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石爱华 郎朗 王蒙蒙 罗美涵
编辑/ 刘汨
爆炸现场航拍图
2019年3月21日，在巨响和火光中，江苏响水天嘉宜化工厂成为一片废墟。
事故截止目前已造成至少64人死亡，更多普通人的生活同样被爆炸波及。距离天嘉宜公司约1公里的王商村几乎是距此次爆炸点最近的村庄，也是整个苏北化工区村庄的典型缩影。
在这个拥有近4000人口的村子里，不少人家都在附近的化工厂上班。据记者初步统计，目前村内至少有5人在事故中被确认死亡，另有4人下落不明。村民住宅全100%受损。
事故过去3天，村民自发修缮房屋的同时，也开始讨论化工园区的去留问题。
2002年至今，化工园区在响水县陈家港建园17年，工厂和村子已然成为一个命运共同体，他们之间有过抵触，也有过依赖，直到爆炸发生，都遍体鳞伤。
被损毁的民居
在响水县陈家港镇化工园区上班的王商村人不少，每天早晨，都能看到工人在厂区和王商村之间往来。
2019年3月21日早上七点多，王商村一组经营饭店的老板娘丁姐拉开卷帘门准备买菜，她看见对门的女孩高影星骑着电动车出发去陈家港镇的化工园天嘉宜公司上班。据丁姐所知，影星是去年开始到厂里上班，在实验室做化验员。
江苏之江华工有限公司位于天嘉宜公司西侧，两个公司隔着一条以经三路命名的马路，当天早上，之江公司的门卫朱鹏传刚刚值完晚班，逆着“早高峰”回王商村五组。
同住在王商村五组的马阳没有去化工园区上班，他所在的裕廊化工厂去年春天就因为环境问题暂时停工了，在家待放假期间，公司每月发放的1080元的生活不够养家，马阳不得不捡起11年前的老本行，到工地去打工，做模板工。
马阳今年50岁，在进厂工作之前，一直在工地打工，也跑遍了半个中国。2002年6月，化工区在陈家港镇开建，彼时，马阳家就与园区隔了一条马路。
2002年之后，陆续有工厂入驻园区，裕廊化工、联化科技都是比较早建的大公司。2005年左右，马阳跟着包工头接到建设联化园区厂房的工作，在园区内打工近3年。看着里面的厂房建好一个开工一个，马阳也很渴望当工人，不愿在工地飘着。
马阳印象很深，当时工厂并不愿意收本地的员工，据他所知，是因为一旦出现安全事故，本地人的赔偿额要比外地人高。不招聘本地员工的说法，在王商村很多村民口中都得以证实，在当时想进厂工工作需要中间人帮忙推荐才行。
在工厂打工期间，马阳没少为自己的未来铺垫，这期间，他结实了联化公司一个机修组的班长，2008年，经过这个班长介绍，马阳如愿进厂，当了工人。按照工厂协议，工作满三年才给员工上五险一金，直到2011年拿到医保卡，马阳在觉得自己从农民工变成了有固定收入的工人，获得养老保险也是马阳决定入厂工作的主要原因。
王商村很多岁数偏大，在工地打工的村民都走上了和马阳一样的路。高影星的父亲几年前也进到了华旭药业做电工，这家工厂与天嘉宜公司只有一墙之隔。高影星的叔叔也在附近工厂上班。3月21日白天，高影星、父亲高军以及小叔在三个不同的工厂当班。
马阳办下社保的2011年年底，朱鹏传才刚刚进厂上班，起初，朱鹏传对工厂的工作有所抵触，让朱鹏传感到不安的，是工厂里刺鼻的味道，气味的影响不能立竿见影，“你不知道他会给你身体带什么阴影。”
让朱鹏传对工厂有阴影的还有那次“万人大逃亡”事件。2011年2月10号，响水陈家港化工园区一工厂氯气泄漏的消息被传出，朱鹏传凌晨接到朋友电话，带着怀孕的妻子在雪天往上风口方向逃亡。妻子被安排在朋友的手扶拖拉机里，他在前面雪地里骑着电动车开到，一直逃到了海边才看到辟谣的警察。初到工厂工作时，朱鹏传觉得装水的罐子都会炸掉，为了多赚一份工资，朱鹏传忍了下来：“如果你天天在库房搬炸药，今天不炸，明天不炸，一年不炸，你也觉得真的不会炸了。“朱鹏传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怕了。
