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年轻的都市人坐在折叠椅上喝着咖啡,旁边一栋27层的高楼不时传出施工的嗡嗡声。曾经灰色斑驳的墙体设计成了白墙蓝窗,俨然是一座现代化医院理想中的样子。这里地理位置极佳,无论是距离高楼林立的福田CBD,还是与香港贸易频繁的皇岗及福田口岸,开车都只要10分钟。
2022年5月,继北上广后,和睦家在深圳的医院终于开业。对于这座深圳非公医疗领域的标杆性建筑来说,湮芜在漫长的岁月之后,沉寂近30年的烂尾楼终于等来了新主人。大楼之内,永不开业的“三九医院”最终退场,仿佛计时器中近8000天的停滞记录“咯哒”一声清零,一切进入新的起点。
这是一座历经了剧烈的医药界更动的大楼,1994年由驰名商标“999”的创建者央企三九集团筹集建设。时值三九集团发展的鼎盛期,除了医药业务,还在华强北街开设了三九门诊部,医疗供给能力和影响力兼具。三九医院大楼建起后更是风头无两,在大型非公综合医院几无的深圳是标杆性的建筑。
“在20年前的深圳,三九医院是北大深圳医院早期同级别的项目。”在深圳从业多年的卓壮医生集团CEO张梁平说,“有大药厂,又有医疗实体,要把三九医院做成一个品牌医疗机构,非常有想法。”
顶峰的另一面,危险却正在酝酿。大楼开工当年,“三九胃泰”被国家列为自费药,三九集团出现生存危机,因而开始了多元化扩张道路。后因扩张过快,集团深陷债务危机,其掌舵人赵新先被捕,三九医院院长、三九脑科医院董事长崔崇林也因贪污受贿罪被判刑。
因三九脑科医院“开颅戒毒手术”的大争论,三九系列案当时曾震惊全国。判刑结果落地的次年2007年,三九集团并入华润。在10多年的集团沉浮史里,本应成为三九医院的大楼也多次停工复工,在资本的翻去涌来中,亦无法沿着医疗扎实的慢思路行进下去。
来到华润旗下,并未改变三九医院的命运。2009年新医改后,医药业再次面临变革,大药企们开始剥离非主营业务,以聚焦在医药业务上,就连已成为华润旗下“明星医院”的三九脑科医院也不例外。2015年,华润三九出售三九脑科医院,2018年又出售三九医院,此后再无医疗服务类资产。被挂牌转让时,三九医院维持着近30年的0营收,累计亏损3亿多元。
深圳一家大型民营医院的执掌人透露,几年前华润团队也曾找上门来,但因其资产关系复杂、设施陈旧而并未多加考虑。大楼始终未能顺利出售,主楼白楼蓝窗,副楼则未贴瓷砖,黑黢黢,静止、荒芜在繁华的福田区。
大楼停滞的近30年里,深圳无论城市面貌还是医疗市场格局,早已今非昔比。
在大楼停滞的第2个十年里,深圳经历了年轻人口的生育高峰期,民营妇产医院率先崛起。第3个十年,公立医院迎头赶上,大楼周围的5公里内建起深圳妇幼保健院福强院区二期住院大楼、深圳儿童医院。从大楼处出发,北京大学深圳医院、香港大学深圳医院驱车10分钟即可到达。
物是人非,时过境迁,当年的绝对标杆早已卓绝不再,在民营医院建设热潮下却仍是一个重要标的,“只要在深圳有布局的医疗集团,几乎没有一个在选址时会忽略掉这个项目”。
烂尾楼静候着它的新主人。一边是华润三九急于甩掉这个烫手山芋,一边是投资界黑马新风天域正在将目光投向发展迅猛的新一线城市深圳。自新风天域2019年收购和睦家以来,一直想建新一所综合医院,相比于公立体系极强且历史悠久的北上广,深圳蕴含着更多空间和机会。
新风内部最终达成共识,一线城市的患者对于高端医疗的需求更迫切,他们希望能用上最新的药品器械、享受最好的服务,高端医疗市场仍旧有发展空间。2018年底,新风天域以近12亿元收购了华润旗下建筑面积7.3万平方米的深圳三九医院,包括后期改进和引入医疗设备等共计总投资30亿元。
