只好从江南转场西南。
不同地区的人爱吃的春菜不尽相同,但无论在家乡还是成都,现在这个季节,人们对春味的追求都乐此不疲。母亲常去的农贸市场和小区附近的商超,各种新鲜春菜被摆在显眼位置,板子上的菜码得整整齐齐,颜色也搭配恰到好处,一眼望去,尽揽春色。
而在年轻人更熟悉的线上平台,因超越地域限制,仿佛更是搬来了一整个“春菜宇宙”。以卖农货出名的拼多多上,从江南的草头到东北的柳蒿芽,从南京人爱的菊花脑,到中原人馋的面条菜,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新闻中的数字也佐证了人们对于乡愁的追寻:2月中旬以来,拼多多野菜搜索量增加了137%,春菜相关订单量翻倍,多家店铺销量达上万单。互联网时代,乡愁亦是生产力。
“等过些日子,称点刚上市的马兰头,它俩拌在一起,凉拌香椿马兰头!那才好吃呢。”母亲也极爱食用马兰头,夹带私货地对我们推销她融入家乡特色的「吃春」菜谱,“再把豆腐干剁得细细的,混在里面,哎呀,保证你爱吃。”她说这话时看着我先生,已经精准拿捏住了他作为豆制品爱好者的尊严。
但确实应该再过些日子,眼下刚上市,「春菜爱马仕」香椿的价格高不可攀。母亲也打趣说,“尝个鲜还可以,多吃两顿,我看这个小家可消费不起了。”
不仅是线下的蔬菜零售摊位昂贵,而且踪影难觅,线上新零售的端口价格也居高不下。叮咚买菜上,100克一盒的香椿价格为20.9元一份,盒马的价格显示,头茬时令的红香椿每100克单价为18.8元一盒。拼多多上的价格倒是一如既往的亲民,随便一翻,香椿价格在40元/斤-70元/斤不等,稍一狠心,还是可以实现「香椿自由」的。
惊蛰之后,谷雨时节,香椿大量上市后,价格会随之走低,也才到了「食椿」的最佳时令。而那时母亲的菜谱大概也会从凉拌香椿换成香椿炒蛋了。
其实母亲在家是不做饭的。厨房的一应事务,平时都被好脾气的父亲承包了。
家庭煮夫,可能是江浙沪盛产的某种夫妻传统,「买汰烧」这个词,就总是用来形容上海男人。巧的是母亲来了成都,这也是一个类似的南方城市,她第一次去附近的大型农贸市场买菜,就看到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摊贩前,好多提着菜篮子的大爷大伯,在挑挑拣拣,或高声和卖菜嬢嬢砍价。
我不用和母亲解释「耙耳朵」这个川渝方言,母亲无师自通,“这不是很正常嘛!好男人都疼老婆,差劲的男人才喜欢指挥老婆叻。”
不过正因为她已经很多年没做过饭了,所以她最担心的问题是自己手生,万一厨艺不好,出了洋相,我和先生不喜欢她做的菜怎么办。
但母亲也看不下去我们基本“天天外卖”的社畜日常,还是执意要提高我们的生活质量。所以我们在周末陪她一起逛超市买菜,挑的都是最常吃的食材,让她不要有心理压力,随便怎么做都错不了。
最初的半个月就证明了两件事:母亲下厨是很有天赋的,以及下班回家吃到热腾腾的饭菜确实比外卖幸福百倍。而家里的猫咪有人定时喂了,它们的幸福指数也直线上升。
后来她慢慢对我们的小区熟悉了,就不再喜欢去超市。我们上班的时候,她学着一个人坐公交车去周围的菜市场,哪个市场蔬菜种类多,哪个摊位的水产比较新鲜,坐哪一路,在哪一站下车,她都摸熟了。
有一次,她搭错了方向,迷了路,急得眼泪快掉下来。公交车上有嬢嬢安慰她,反正大家都是要买菜,就顺道带她去了另一家综合农贸市场,又告诉她该怎么坐车回家。那天母亲回来的时候,提了满满当当的「战利品」对我炫耀:“女儿,原来穿过立交桥的南边,那里的菜场有刚宰杀的整只黄牛!老板说今天早上刚运来的,被我赶上啦。”
后来她就认识了越来越多的陌生嬢嬢、菜场摊主,单元楼邻居,“成都人真的很热心,虽然他们说话太快了我听不懂。但大家都不在意我是外地人,很有耐心,比认识很多年的姐妹都亲切。”她还习惯了扫码支付,以前教她微信使用微信钱包,她总嫌麻烦,说自己记不住,现在出门买菜,手机支付她已经轻车熟路,“师傅,扫哪里?”