近几年，随着外地人口流动，在厂区工作的本地人越来越多。马阳推算他所在的工厂百分之八十都是本地人，大一些的厂子，本地人也达到了一半以上。
3月21日，包括高影星在内，天嘉宜公司实验室一共有5人值班，都是女孩，王慧也是其中之一。王慧描述，实验室是一排座西朝东的平房，室内有西、东有两排房间，中间是走廊。爆炸之前，王慧和一位同事搬着椅子到东侧烘杯室内准备写报告，高影星一人去到西侧对门的滴定室准备化验，另有两位同事在色谱分析室。
王慧的报告还没开始写，就被巨大的轰鸣声音震蒙，实验室瞬间扬起尘烟，王慧什么都看不见了。
冲击波在化工园区外蔓延，整个王商村“哗啦”一声，像是散架一样，顷刻间落地上满玻璃碎渣。
近年来，王商村南北主路上近年来形成了一条长约一公里的商业街，村民在一层经营餐厅，超市，日用品，二楼用来住人。工厂的存在，一定程度上带动了村里的消费，附近村里上班的工人，有时回到这条商业街上购买商品，朱鹏传家里也经营着一家瓷砖店，他在工厂上班，妻子在家看店照顾一对儿女，手头平常算是宽裕。爆炸时，朱鹏传就坐在门口，他跑出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学校找孩子。
事发时，马阳正在邻居家串门，一扇玻璃门径直把他拍在地上，万幸玻璃是钢化的，没有碎在身上。
看到爆炸点的位置，马阳感慨3年前那次拆迁的正确，“如果前年没拆迁，我可能就没了”。
2011年那场”万人大逃亡“事件之后，化工厂周边的村民不断呼吁拆迁，远离工厂。最终，距离工厂500米内的民宅被拆迁。与工业区隔路相望的马阳一家就在拆迁范围内，2016年拆迁完成。
拆迁后，马阳拿到了七八十万的补偿款，花了30万在王商村5组买下新房子，剩余部分付了首付，在响水县买下一套复式房子，将来给儿子结婚留用。
现在，马阳每月还要还2000元的房款。如果不是因为拆迁补偿，马阳膝下养着两个正在读书的孩子，恐怕很难攒够首付。
2016年，只涉及临近工厂的部分住户被拆迁，高影星家所在的王商村一组没有动静，但近些年也陆续有一些要拆迁的传闻，一些村民为此加盖了房子，希望拆迁时能得到更多的补偿。但直至这次大爆炸都没有进展。
天嘉宜大爆炸的消息传出之后，江苏省73个消防中队，930名消防员第一时间付现场救援。
就在消防赶往救援现场时，天嘉宜公司实验室里，王慧自己揉开眼睛，满手是血，双腿被困在大理石板下。王慧见到身边的女同事意识清醒，让同事先跑出去求救。王慧身体不能动，意识很清晰，使出全身的力气，她才从大理石板中将双腿挣脱，鞋掉在里面光着脚往外跑。”感觉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王慧隐约记得，实验室北侧的库房里冒着黑烟，疑似是起火点。实验室里，一些有腐蚀性的酸水流到地上，光脚踩在上面烧的很疼。王慧朝上风口逃跑，从倒塌的院墙逃了出去，与赶过去就她的亲戚错过，王慧听说，高影星应该被救了出去。
化工园爆炸后，在南通上班的高满山立即启程，开车往家里赶，路上不断跟妈妈和亲戚通话，了解家里情况。三个在工厂上班的人情况都不妙：父亲重伤，姐姐高影星失联，小叔“人没了”。
满山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成绩也是最好的一个，大学毕业后他到南通工作。满山不喜欢家门口工厂的怪味儿。
3月21号整个响水变得混乱，消息反转的也快：父亲转院了、有人在网上看到了姐姐在医院接受治疗的照片、小叔又“救过来了”。高满山把疑似高影星在医院接受治疗的照片发到了朋友圈，恳请在盐城、射阳、连云港、滨海、阜宁的朋友帮忙寻找高影星。