“我们很喜欢那个地方,在关内找不到这么好的医疗用地了。那个楼是按照国际大医院的标准来设计的,很符合我们的需求。”新风天域CEO吴启楠告诉八点健闻,当时竞拍很激烈,拍了几百下,从6亿多起价到近12亿拿下,在深圳布下了自己的高端医疗版图。
“十几年前深圳经济快速发展时,我们就觉得一定要来,现在来的话也不晚。对比上海和北京,深圳私立医疗还处于起步阶段,从需求、供应、技术方面都是很好的时机。”深圳新风和睦家医院首席运营官萧毅晃告诉八点健闻。
萧毅晃曾表示,过去的这些年,和睦家一直都在深圳寻找合适的场地,直到2018年才看中了深圳福田区的那幢大楼。而开办医院需要重新改建、申请相关证件,建设周期较长,因此直到2021年才完工。
新风天域在2019年收购了和睦家医疗,此前在2017年成为深圳博德嘉联医生集团的最大股东。知情人士透露,三九医院大楼本是博德嘉联的目标项目,但在高端医疗的布局下,新风天域最终把楼给了和睦家——近年中国公立医院改革正盛、医保缩紧,吴启楠认为,这反倒是高端医疗发展的机会。
“对一般的机构来说,如果没能力运作,这个楼未必是好资产,但对新风来说就是”。业内人士认为,港资背景、实力雄厚、有着丰富医疗投资经验的新风天域正是接手那座荒楼的“the one”。
而新风天域,则在其医疗市场的版图中,完成了高端医疗市场上最重要的布局,在深圳建起自己最大且首个按照综合三级标准建立的医院。对于以妇产闻名的和睦家来说,这也是自己从专科到综合、从高端兼顾中产的重要一步。
在不少业内人士看来,深圳这块曾被视作民营医疗的“兵家必争”的宝地,正逐渐走出黄金期。
40年间,深圳从一个人口不到3万的边陲小渔村迅速跃升为千万人口的国际大都市。伴随经济腾飞、政策红利与人口涌入而来的,是大量未被满足的医疗需求。
然而相较于北上广,深圳长久以来被视作一线城市中的“医疗洼地”。医疗资源的稀缺,给政府与民间资本创造了极大的想象空间:既然短时间内公立系统无法满足医疗需求,那么深圳就选择拓宽办医渠道,设法发展非公医疗力量。
80年代中后期,应深圳市政府邀请,中山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在深圳建立起以泌尿外科为重点的医疗中心,深圳流花医院、华侨城医院、香蜜湖友谊医院等大机构也率先入场。千禧年后,健安、仁康、仁合、万东等品牌紧随其后,迅速在深圳民营医疗市场跑马圈地。
深圳是国内最早将医疗向社会资本开放的城市之一。由于大量移民的特点,深圳早期的公立医疗资源严重短缺,却也因此成为民营医疗机构“野蛮生长”的沃土。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深圳医疗的辐射力相当弱,追求好医院的人们选择去广州就医,追求高端服务体验者则直接跨境到香港。
炙手可热的处女地吸引着每一个拥有“淘金梦”的投资者。深圳非公医疗一路高歌猛进,基建潮一轮轮开启,发展势头甚至一度超过了公立医疗,其中又以年轻人口需求旺盛的妇产医疗为典型。
张梁平向八点健闻回忆,本世纪初是深圳的生育高峰期,整个深圳一年有20万个新生儿,因此深圳很早就放开了民营妇产医院的申请资质。在政府的几波推动下,最高峰时有40家左右以妇产为主的民营医院,包括远东妇儿、美中宜和、和美等。
此外,深圳对民营医疗的包容与支持还体现在多方面。降低医疗机构设置难度、开放医生集团设立、优化多点执业政策……深圳的从业者认为,在许多资格与门槛上,深圳对公立医院和非公机构几乎“一碗水端平”,包括放开了医保资格申请、核酸采样点申请等。
