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岁。吴小蔓的人生即将进入“冲刺”阶段——她必须在未来的一年半时间内，找到一个合适的上门女婿人选、历经相逢、相知、相恋，然后在25岁那年的1月之前，完成结婚和怀孕的人生步骤。
她风风火火地来到金点子婚介所。这是一家开在浙江萧山老城区的婚介所，藏在一栋老国企的改造楼里。其开设于1999年，和吴小蔓同龄，距吴小蔓的家15分钟车程。
李继延开婚介所22年，第一次见到这么小的女孩自己跑来招上门女婿，“小姑娘，你的爸爸妈妈晓不晓得你来啊？”
吴小蔓嘟起嘴，“家里人从去年开始就给我介绍相亲。要么相貌差，要么聊不来，我气不过，想自己找一个领回家。”
“呐，来我们这里，给你介绍帅哥！” 李继延说。
吴小蔓一边从帆布袋里掏出准备好的身份证、户口本的复印件、自考本科的学历证明，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起对男方的要求：
工作稳定，最好是老师、警察、工程师；家里最好是杭州周边，绍兴、桐庐都不错；最好家里有两兄弟。
她把物质条件摆在择偶标准的最后，“我不要求他有房有车，因为我有。你说我找一个20多岁左右的，要他自己奋斗有房有车的话，那不可能的呀。”
这位萧山女孩子讲起话来字句紧凑、快得像机关枪，“工资的话，本科毕业也就刚起步，差不多四五千、五六千我也能接受，我反正不需要向他要那么多钱，我只要他上进就行，然后工作上面我们家里还是有人脉的，也可以帮助到他。”
吴小蔓麻利地签好《婚介补充协议》，一万五千元的报名费先付了定金。临出门前，她笑着回身，黑色的天鹅绒裙摆转起一个弧度：“今年，最迟今年，一定要找到呀！”
她来到婚介所的这天是3月21日。这一天，婚介所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人们谈的是身高、体重、相貌、背景、房子、车子和票子……人们更加坦诚地展现出婚姻生活里真实的一面。
吴小蔓不知道，这家小姐妹推荐给她的婚介所，就在几天前成了“网红”婚介所。随着电视剧《赘婿》的播出，这家以介绍“上门女婿”为特色的婚介所火上了热搜。
她是地道的萧山女孩，身型小巧、圆脸弯眼，冬天穿裙子时会搭一层薄薄的肉色裤袜、出门无论做什么总是妆容精致。
同样地道的还有她的家庭，“家中开厂”、“拆迁户”和“招赘婿”几大标签，都符合外界对他们的想象。
在吴小蔓小时候，地处钱塘江东南面的萧山还是大片大片的村落。靠开大理石厂的收入，她的爷爷奶奶将家里的小楼从一层一直盖到了五层。
她初一那年，这栋自建别墅作为政府规划项目的一部分开始拆迁，吴小蔓和家人住上了政府安置的楼房。这些年，她们也目睹着萧山作为杭州的一个新区，一步步从农村建设成为具备现代化特质的城市。
吴小蔓有一个小她6岁的妹妹，但妈妈从小便向吴小蔓渗透这种观念：作为老大，你有优先选择权，可以外嫁，也可以招赘。小蔓从小没离开过萧山，在这里吃得好玩得好、也害怕外嫁会受到委屈。她决定招婿。
必须要招婿的原因还有一个——房子。按萧山区政府印发的《关于征收集体土地房屋实施多高层安置意见》：高层拆迁户每人安置60平方米，若被补偿人能按时签约并按时腾房，可每人赠购10平方米。
吴小蔓盘算着，如果她能赶在自家安置房交工之前结婚，入了户口的丈夫就可以为家中多分70平方，如果那时她能生俩，便又有140平方的指标分给小孩。按她家所在的地段，一套210平米的房子价值600多万。
一桩“倒插门”的婚姻，能为这个家庭带来约合600万元的收益。