在王商村几个失联者中，高影星是唯一一个有图片线索的失踪者，图片中，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女孩闭着眼睛，面部流着血，微胖的脸庞，皮肤白皙，这和高影星的样子极像，高满山看一眼，就笃定了那是大姐。王商村的邻居们也自发帮忙寻找，马阳、朱鹏传、邻居丁大姐都在朋友圈看到了寻人的消息。
高影星父女出事之后，他们在王商村的家就再没开过大门。化工区爆炸，让王商村也一片狼藉。事发当晚，大部分村民出去借宿，或者躲在背风的屋子里熬夜，马阳和妻子挤在客厅的床上难以入睡，合计着在雨季来之前把房子修上。
这么多年，马阳在工厂烧过锅炉，做过高压反应釜的操作员，大爆小爆已经见过很多次，有人被炸身亡的情况也听闻过，但始终觉得事不关己，也从没有动摇过在工厂工作的心。在此之前，马阳也因为工作失去过健康，但始终觉得工厂带来的东西比他失去的要多。
2012年，马阳所在的工厂高压反应釜管道出现滴漏情况，一个代号”222“用于制作除草剂的化学原料滴溅在架子上，随即溅到了马阳的眼睛里，大量清水冲洗后，眼睛变得极其敏感，视力也从1.0降到了0.5，在味道浓重的厂房，马阳难以睁眼，每年春季，眼睛尤其敏感。
2016年，单位以此为理由，建议马阳转岗，从操作员转做清洁工或者保安，由于薪水低，马阳没有同意转岗，最终被辞退。2017年，在亲戚的介绍下，他来到了裕廊化工操作焚烧炉。马阳的考虑是：工作至今，社保只交了8年，剩下7年的社保自己靠打工钱承担恐怕难以负荷，无论如何要在厂子里继续做下去。
但这次爆炸危及到自己的家，马阳真害怕了。
3月22号，有人在射阳医院看到疑似高影星，高满山盐城市医院icu门口等待医生通报家人的情况。期间接到了六七个热心人的电话，告诉高满山姐姐在射阳医院。对方还不知道，高影星的家人已经在射阳医院寻找，并无下文。
爆炸发生后，关于天嘉宜公司的诟病不断被媒体爆出，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显示，天嘉宜公司因违反固体废物管理制度被处罚款，并曾被原国家安全监管总局通报13项安全隐患。高满山和家人还无暇关注爆炸的原因，只想找到姐姐。
天嘉宜公司存在的隐患，马阳也在自己工作的厂子也看见类似的情况。马阳甚至曾配合工厂应付上级的检查。
进行环境检查前，领导总会提前几天通知大家做好准备。马阳操作的的焚烧炉是检查中的一项，环保部门会一般会检测排烟管道是否会排放有害气体和工业残渣。
一般因为业务员不懂机器运行原理，对方来检查时，马阳和同事会把焚烧炉的机器打开，让机器“嗡嗡嗡”的转起来，实际上焚烧炉里是空转，没有生产残渣，这样烧出来的气体，肯定没有害气体，环保部门根本不知道焚烧炉里是空的，怎么检测都没有问题。
马阳夹在企业和村子中间，立场总是矛盾的。马阳否认自己是企业污染的“帮凶”：“我知道领导的决策有时候不对，但老板在怎么说我就得怎么做，也不能去举报呀，那样我的饭碗不就没了吗？”
一座刚建好的化工厂也在爆炸中受到了波及，企业的财务吴方已经在这家公司工作了11年，就在爆炸前，他所在的这座新厂所，有的建设标准都是按照最严格的要求来执行，本来再有两个月就要投入生产，爆炸后设备损失达到两个亿，什么都没有了。吴方曾看到经理在现场哭泣。
爆炸48小时后，王商村一组的人都听说，高影星找到了，那个医院病床上的女孩不是她，家人最后是在太平间里找到了她。
（文中马阳，吴方为化名）
本文由树木计划作者【北青深一度】创作，在今日头条独家首发，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关注微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