据深圳卫健委数据统计,2012年,深圳共有民营医院68家,公立医院53家。民营医院所占比例为56.2%,而全国平均只有15%。《深圳商报》的一篇报道曾盛赞称:深圳拥有全国最开放的医疗市场,它也是全国民营医疗服务份额最大的城市。
一片热闹中,作为国内标杆民营医院、主打妇产的和睦家,却迟迟未能入局。
深圳医疗市场的风向已悄然转变。
“深圳对非公医院的支持有目共睹,但同时更是百倍地全方位支持公立医疗‘顶天立地’计划”。张梁平说,“过去10年,整个深圳非公医疗的新增总投入和新增医疗人才,不如深圳一家新建公立三甲医院的投入和新增医疗人才。”
近十多年来,深圳大力扶持公立医院发展,市政府6年豪掷1000亿,明确要建60家三级医院、1000家社康中心,打造全国医疗高地的野心勃勃。
公立医院得到财政支持,在硬件上快速发展,并斥重金在全国招揽人才,“史上最大规模医疗招聘”在深圳屡屡出现,被挖来的医生年薪动辄百万。《深圳市卫生健康系统人才招聘公告》显示,近年深圳公立医疗系统招聘人数逐年递增,从2017年的1691人飙升到2021年的7734人。
公立医院的强势壮大,无疑会极大挤压民营医院的生存空间。有行业人士分析,深圳的民营医疗机构门诊量将进一步下降,面临无人可医的局面。
曾经轰轰烈烈的投资热潮也在逐渐退却。据深圳市卫健委统计,2020年全市共有社会办医院88家,床位共12013张。这意味着,8年来深圳社会办医院仅增加了20家。
更显性的表现发生在疫情来临之时。疫情以来,广东省共给50家公立医院各3亿元的财政支持。另一边,深圳非公医疗机构却正在联合呼吁社会援助,希望在房租物业、供应商结算、政策扶持、金融贷款等方面得到各界支持,“员工工资、房屋租金防疫开支等成本压力剧增,各机构门诊量萎缩,大量机构生存艰难。”呼吁书写道。
“深圳社会办医的最佳时机已经过去了”,暨南大学深圳华侨医院董事局主席廖志仁向八点健闻表示,“深圳财政相对冗余,对公立医疗大跃进式的投入,严重挤压了社会办医的上升空间。这几年新开业的几家’国际化’的三级民营医院,现在来看效果都非常不好,已是举步维艰,不少医院转型康养。目前到深圳大额投资建民营医院风险很高。”
生育率普遍下降,曾经盛极一时的妇产民营医院也在萎缩。
“一些存活下来的高品质妇产民营医院,疫情这几年效益并不太好,有些还在亏损运营。”张梁平说,“而公立医院人才梯队和医疗设备、病床数倍增,服务能力和场所环境在2018年后就已比非公医院更具优势,虹吸患者,和民营医院相比,一个是正反馈,一个是负反馈。”
2020年,深圳新生儿数量跌至9.87万人。公立医院都“吃不饱”的形势下,民营医疗的生存境况可想而知。
“五六年前公立医院的产科走廊上睡满了人,那种情况现在已经很少见了,想住院是比较容易的。”在深圳的一位从业者说道,“说明现在深圳妇产医疗的体量已经可以满足需求了,新来的医院就要面临比较强的竞争。”
业内人士认为,在深圳,和睦家的品牌优势将“不如在北京和上海明显”。不同于其他有待发育的专科,在年轻人口居多的深圳,在政府推动下,妇产医疗在过去20年间得到了较为充分的发展。大约10年前开始,深圳公立妇产医疗开始发力,民营力量因而有所退却,寻求转型。
深圳和睦家选择在一个特殊时段开业试运行。
当新冠进入“奥密克戎”时期,防疫之弦再次被绷紧,民营医疗普遍承压。寒冬期,一些医院选择裁员,一些医院靠核酸采样任务勉力维系,一些则走向倒闭。
已成立二十五年的和睦家,全国九家医院中有北京丽都和上海长宁两家达到相对成熟盈利水平,其余还在快速爬坡中。同在广东省的广州和睦家医院,开业仅21个月便实现盈利,其第二年的收入,已经超过北京丽都医院开业后第8年的收入。
深圳和睦家能否复刻此前的成功模式?
