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三十年,杨超英遇到许多头破血流、到处摔跟头的艰难时刻。他是如何迎来柳暗花明的?
文|《中国企业家》记者 于静
编辑|马吉英
图片来源|被访者
通常,底层工具容易给企业致命一击。华天软件研发的CAD(Computer Aided Design计算机辅助设计)软件,就是这样一款暗器。
2018年中兴事件之后,华为意识到底层软件自主可控重要性,开始在全国寻找替代方案。2019年5月16日,华为团队来到华天,吃晚饭时,突然接到通知,美国将其列入实体清单,华为团队放下筷子,赶回宾馆,连夜修补各种补丁,忙到深夜3点。
“这件事情对我们震动很大,机会来了,同时任重道远。”华天软件董事长杨超英告诉《中国企业家》。
这是一个攻关不易、没有钱、冷清、市场小却很重要的行业。受制于政策重视不足、缺乏市场反哺、巨头攻城略地、盗版软件盛行等因素,大多数国内CAD企业都死了,华天软件是少数穿越暗淡岁月、保留火种,且研发出“自主可控”内核的企业。
感受到“卡脖子”威胁后,国家频繁出台政策,资本也闻风而动,工业软件再次受到重视,迎来春风。
中国航空工业集团信息技术中心原首席顾问宁振波告诉《中国企业家》,过去三十年,杨超英遇到许多头破血流、到处摔跟头,摸爬滚打,活不下去又熬下来的艰难时刻。
“每个工业软件背后都有一个从长路漫漫走来的企业家苦主。”《工业软件简史》作者林雪萍称,没有他们的信念做支撑,国产工业软件市场就是焦土一片。
作为本文报道的主角,杨超英是怎样带领企业突破国外巨头技术重围,研发出自主可控内核?在30年创业生涯里,他如何借助体制力量撑起企业发展空间?制造业转型升级与国产替代浪潮下,他如何与国际巨头同台竞技并解锁胜出密码?
制造业大而不强的原因之一是“缺芯少魂”。“芯”是指集成电路,“魂”是指工业软件。随着中国制造向中国创造的迈进,工业软件扮演的角色还将愈发重要。
现实情况是,国内多数企业设计软件由达索、西门子等巨头提供,全球化顺境时,大家不觉得存在什么问题,国际形势发生变化后,风险被放大。“就像粮食锁在了国外巨头的仓库里。”丰年资本合伙人潘腾说。
1963年,麻省理工学院开发出图形设计系统,可以在十几分钟内完成此前数周工作,CAD行业由此诞生,此后三十年间,我国科研院所、大学紧随其后研发推广,呈现一片繁华景象。1989年,在山东工业大学工作的杨超英发现,国内高校与企业引进的工作站CAD系统,价格昂贵,大量功能被闲置,与之相比,欧特克(Autodesk公司中文名称,CAD企业)只需要三张软盘就可以使用,杨超英想,这可能成为取代工作站的趋势,但后者拦路虎是,所有系统都是英文,中国企业若想使用,需要在上面做二次开发。
杨超英想做二次开发,苦于个人无力购买计算机,给同城的浪潮软件总工发出一封信。浪潮答应为其提供设备,条件是,产品以浪潮命名。1990年,浪潮CAD诞生,凭借性价比优势,拿下一定客户,但越往后越难。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国制造业处于低潮期,国营企业忙着改制重组,难谈创新,对高端软件有需求的企业凤毛麟角。彼时中国制造业不足以为工业软件提供土壤。
行业也正在重新洗牌,西门子收购MultiMechanics、Atlas 3D,达索收购Medidata Solutions、Trace Software,Autodesk投资aPriori……巨头开始以兼并收购方式,加深护城河。他们技术先进,管理与营销经验丰富,公司标准几乎等同于行业标准。
在自身基础研发能力较弱、缺乏客户哺育,以及巨头打压、盗版软件盛行等因素共同作用下,大多数国内企业缴械投降。
