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仕相《从深圳走过》
2010年5月26号夜,在台湾陪同四川客人考察的郭台铭匆匆赶回深圳,年逾60的他颤抖着说:
此前的5个月,10名富士康员工从宿舍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然而,郭台铭的到场并没能阻止悲剧的蔓延,却是一语成戳。当晚11点,第11跳。几个小时后,第12跳。
媒体蜂拥而至,闯进被《华尔街日报》形容为“郭台铭紫禁城”的富士康龙华园区,肆无忌惮的打量这个低调的代工帝国。“黑心台商”、“血汗工厂”之名响彻南北。
被记者围堵的郭台铭
而在富士康的隔壁,华为也在经历寒冬。2010年4月,印度宣布禁售华为产品,欧盟也展开了反倾销调查。任正非本想卖掉终端公司“御寒”,出价者却寥寥无几。
一气之下,老任决定不卖了,还将终端升级为三大战略之一,放言要做到世界第一。
任正非
5000公里外的珠峰,同在深圳的万科与腾讯联合举行了一场公益登山活动。59岁的王石一马当先,成为中国年龄最大的民间登顶者。
站在世界之巅,他特意打电话给妻子王江穗:
王石登顶珠峰
这一年,王石拿着760万年薪,万科销售突破了千亿。而一起登山的腾讯,同时在线数过亿,拿下了中国互联网的里程碑。
制造、科创、地产、互联网,深圳特区孕育的四大产业,在它30岁生日时分别迎来了各自不同的境遇。
两年后,面积4倍于龙华的郑州富士康拔地而起,郭台铭开始“逃离”深圳。任正非将Ascend P1扔到了余承东脸上,转头对华为海思的何庭波说:
另一边,王石与田朴珺的新恋情引起轩然大波,登上了娱乐头版。而腾讯拿出微信,占领了移动互联网的至高地。
王石与田朴珺
变革中,深圳骄子们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2010年,是深圳重要的转折点。08世界金融危机的重创让这座先锋之城的外贸订单大减,工业占比骤降至43.8%。再回头看看华为和富士康的困境,万科与腾讯的得意,也就不会对此感到意外。
压力之下,郭台铭开启了向西、向北战略。贵州、广西、山西、山东…老郭如同行走的GDP,所到之处无不夹道欢迎。
郭台铭在山西
而对深圳来说,这一面代表了领先内地20年的骄傲,一面又让“产业升级”四字来的如此突然。也许,这恰恰是前30年狂飙突进的辉煌后遗症。
1980年8月26日,国家批准深圳经济特区成立,这一天被称为深圳生日。2万工程兵随即南下,用青春和汗水浇筑起三天一层楼的深圳速度。后来,他们集体转业,组建了第一家大型国有建筑企业——深圳市建设(集团)公司。
1980年的深圳蛇口
1985年,已经54岁的马福元被挖角到深圳。摆在他面前的,是过百家待整合的小型电子企业。倍感压力老马曾无奈苦笑:
三年后,赛格电子配套市场拔地而起。后来,这里被称为华强北。
如今,这些深圳早期的隐秘历史逐渐无人提及。人们记住的是任正非创业初期的泪水,王石公开募股的魄力,马化腾739分入读深大的传奇,还有工人出身的马明哲33岁创办中国平安的神话。
马明哲与蛇口缔造者袁庚(右)
压抑了太久的中国人,终于在南中国找到了这片应许之地。工程兵与马福元们疏松了土壤,等待着天选之子们播下先锋的种子。80年代末,也由此成为了深圳未来一众世界级500强的起点。
1992年,总设计师发表了著名的南巡讲话:
早年的深圳街头
一句话,为深圳踩足了油门。那一年,任正非靠虚拟交换机挣了一个亿,却咬着牙全部投进了数字交换机的研发。万科完成了公开募股、股份化改造和深交所上市的三级跳,成为一众地产大腕中的先行者。而郭台铭则站在龙华齐人高的杂草中,高声大喊:
深圳早期的创业者,似乎都感染了破釜沉舟的勇气,似乎退一步就会掉进碧波滔滔的南海。
年轻时的王石
另一边,百万劳动力大军南下也让这座边陲重镇彻底热闹起来。中国农民第一次心甘情愿的离开土地,奔向流着牛奶与蜜糖的南方。打工诗人谢湘南写道:
字里行间洋溢着深圳无可阻挡的诱惑,还有盲目的憧憬与热情。此后20年,他们之中有人在华强北享受到了波澜壮阔的造福神话,也有人在富士康消磨了青春,成就了老郭的台湾首富之名。
百万劳工下深圳
波澜壮阔的大时代下,选择往往比努力更重要。
1993年,初中毕业的汪铭来到华强北做柜员,月薪300。老家体面的做教师的表哥,月工资仅有他的三分之一。
在深圳,汪铭发现挣钱真的“很容易”。学习机、VCD、手表、光盘…随便一样产品,背后的利润都高的惊人。
90年代的华强北
4年后,他拿出3万多的全部积蓄,租了一个2米的柜台。再过7年,他成了深圳的有房一族。而如今,当初63万买的房子,早已翻了10倍。
回顾这些年的成功,汪铭自认是在对的时间,来到了对的地方:
同样在1993年,任正非迎来了爱将李一男。而当你翻开如今华为副总裁名录,徐直军、余承东、毛江生、洪天峰…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也都是在这一年入职华为。
任正非与李一男
2年后,这帮直男拿出了中国首台万门交换机,将华为带上了高速发展期。尝到甜头的任正非开始疯狂吸纳顶级高校的理工人才,后来,华为人将其称之为“工程师红利”。
另一边,王石在制度红利中如鱼得水;而大陆普工与台湾2000元的月工资差价,也足以让郭台铭春风得意。
制度、市场、劳力、企业、人才,就这样在红利中抱着团儿,轰轰烈烈跨过了千禧年。
2000年,72层的赛格广场开业,标志着华强北正式成为亚洲第一。3年后,山寨手机让这里彻底陷入疯狂。那些年,年初投百万,年底翻十倍已不算是神话。而赚钱的方式则简单粗暴,一处好铺足以。
赛格广场
于是,租金被炒到了30万一平,一张铺位申请表都要5万的天价。资源、人气迅速聚集,造就了深圳“硬件硅谷”之名。据说,一部手机所需的200多个配件,在华强北转2小时就能凑齐,这就是著名的“两小时配套圈”的由来。而在真正的硅谷,则需要2个月。
硬件的发达,也让华强北孕育出一众优秀制造业。神舟电脑凭借身处华强北的天然优势,将出厂价压到了同类的20%,横扫全国。高云峰在赛格住了三个月,自己攒出了第一台激光设备,大族激光由此诞生。而大疆在成立之初只做产品设计,制造对外承包。也只有华强北周边鳞次栉比的小工厂才能满足这种需求。
当年李宇春代言的神舟电脑
这样的例子还有星源材质、深圳新星、比亚迪…数不胜数。除了深圳,中国当年很难找出第二个能够孕育出这些企业的土壤。
而作为回报的是,当这些企业各自成为细分行业的领头羊,又为转型中的华强北开拓了新的赛道。2013年,山寨手机日薄西山,赛格的楼顶飘着的是乌泱泱的无人机。
2000年后的深圳,一切都很完美。除了腾讯。
1999年12月31日晚,五个大男人望着桌上美国ICQ公司的律师函面面相觑。最终,其他4人决定外出就餐庆祝新千年,留下马化腾冒充女孩,安慰网上那些频繁掉线的小哥哥。
转过年来,马化腾将OICQ改成QQ,躲过了官司,还写了20页的商业计划书,开始寻找风投。然而,国内没人看得懂腾讯的盈利模式。马化腾无奈将目光投向海外,遇到了IDG和小超人的盈科数码。
创业初的腾讯5虎
17年后,腾讯市值突破3万亿。深创投董事长倪泽望则在活动上公开爆料:
于是,当2010年后的深圳面临产业升级的阵痛时,以腾讯为代表的互联网迅速成为了新的名片。