新风和睦家表示,其要服务的是“深圳及大湾区中高收入人士”。“希望将依托‘港澳药械通’及深圳放宽创新医疗健康准入限制等改革政策,在跨境药物使用和转诊服务上,能将优质资源互补,为患者创造更多就医便利和‘绿色通道’。”吴启楠说。
在深圳,开办大医院的共同的挑战是物业和人才成本。就后者而言,深圳开办医学院的高校较少,“医务人员的质量不比北上广,但薪资很可能要更高”。北京美中爱瑞肿瘤医院院长徐仲煌告诉八点健闻,过去总部在北京、在深圳开设分院的医院,大多用专家轮流派遣的方式补足人才缺口,稳定性一直是问题。
萧毅晃也表示,“深圳的薪酬水平比北上广要高不少,同等级的医生,要吸引对方换一个城市,面临着住房教育等各种现实问题,很多医生直接开价翻倍。”
在医生资源方面,和睦家方面明确“要把最好的优质医疗资源带到深圳,辐射大湾区”,除了招聘三甲医院的医生,还将吸纳来自香港医疗团队资源的补充。这将进一步提高和睦家的用工成本。
现在的深圳,已经告别了民营医疗“野蛮生长”时期,对于高端医疗来说也不算十分友好。
云杉医疗创始人、董事长李震告诉八点健闻,深圳是一个非常务实的移民城市,“那些真正有支付能力的富豪也都是从白手起家的草根出身”,因此在资金运用上较为理性,除非有高端商保能覆盖费用,而深圳的高端商保发展并不健全。
对于主要依靠高端医疗保险的和睦家来说,这似乎又是一个不算积极的信号。
看上去,妇产、高端,以往和睦家的绝对优势,在深圳也许并不会太明显。但对此和睦家并不是没有准备——早在十余年前,和睦家就开始了转型的进程,转型方向正是“全科”与“中产”,以突破过去“妇产”与“高端”的狭窄定位。
更早以前,9年前开始与和睦家合作的张强医生创始人张强表示,在他于北京和睦家执业的3年间,该院已大力拓展学科建设、吸引国内专家来执业,并适当调整收费与服务体系等,带来了一批国内患者。当他离开时,院内原本金发碧眼的医生、患者群体,已经多了许多中国面孔。
和睦家试图摘下妇产医院的帽子,转而披上综合医院的大褂,围绕一个“人”字,提供“从摇篮到摇椅”的全生命周期医疗服务。
在全科建设方面,招股书显示,2019年和睦家的妇产科和儿科的收入分别降至22.1%和14.7%。在北京和睦家医院,来自心脏、神经外科、骨科等领域的收入已占60%以上;从高端人群兼顾中产阶级方面,吴启楠告诉八点健闻,和睦家正在调价,挂号费最低400元,“对标公立医院特需”。
吴启楠提到,一些商业保险公司正逐渐将和睦家移出昂贵医院清单。此前,上海和睦家已宣布调价,对标公立特需,诊疗费大幅下降至几百~千元不等。调价一个月后,上海和睦家门诊量便实现双位数增长。如果上海试点的效果显著,调价策略也将在广州、深圳等地铺开。
从妇产专科转向全科,从高端兼顾中产,可以说,拥有特殊环境的深圳对于和睦家来说,是十余年转型成果的一次试炼和检验。
而对诊疗中心距离新风和睦家不过8分钟车程的云杉医疗来说,李震希望和睦家能在深圳发展顺利,并顺势提振深圳高端医疗和高端商保的发展环境,“不然我们这些在深圳做中高端医疗的就太孤独了”。
在福田区,那座曾经的荒楼黑黢黢的外表已被崭新的砖瓦覆盖,杂草和藤蔓被除去,覆以更具现代化的崭新面貌,融入在中心城区林立的医院大楼里。
在这个全新的时代,改头换面的大楼仍被期待着给深圳高端医疗市场带来新的气象。它的身后,是剧变的深圳,以及愈发拥挤的民营医疗市场。和睦家的接盘,是否能重现高楼建起时的风光无限?
韦晓宁、史晨瑾|撰稿
陈鑫|责编
本文首发于微信公众号“八点健闻”(ID:HealthIns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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