“有心无力。”杨超英说。为了让公司活下去,杨超英在1998年制定跟随者策略,一边为国外软件做二次开发,一边代理UG(后被西门子收购)旗下的CAD软件,并涉足PLM企业全生命周期管理业务。
代理业务一做就是十年。
2008年,日本最大CAD公司UEL向科技部反映,希望用源代码技术,换取中国市场。UEL长期服务于丰田、雅马哈,2007年丰田更换软件供应商,对它造成致命打击。科技部得到消息后,考虑到济南市建设中的国际信息软件通信创新园正在招商,可能需要此项目。山东省政府知道杨超英懂行,邀请他作为专家组成员,参与论证。
听完论证后,杨超英当即表态,这个项目我们公司想要。没有足够资金,杨超英找到山东另一家软件公司中创软件,与他一起签订协议,组建研发团队。
CAD的种子,再次在杨超英生命中活了下来。2009年,他们研发出第一款国产三维CAD软件,即在日本软件内核上开发出中文版本,取名为SINOVATION(中国+创新)1.0。
为了庆祝这场胜利,杨超英专门在北京为其召开新品发布会,工信部、科技部领导前来道贺,动静很大。
为了专心做研发,杨超英放弃对国外CAD软件代理。
当时,一款价值100万元的国外软件,可以赚105万元实施费与35万元产品提成。“从经营角度,有段时间很痛苦,客户群不理你了,公司销售收入一下子掉下来。”杨超英说,但个人并不痛苦,卖国外软件赚100块钱的快乐,不如卖自主软件赚10块钱的快乐。
华天软件执行总裁张英介绍,熟悉杨超英的朋友都知道他对财富没什么渴望,工资够花,有医保,偶尔旅游,喜欢摄影、打球,没其他需求,正是因为“不爱钱”,在面对左转还是向右转的关键路口时,会做出与众不同的选择。
长征迈出第一步,但等待杨超英的,是一道更难解的题。
工业软件研发速度慢,利润低,没有情怀、不热爱的人难以坚持。林雪萍说,在这个行业里行走的企业家,基本上都是飞檐走壁的侠客,“堂堂大路,已经无路可走,他们更像是江湖义士,行走在利基市场的悬崖峭壁上。”
刚创业时,在杨超英的奔走下,山东省政府在山工大机械学院建立CAD重点实验室,校办产业,名气大,利于开拓业务,他希望公司以校办企业名义存在,而学院希望公司设在学院名下,就这样,杨超英与学院领导产生矛盾。
看不惯的事情,不想过多争论,但也不会按对方意愿出牌。他选择从机械学院离开,到学校产业处任职。两年后,机械学院领导班子调整,公司和实验室得以重新共事。
作为校办产业一部分,名字可以成为公司一波三折发展史的注脚。1993年成立时,名字虽叫浪潮CAD,但与浪潮没有直接隶属关系,后来浪潮想收购,被学校拒绝,在1999年更名为山东工大软件公司。
2000年,山工大与山大合并后,新山大将工大软件合并到已经上市的山大华特旗下。四年后,考虑到双方主业不一致,工大软件从华特分离,与学校另一家叫做山大华天的软件公司合并,之前的业务装入后来的壳子,杨超英出任新公司董事长。
体制内创业,需要开拓精神,也需要适度妥协。刚创业时,学校不允许教授创业,注册公司时,他把股份全部计在学校名下,直到担任华天软件董事长后,才有机会出资购买10%股份。
君联资本董事总经理葛新宇告诉《中国企业家》,韧劲十足,是从体制内走出的企业家的共性。杨超英说话不疾不徐,性格温和,可能没有一些企业家身上的锋利感。葛新宇评价,“平和背后的韧性,反而对需要沉淀的工业软件尤为重要。”
活不下去时,华天凭实力“投怀送抱”。
CAD需要在高端制造发挥价值,SINOVATION亟需使用场景,磨炼产品。航天系统需求量大,杨超英找到航天科技集团旗下神舟软件,后者没有CAD业务,希望通过华天完成对国外巨头的替代,2010年,双方一拍即合,华天软件成为航天科技集团的子公司。