吴小蔓掰起手指继续算，“房子拿完，我把它租出去，一年就有十来万房租可以拿，那我把这十来万放到小孩子的教育方面就很好了，是不是？”
她不在意别人说她“势利”或者“爱财”。她自认这就是现实，“你想想看看，600多万的房子，我们这些小年轻，不吃不喝什么时候能赚到？”
然而，房子留给吴小蔓的时间不多了。在父亲朋友的公司做工程预算工作，吴小蔓一看便知，自己家正在修建的的安置房三期大概还有两年多就要交工，也就意味着她需要在两年时间里找到一个上门女婿。
上个月，她见了这一年以来的第四个相亲对象，是亲戚介绍的一家水果店的儿子，愿意入赘于她。小伙子的硬件条件符合吴家招婿的全部要求：27岁，老家在桐庐，本科学历，数学老师，家里还有一个双胞胎哥哥。
爸妈和爷爷奶奶相中得不得了，隔三差五围住小蔓询问进展；小伙子也有意，三天两头提着水果往吴家跑。
可吴小蔓觉得他“油腻”，她不懂他说话时怎么总是使用四字词语。微信上，她说在家吃饭，他回“人丁兴旺、阖家欢乐”；她说在和小姐妹逛街买衣服，他回“人靠衣装、马靠鞍装”；她说晚上要睡觉了，他回“好梦连连”，末尾加一个“呲牙”的表情。吴小蔓和他聊不来。
爸妈怕错过，叫她不要回绝，每次都在家里热情招待水果哥，可吴小蔓只觉难为情。思来想去，她觉得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找个上门女婿领回家，代替这个人。
婚介所是吴小蔓反抗的第一站。3月21日，吴小蔓干脆地回绝了又要来家拜访的水果哥，“别再带水果来啦，我家水果多得快烂了！”下午，她骑上电动车来到萧山金点子婚介，爬上四楼，拐进走廊，一路长驱直入。
吴小蔓到达婚介所时，黄宇哲刚离开不到半小时。
李继延告诉黄宇哲，他的条件几乎样样符合萧山女孩的招婿标准：24岁，新杭州人，本科毕业，职业教师。
黄宇哲外型阳光、谈吐得当。他从上学时就开始谈恋爱，几次追女孩的经历都成功了。
这一天，他是受“好兄弟”委托前来咨询的——他是这么说的。好兄弟是上海人、有车有房、目前在读研。这次听说金点子婚介所做上门女婿的特色服务，好兄弟委托在杭州工作的黄宇哲周末过来打探情况，最重要的是问清楚：萧山女孩子的家产，到底有多少？
来到婚介所，李继延的回答是，“平均3套房子，算起来一千多万吧。”
李继延还告诉黄宇哲，他的这位朋友正在上学，没有薪水，先不要急着找对象；倒是黄宇哲可以好好考虑，“你这个教师职业，在上门女婿里最香啦。”
黄宇哲退出门，在婚介所门口的走廊拨通了好兄弟的电话。互通情报后，好兄弟在电话里抱怨，“真是和我想象得完全不一样，一千万也好意思来招女婿？”
好兄弟反过来极力劝说黄宇哲，如果真的有家产几千万的，就“嫁”了吧，“有的想法靠自己无法实现，必须要有财力。等有了钱，你还当什么老师？”
黄宇哲有些心动。但其实，他一直没有告诉过朋友，自己就是入赘家庭的儿子，“黄”是妈妈的姓氏，他没有外公外婆——他对家里的四位老人都称“爷爷奶奶”。当年，母亲家没有兄弟只有姐妹，父亲家又有兄弟，双方家里一协商，父亲就“嫁”了过来。家里父母二人共同经营一个小店，逢年过节都只回母亲的家。
他很小的时候便意识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鲜少将这个秘密告诉别人。上个月他车坏了，朋友和他开玩笑，“让老黄再给你买一台啊”，他心里清楚对方指的是他爸，却也没解释“我爸爸不是‘老黄’。”
有一件事情，他一直在思索是否和父亲入赘有关——从有记忆开始，父亲就常常赌博，母亲一边追着还钱，一边与父亲争吵。