母亲对这个城市敞开心扉,当然,从味蕾上来说也是。
她原来完全吃不了辣,现在我们总带她出门吃火锅,至少已经能「驾驭」鸳鸯锅。而我们也在她的家常菜谱里发现越来越多的“川味”痕迹,比如花椒、干辣椒、豆瓣酱等等,她也逐渐谙习这座城市的食物料理之道。
但有的时候也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小插曲。那天我和先生下班回家,母亲正在炖排骨汤,她很神秘地对我们预告:今天汤里加了「好东西」。我好奇地追问,她一边回忆,一边形容,就是那个白色的,一节一节的东西呀,“我每次去菜场都有好多人在买,但不知道是啥。今天凑上去问了一下,她们都说好吃!本地人最爱吃这个了,烧汤、凉拌都可以哇,我买回来试试。”
我和先生听完后,对视一眼,惊呼大事不妙,冲进厨房,掀开锅盖,发现许多折耳根浸泡在肉汤中,看起来已经煮至软烂,应该很「入味」了。我哭笑不得,“妈,这是折耳根。有一种很特殊、很浓烈的味道,云贵川这边的人是很喜欢啦,但我们吃不来。”
母亲觉得愧疚,连声说自己「阿缺西」(方言:形容一个人笨、呆,脑子不灵),赶紧想捞出来,但是木已成舟,来不及了。我和先生笑得更厉害了,安慰她没事,“我们接受不了,但你吃吃看,说不定你会喜欢呢。”
母亲确实比我们更包容,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外地人,竟然没有排斥折耳根,“刚吃进嘴里是有点奇怪,但是吃下去凉飕飕的,觉得很清爽,你们要不要再试试嘛。”我们果断拒绝,看她一连嚼了好几根,我调侃说,“看来妈妈你比我们更适合在成都生活。”
她在这个城市的菜市场里,流连忘返,像一个孩童般充满好奇。
各种她不认识的瓜果蔬菜,二荆条、莲花白、红苕尖.......她都想尝一尝,试一试。母亲第一次看到菜场的肉食区堆满了一笼一笼的兔子时,她瞪大双眼,被吓了一跳,回来和我诉说着惊讶和感叹,但第二个月,她就拎回来一只兔子,学着网上的菜谱给我们做了鲜锅兔。
成都人爱吃莴笋,爱吃豌豆尖,这些也都是母亲的心态好,也是我们餐桌的常客。她还尤其喜欢成都的小吃,糍粑、冰粉、钵钵鸡等等,她的胃和心,都和烟火气的蓉城处得愈发融洽。
当然,母亲也有觉得「遗憾」的地方。比如秋天到了,菊黄蟹肥正当时。但母亲却和我吐槽起了成都的大闸蟹,“还没有巴掌大,怎么叫大闸蟹啊!”这里地处盆地,离湖太远,她甚至有点心疼成都人吃不到优质水源的大闸蟹。
母亲打电话回家,让哥哥寄来了一大箱阳澄湖大闸蟹。得益于互联网时代高效的冷链配送,两天后我们就收到了货,而且都活蹦乱跳的。虽然市面上所谓的阳澄湖大闸蟹,总被吐槽只是去阳澄湖里「洗了个澡」,不知道真假,但至少从家乡寄来的大闸蟹,蟹背青灰,身宽体肥,个头是大了好几倍。
当晚母亲就端上锅清蒸了,最朴素的烹饪方式,还原最本真的人间至味,她还调了一碗经典的蟹醋,蟹黄肥美,蟹肉甘甜,我和先生都赞不绝口。没吃干净的蟹腿和蟹钳扔在猫咪的盘子里,它立刻嗷呜嗷呜地吃了起来,唆完以后舔了好久的爪子,也回味无穷。
母亲还送了几只蟹给对门的邻居,经常一起买菜的阿姨,“她带我认识了好多这里的蔬菜和美食,也得让成都人尝尝我们那里的美味才行。”
母亲来成都「买汰烧」半年之后,硬件也有了诸多升级。
我们厨房里增添了大大小小新的锅具,煲汤的子母锅,煮粥的压力锅,铸铁煎锅,小奶锅等,一应俱全。还添置了搅蒜器、打发棒、研磨瓶、小竹篾之类的实用小工具,完全变成了厨房达人。
因为我们平时要上班,母亲在家就养花逗猫,剩余的时间都在潜心厨艺,变着花样给我们做饭。而且,不仅是操作的工具丰富了,她买菜的方式也升级了。从前,母亲买菜的「装备」就是一个折叠小拉车,她每天拖着小车上下公交车,满载而归,现在她还会通过手机里的APP,和小程序。