吃一堑,长一智。
去年,深圳粤海街道办突然爆红网络。人们发现华为、中兴、大疆这三家被美国制裁的公司均从此起家。于是,中美的大国博弈被戏谑为美帝对一个小小的街道办悍然发起的贸易战。
然而深扒之下,吃瓜群众发现了粤海真正的强悍。这个14平方公里的弹丸之地,竟然密布着114家上市公司,总市值相当于2个广州。其中包括恒大、华润、腾讯、中兴等千亿巨头,以及大族、金蝶等20家百亿公司。
此外,这里还坐拥9家独角兽,如菜鸟网络、微众银行、优必选、腾讯云、土巴兔、房多多、辣妈帮等等。而这些代表着未来的年轻企业,无一例外都是互联网公司。
深圳,正在努力弥补着当初错过互联网的遗憾。
然而,产业升级的阵痛无法轻易拭去。就在深创投惋惜错过腾讯的2017年,一篇名为《别让华为跑了》的文章爆红网络。深圳飙到天际的房价成为作者讨伐的重点:
房价狂飙的深圳前海
仗义的任正非随即出面力挺:
另一边,星源、比亚迪、中兴、大疆、欧菲光等一众大佬,却早已将生产基地迁离了深圳,包括华为。
如果说顶着满身污名逃离的郭台铭,还能让深圳轻松喊出“腾笼换鸟”的口号,那这一众明星企业的出走,则多少让人心生寒意。
如同欧式庄园的华为东莞基地
但是,深圳制造业的溢出,也同时造就了广袤内陆的发展机遇。从河源、汕尾、东莞等大湾区城市,到常州、合肥、郑州…深圳的阵痛,正引领着数个地区的制造升级。
这是中国境内的“雁行经济”,肥水终究没有流到外人田。
如今,汪铭抱怨华强北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虽然2017年的指尖陀螺和近两年的直播设备让他依然维持着不错的收入,但曾经的暴富神话也再不复返。
如今的华强北
华强北,依然是那个什么火就做什么的前沿阵地,高涨的房价却抽离了野蛮生长的力量。
另一边,华为正咬着牙顶在中美博弈的最前线;腾讯仍然还是那只所向披靡的企鹅;王石努力将自己隐匿在公共视线之外;而最惨的郭台铭,被懂王忽悠去美国建厂。苹果爸爸却拒绝回归,转头扶持了立讯精密。
苹果总裁库克在立讯精密
还是一家总部位于深圳的公司。
让我们回到2010年的多事之秋。郭台铭举办了一场员工联谊会,其中一个环节是,说出寝室内所有工友的名字,赢1000元奖金。
最终,20万人,没有一个获奖。
富士康联谊会
再退20年,打工诗人谢湘南来到深圳,亲眼目睹一位工友被机器压烂了手指,却被告知“违反安全操作规程”,不予赔付。
后来,谢湘南把她写进了诗里:
所以,在这篇赞颂深圳40年的文章最后,我想写一下波澜壮阔的时代中最容易被忘却的人们。
这座原住民只有30万,却涌入了2000万外地人的年轻城市,没有“北上广”悠久的历史,却用霓虹高楼为“内地客”展现出一幅写满了物欲与理想的画卷。无论是早期的国贸大厦,还是如今的前海,无不强烈暗示着异乡人有关阶级、资源、中心等名词的现实意义。
越来越多的人不再相信那句著名的“来了就是深圳人”。在他们心底,“关内才是高贵的深圳”,往中心去,才是深圳人。
然而,当衣着光鲜和白领和满身泥泞的建筑工,一同伴着夜色回到阴暗逼仄的握手楼时,所有人都要被迫回答与这座先锋之城的真实关系。
深圳白石洲的握手楼
每当此时,故乡会无可抑制的浮现心头。而曾经背井离乡时的理想,早已渐渐分离为现实与欲望的一体两面,模糊了未来。
当然,我相信深圳即便褪去了“打工天堂”的标签,依然有能力引领中国。
只是,再过40年,希望人们还能记得,当年给这座伟大城市种下“先锋”种子的人们,不只是那些铭刻在商业史上的巨子,还有深夜里喟叹归乡何处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