黄宇哲说，“我清楚入赘后会发生的事情，所以一旦入赘，一定是要有足够强大的经济诱惑，让我愿意接受这些不好的影响。” “如果条件足够好，一万五的报名费我觉得还好。”
黄宇哲说着，将对女方财产要求的最后底线又降了降。
李继延的电话响个不停。
这几天，有不少小伙子从全国各地来赶来、咨询上门女婿服务。网络上，人们早已称萧山为“赘婿天堂”。原本，婚介所会员里招婿的女孩有300多名，应征做上门女婿的男孩只有100多名。可最近，男孩子来的实在太多了，李继延只能把新报名的放入备选名单。
周末这天，最早来的是一个横漂男。这个在横店做了十年群众演员的青年最近不太顺，几近失业。几天前，他在甘肃老家刷抖音时看见这家介绍上门女婿的婚介所，来了精神，“又能解决经济危机、又能抱得美人归。”他觉得自己的春天来了，“有这样的好事？我早就不想奋斗了！”
一张车票站来杭州，横漂男晚上就住在15元包宿的网吧、全部行李是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件衣服、一个充电器和一卷卫生纸。来婚介所的前一天，他嫌自己脚上的鞋子烂了，还特意在网上新买了双皮鞋，29元。
来到婚介所，李继延几句话问出了他的底细，“哎哟你这个群众演员，年薪没有十万我们女孩子是不会喜欢的了，我劝你找个好工作努力赚钱。”
横漂男不依不饶，“我是演员，我和刘德华握过手的！”
李继延只好用一万五的报名费搪塞他。他不解，“我来给别人家当儿子，还来收我钱？” 气得甩头就走。
下了楼也无处可去，横漂男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回忆起自己的人生经历，“干群演太漂泊，干工厂太累，干销售心里又窝囊。入赘不入赘的没人说你，挣到钱人家才夸你厉害。”
那天下午，横漂男索引地图软件上的电话，拨通了十几家杭州当地的婚介所，对方无一不提出报名费要求。横漂男的赘婿梦破碎了。然后，他打开了招聘软件。
楼上，李继延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自称是北京一名艺人。
“我（对女方）的要求就一点，就是有实力、有物质基础，至于年龄和形象，这些都不太重要。我本身也有比较优越的社交圈子，但是鉴于我的工作，我不能公开宣扬自己要找个有钱的，这对我的社会形象是有影响的。”
电话的那头是标准的普通话和一套训练有素的话语体系，“鉴于目前咱们是私下接洽，我还不能把我的很多作品传给你，因为我刚从北京的一家经纪公司解约……”
李继延听着对面满口的“贵公司”、“达成合作”、“肖像权”、“追责义务”，心不在焉地皱起眉头。他回复说，“小伙子先来我们公司吧。”
放下电话，一个面相老实的男子走了进来。这名老实男来杭州才3天，前天刚面试了本地的一家互联网巨头。毕业3年，他在北京一家的上市公司从产品经理管培生做到了董事长助理，如今走到了“职场倦怠期”。不久前，他还参加了广州的公务员考试，下一站是郑州老家的公务员考试。
快到午饭时间，一个背着巨大登山包的肌肉男破门而入，他刚从河北来杭州，正谋求一份健身教练的工作。
了解情况后，李继延告诉他，他的中专学历达不到上门女婿的硬件指标，“我们女孩子招上门，至少要大专学历、年薪十万的，最好还要工作稳定。”李继延急着吃饭，肌肉男却将他拦下，“我最大的优势是身体好。我觉得别的都没有用，身体好才是最重要的。”
“来，看我给你表演一个绝活儿。”说着，他从背包里拎出一条手帕，就地趴在地上，表演了一个“下巴平板支撑”。李继延笑着拍手，肌肉男获得了一个登记填表的资格。