起初,杨超英觉得进入航天体系令人骄傲。离职员工以杨超英为原型写作的小说《数字基石》中描写,为了激励自己,主人公“姚超英”把“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特别能攻关、特别能奉献”的航天精神,制作成红色横幅,悬挂在公司。
但蜜月期过去后,体制内束缚开始显现。
三维CAD投入大,烧钱快,2015年,杨超英提出融资扩股打算,杨超英说服工业互联网领域的投资方赛伯乐投资5000万元,度过危机。
两年后,公司体量进一步壮大,员工从二百多人扩展到五百人,几款主打产品开始成型,需要流动资金开拓市场,华天再次提出扩股融资计划。
市场上愿意投资的民营资本越来越多,但航天集团内部规定,对于旗下三级单位,不能丧失第一大股东身份,难以稀释股权。为了避免后来主推的云CAD起大早赶晚集,杨超英希望成立分公司,单独招聘和融资,也被集团拒绝。
问题卡在那儿,一拖就是两年。很多主力员工看不到希望,主动离职,有些甚至投奔国际巨头麾下,杨超英感到辛酸。
好在神软内部试图通过剥离非主业方式自救,华天“有幸”成为被剥离的对象。
2019年1月,杨超英找到济南市高新控股把航天科技集团和省科创投旗下股份买下来,以45%的持股比例成为第一大股东。
当时,团队成员只有杨超英和另外一位发起人持有股份,经过至暗时刻之后,杨超英觉得,只有通过股改,稳定民心,让团队共生死,公司才有机会壮大。
2020年10月23日,华天软件112个团队成员,或放弃购房或者从家里筹钱,从高新控股手中购买27%国有股份,团队成为大股东。
改制完成后,出于研发投入等考虑,杨超英启动下一轮融资。2020年12月,华天软件公布A轮融资。
在体制障碍解决后,工业软件行业也迎来政策和资本加持。
2021年7月,华天软件拿到硅港资本、方广资本等投资机构的B轮融资,其中,一家风投赶在董事会盖章前,硬挤进来。
君联资本长期投资科技创新领域,工业软件是被投企业重要基础设施,葛新宇从被投企业那了解到,行业国产替代需求旺盛,由此君联资本发现华天软件,并在2022年2月C轮融资中领投。
葛新宇评价,杨超英突破体制障碍的经历,与宁德时代创始人曾毓群相像。在葛新宇看来,突破体制束缚,进行混合所有制改革后,华天面临巨大机会,也有巨大挑战,需要突破人才、技术、资源短板,与国际巨头同台竞技,一较高下。
无论为国外软件做代理,还是做CAD二次开发,杨超英都感到受制于人。
CAD通过数学方程表达,几何内核——决定其重要性的最底层算法,可以称得上“魂”中之“魂”。用户提出需求,软件给予反馈,CAD才会越用越灵活,但在巨头内核上做开发,时常面临客户提出需求,难以得到反馈的情况。
沟通起来很困难,杨超英说,“让我很烦。”
“光秃秃的CAD软件,没办法支撑先进制造业发展,只有在自己内核上做深层次开发,让知识不断沉淀,变成专业软件,中国软件和中国制造业才能逐步强大。”杨超英告诉《中国企业家》,当时他想,必须找到技术带头人,自己做内核,把核心技术掌握在自己手里。
合作之初,航天体系不仅为华天提出新需求、新场景,还为其介绍了一位改变企业命运的首席科学家,梅敬成。
梅敬成本科毕业于华中科技大学,博士毕业于法国国立工艺学院,在达索、think3 公司从事研发长达二十年,渴望在国内CAD发展进程中有所建树。
2011年,从北京开往山东的动车还没有实名制,杨超英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让同事给梅敬成送去一张火车票,邀请他到公司考察。
到达济南当晚,杨超英邀请山东省政府领导一同接待,在大明湖畔为其接风。省政府领导当场表示,希望将其作为高端人才引进。杨超英也极具诚意,聘请梅敬成担任首席技术官,待遇与原薪资持平,还加赠年终奖。
此时,华天CAD板块只有二三十人,另一家企业也在挖角梅敬成,但杨超英的真诚打动了他。