智能手机母亲用得越来越熟练,慢慢地,她不仅会扫码支付,微信的主页面上也多了好几个日常买菜的团购群聊。第一个团购群是我拉她进去的,是我们小区驿站的群,每天都会发布不少团购、拼购的信息,从大米到鸡蛋,柑橘到牛奶,食材应有尽有。
里面活跃着很多像我妈这个年纪的老年人,经常会看到团购管家在群里通知,“于奶奶,您多多定的五斤土鸡蛋到了哈。”“王阿姨,您快团的虾仁给您放冰箱了,有空来取哦。”
一开始我邀请母亲进群,她推说自己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不会玩。“不会用看看也行呀,看到想买的我来下单嘛。”我虽然是这么劝她,但是不出一周,她就自己注册了会员,在秒杀链接里浏览、筛选,激情下单了,“我今天在多多买菜上抢到了8毛8一斤的土豆!对了,那个车厘子你要不要吃啊,个头很大,很划算的!”
我意识到,省钱似乎是父母与生俱来的某种诀窍,无论是传统面对面沟通的买卖方式,还是拼手速、拼人脉的互联网流量平台,他们很快就能游刃有余。而母亲在开启的团购「新世界」里不亦乐乎,也很少再和我提及怀疑自己老年痴呆的事。
很快,她也不再局限于小程序,开始学会使用APP。她下载了好几个购物软件研究起来,起初觉得APP操作起来太复杂,不懂页面切换和图标含义,经常点错,“买个东西反而变麻烦了”。不过拼多多使用起来倒是和小程序差不多,也没有购物车,看到什么直接发起拼单,选购完付款就可以。
而且图片大、文字字号大、商品介绍栏的留白空间也很大,提供了海量商品选择的同时,也降低了老年人的使用难度。还有社交性,家族群里的叔叔阿姨们就经常给她转发拼多多链接,大家互相助力,一起交流。
随着银发族大量触网,现在的电商APP,基本上都开始匹配老年人网购的场景,也增加了许多视频导购内容,母亲觉得方便了不少,之前提到的不少厨房小物就是她在网上购买的。
买得多了,她还总结了一些网购和薅羊毛经验,像倒豆子一样和我分享。不过,菜场也还是要去的,二者并不冲突,互联网便利了生活,但她觉得菜市场的那种体验和乐趣不可替代。而且,母亲也不是热衷于贪小便宜的人,她觉得,无论在线下还是线上,无论哪个平台,还是物有所值最重要。
立春这天,母亲在菜场上精心挑选了新鲜猪肉,又买了百叶结和当下紧俏的春笋,加上她之前在拼多多下单的五花咸肉,做了一大锅「腌笃鲜」。
腌笃鲜是一道家乡的名菜,甚至已经成为一种江南象征的仪式。“腌”是指咸肉,母亲说自己仔细选了上海发货的,保证江南地区风味,“鲜”则是鲜肉,而“笃”其实由“炖”演化而来,在方言里就是小火慢炖的意思。焖煮一小时以上,将咸肉、鲜肉和笋三种食材的鲜都“笃”进汤里,春笋爽脆,肉质酥软,层次分明,又绝妙均衡。
这一口汤下去,用我们的话来说,“鲜得眉毛都掉了。”
在成都已经生活了六年的我,喝到了家的味道 ,也喝到了乡愁和一整个童年,母亲看到了我的表情,又看到来自北方的先生也大快朵颐,觉得这就是最大的「值得」。
两年时间,母亲走出了焦虑,调整好了失眠,也有了更多的技能傍身,春天过完以后,她可能就要回家了。母亲和我说,她打算回去「接管」家里的厨房,大展身手。不论买菜还是烧菜,“你爸爸现在肯定没我厉害啦”。
她已经在手机的备忘录上,准备菜谱,记录了好些她在成都或网上的进修成果。我偷偷瞄到,第一道菜就是水煮肉片,笑着问母亲,爸爸可吃不了辣啊。要不,把他也接过来住两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