这些从外地赶来、恰逢人生瓶颈期的失意男子，来咨询做上门女婿时，大多是不关心入赘的交易情况和女方条件的，只是被动地回答问题、填表登记。
他们来婚介所，更多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想给人生拓宽一条出路，就像是来参加一场面试。被媒体记者蜂拥围上时，他们还会说，自己上门或不上门都可以，最重要的是找一个“合得来”的。
可婚介所本身就是一个可以坦诚谈条件的地方。人们既然来到了这里，总归要谈房子、谈面积、谈人头、谈一串与家产和财力相连的数字。有人也提过与“合得来”或“爱情”相关的字眼，但很少。
其实，招赘的吴小蔓经历过爱情。对方是她读书时四年的同学，高大帅气，是吴小蔓喜欢的类型。他们自由恋爱，只是走到结婚这一步时，出了差错。
男生来自安徽农村，家境贫穷，刚开始谈恋爱时就在吴小蔓面前有些自卑，他告诉吴小蔓自己无法送她贵重的礼物，小蔓说没关系。每年，小蔓只在生日时收一次礼物。有一年，当她打开礼盒发现一排叫不上名字的口红，网上搜索得知这一整排口红也只要200多元时，她还是有些失落。
怕伤害男生的自尊，吴小蔓和他谈恋爱时，从不敢在他面前穿一千块钱以上的鞋子。有时男生会在网上买几十块钱包邮的衣服，她“也真的会穿”。
对方起初不答应入赘，但吴小蔓和他感情深，自觉得做了些让步：嫁过去也可以，但需要对方付一套杭州七十或九十平米小房子的首付，再加上20万左右的彩礼——房子的贷款双方一起还，市中心买不起的话周边也行。
男生不接受：“你们家这是卖女儿！”吴小蔓更伤心，“我家里这个条件，提这么低的要求你都不肯，我自己的嫁妆就有一套七十平米的房子加车子了，我难道是丧失理智了、死都要跟你走吗？”
男生和家里勉强接受了入赘，可还是不断提要求，感情有所裂缝。后面的几个月。吴小蔓总是等不来他找自己，他却每天给女同事送早餐。
现在提起这段往事时，吴小蔓还是止不住地眼眶湿润。她觉得婚介所还是要比自由寻找靠谱一些，“各方面条件都有保障”。
金点子婚介所里，装裱着一张李继延二十年前“灵感乍现”作的诗，那是他给客户们的择偶忠告，开头两句是：“抬头望明镜，低头思条件。”
二十多年，李继延对来访客户的问询也早已成了体系。“年龄？身高？学历？职业？年收入？买房了吗？”
对于婚姻，李继延有一套自己的理论。他说，婚姻其实就是一种对两方资源的重新配置。现在有女孩子条件好了，可以招一些经济条件不好但是人好、学历高的男孩子来家里，通过婚姻实现“资源整合、优势互补”。
临近下午四点，李继延收工快要下班时，一个皮肤白皙、面相斯文的小伙子走进金点子婚介所。他这趟是因电话没打通、特意从上海乘高铁而来。
上个月，大学里谈了四年的女朋友向她提出分手。女生说，和他在一起过的是穷苦日子，这些天，他对自己有些怀疑，“学校里，我不说校草也是个班草，女生们争着抢着追我，可出了社会，我这样的条件最多在三四线城市买个房，买完房又没有钱给彩礼了，谁愿意嫁给我啊？”
他不停问在场的女记者：“你们女生不是都说，没有物质的爱情，就像一盘散沙？”
在李继延递给他的登记表上，“对女方要求”那一栏，他填下了“有房即可”。
（除李继延外，受访者均为化名）
九派新闻记者 裘星 杭州萧山报道
（如要爆料，请联系九派新闻记者微信：linghaojizhe ）
【版权声明】本文著作权归【九派新闻】所有，今日头条已获得信息网络传播权独家授权，任何第三方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关注微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