梅敬成的加入,确实带来了转折性变化。2011年,在他的带领下,华天软件启动独立自主内核CAD的研发。2013年,他们基于三维CAD,研发出一款可以用于设计后端,在制造、管理等环节“观看”三维图纸的软件SView,这款软件使用量大,性价比高,上线不久,突破200万下载量。2021年9月,几何内核突破国外卡脖子技术,国内首款基于云架构的三维CAD平台CrownCAD发布。
丰年资本专门投资具有自主创新和进口替代特点的科技类企业,潘腾告诉《中国企业家》,他们从2014年成立时开始观察工业软件赛道,看了20多家企业,包括4家CAD公司,“多数企业都从模仿起家,在国外内核上套上自主外衣,华天吸引我们的就是不断学习,往纯自主可控方向发展,在底层内核上敲下每一行代码。”
三维CAD研发投入大。转型做三维CAD的前几年,公司经营还算顺利,随着内核研发深入,公司入不敷出。“十二五”(2011-2015年)期间,华天软件是国家重点研发计划网络协同制造专项里,申请课题仅次于清华的企业,靠着政府帮助,他们几次渡过难关。
2015年到2019年间,度过四年艰难时日,无米下炊时,也曾靠PLM板块供养。
中石化洛阳院是华天三维CAD磨合最好的客户之一,早年,洛阳院在国外软件上做二次开发时,遭遇软件升级、内容被废、重新回到手动绘图阶段的困局,受过不自主、不可控的苦后,他们找到走独立自主道路的华天,一起打磨产品。
作为人才密集型行业,招人、培养人、淘汰人成为摆在杨超英面前最大的挑战。
去年,杨超英在与上海商飞一次交流中,遇到时任阿里云华东区工业制造行业总监赵亮,一位工业软件从业11年的一名年轻“老兵”。
杨超英向他伸出橄榄枝,按照他在阿里的薪酬,并给予其股份,让赵亮出任上海分公司负责人,借助上海的优势地理位置,为公司招募更多优秀的工业软件人才。因为性价比优势,华天希望借助SView打开国际市场,投资方硅港基金三位创始人曾在Autodesk研究院担任高管,熟悉行业,杨超英给他们下达任务,帮助筹建中的波士顿分公司招人。
目前,华天软件管理团队主要包括董事长杨超英、总裁刘军、执行总裁张英和李建勋,以及云CAD业务负责人梅敬成五人。在杨超英眼里,三位总裁职级没有区别,未来谁可能替自己,就看谁先跑出来,公司也不排除招聘具备经验与符合公司文化的外籍高管。
很多高管与杨超英相识于微时。2004年,公司不足三十人时,张英加入,她说,杨超英此前一直是大家长角色,曾出资让总裁刘军攻读工程硕士,去年,又推荐她去读国际总裁班。张英觉得60万元学费太贵,拒绝了,但是,为了追上公司发展速度,今年,她还是决定去学习。
杨超英喜欢读书,春节期间,他把女儿带回家的《不拘一格:网飞的自由与责任工作法》读完后,旋即推荐给员工。这是一部讲述网飞用人理念的书,网飞强调,要用市场上价值最高的人,企业不再是家庭,而是运动队,运动队就要增加人才密度,保持淘汰率。
除了让最优秀的人进来,杨超英还希望每位员工做好随时出局的准备。公司正在建立淘汰机制,不符合创新趋势的员工可能成为第一个被裁员的人。
哪怕杨超英自己,也随时准备出局。
杨超英1958年出生,今年64岁,仍在拓展认知和能力边界,但年龄大了,难以克服身体和精力局限。“能力意味着话语权,如果别人觉得你没用,正好一边清闲歇着。”杨超英说。
身处儒家文化发源地,杨超英推崇孔子利他思想。小学时,他曾经早上从家里背上木炭,爬窗进教室,给炉子升起火,再偷偷跑出去,跟同学一起走进来,不想让同学知道自己做了好事。
作为现任董事长,杨超英希望华天软件有朝一日能够成为中国达索。至于带领公司走向这个目标的人是不是自己,他觉得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