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其中千般滋味,万种艰辛,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有人高挥臂膀,对前路斗志昂扬;有人归于平淡,终日是一日三餐;有人是雄鹰断了翅,高大的身躯在泥潭中腐烂;有人是家鸡插凤尾,借了西风一飞冲天。
他是1991年的长沙县理科状元,他毕业于清华大学生物科学与技术专业,他本该前途无量踩着鲜花铺就的地毯,可为何屡屡不顺最终只做了个保安?
1991年,6月酷暑天,火热的太阳像是大甩卖一样无私地散发着自己的光与热,吊嗓得知了扯着喉咙到处乱叫,在空调还未普遍化的时代,热的发晕的孩子们只好用清凉的井水猛洗脸。
溅开的水花一沾到地面立刻渗入干黄的土地,这土地也在发烫,它们也大张着干裂的嘴巴汲取那一丁点凉水,在隐隐约约的抱怨声中一辆汽车远驰而来。
在90年代初,汽车还是奢侈品,尤其是在贫穷落后的农村,这辆汽车显然也与坑洼不平的土路不相适应,它像是娇生惯养的城市人,骤然走上这略显粗糙的黄土地,一步一摇晃,一步一暂停。
尖利的汽车喇叭声在这狭小的村子中鸣叫,平静的农村被彻底喊醒,有好奇的村民伸长脖子探看,小声猜测这是谁家的“城里亲戚”。
汽车终于停了下来,车里的人和车子通通松了一口气,有人衣冠楚楚走下车来,他走到扎堆的村民面前问:“张晓勇住在哪儿?”
村民们窃窃私语,有胆大的人扯着嗓子问他:“你找晓勇啥事啊?”
这人笑了,甩甩手中的包裹:“我来给他送清华的录取通知书。”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个文化水平再低的人,他可能不了解一本和二本的区别,他可能分不清计算机和汉语言文学的专业,但任何人都知道:清华,这可是好学校!别人想考还考不进去咧!
热心的村民们簇拥着这人往张晓勇家走,路上大家叽叽喳喳谈论主角张晓勇:这孩子从小就听话、家里不容易啊、学习从小就好、这下考上清华了那不成凤凰啦!
来到张晓勇家,张晓勇正在帮父母干活,听到消息他的父母喜极而泣,张晓勇也甚是激动,他擦了擦手接过录取通知书,来回看了看又递给他的父母,他的父母接过颠来倒去的看,嘴里还不敢相信:“没搞错吧?是我娃吧?”
天大的喜悦降临到这三口之家,当天晚上父母尽自己所能和儿子吃“大餐”,张晓勇的母亲笑得那么爽朗,生活的重压促使这位还不满六十的女人满脸沧桑,但是今天发自内心的喜悦使她看上去像二十岁的少女般可爱。
张晓勇的父亲像平常的农村当家人,他挑起全家生活的重担,沉默寡言、昼出夜归,可今天,他乐呵呵地抿一口小酒,听着妻儿的笑声闭着眼摇头晃脑。
他们以自己的儿子为傲,今晚他们的心中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他们三人一致地认为:他们的好日子要到了。
九月份,张晓勇在父母的殷殷目光和全村人羡慕的眼神中踏上了北上的路,他对四年的大学生活充满美好的期望,从今天开始,他就是一名正式的清华大学的学生。
四年的时间飞快地度过,张晓勇面临着毕业去向的问题,他考虑到日益年老的父母并没有选择继续深造而是早早入社会打工赚钱,1996年,国家对于大学生就业实行双轨制度。
一方面国家仍然为毕业大学生进行工作分配,但分配的地点与职位不由学生自己选择;另一方面,就像如今的毕业季校园招聘,企业与机关来到学校进行招聘,两种方式由学生自己选择。
张晓勇既没有选择学校分配也没有尝试校园招聘,在新世纪到来之际,思想解放的潮流席卷全国,愈来愈多的私企如雨后春笋般挨个儿冒尖,深思熟虑的张晓勇决定闯荡一番。
最终他踏上了去广州的火车,在南下的拥挤人潮中艰难而立,凭借亮眼的学历入职广州一家中外合资日化企业,刚入职的张晓勇被要求做一年培训生,一年之后凭借成绩与表现决定是否升职。
张晓勇的目标其实并不是远大到虚无缥缈,他只是想找一份专业既能对口待遇又尚可的工作,入职这家中外合资日化公司时,他的想法是做一名研究人员,不必风餐露宿也无需对领导阿谀奉承。
他只想在自己的岗位上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创造新的价值,可谁能想到,这么简单的梦想都无法实现。
一年培训期过,张晓勇居然被安排到客服部工作,不仅他不敢相信旁人也是瞠目结舌,这是多么大的一个玩笑。
他浪费掉作为应届毕业生最宝贵的一年求职期,踌躇满志地南下来到这家公司,历经一年烦琐的培训后居然成了一名客服。
那个年代大学生都是严重缺乏的,更不用提是清华毕业生,他寒窗苦读数十载,是高考那年长沙县的理科状元,有着中国最高学府求学的经历,所有的光环加起来居然只为他求得一个客服的职位?
他甘心吗?他不甘心。可他能怎么办?辞掉工作重新开始?回到北京再次漂泊?或者干脆一无所有回到家乡?
他不敢,他不敢放手一搏,没有勇气回到家乡,他的后路没有财权,只有弯腰下地,等待他寄钱的父母!他选择留下来,即使是做一名客服。
然而天不遂人愿,在他接手客服工作的五年后,传来他父亲病重的消息,张晓勇迫切想要回家照顾老父,他申请职位调岗,希望可以到湖南分公司继续工作,老板却对他说只能将他安排到湖北分公司……
五年的客服生涯已令张晓勇忍无可忍,父亲病重的消息更令他坐立不安,这次他没有再犹豫,他干脆利落地辞了职。
回到家乡后,张晓勇一方面照顾生病的父亲一方面急切地想要找到新工作,因为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时刻急需大笔的医药费。
在炎热的长沙街头游荡,张晓勇恍惚回到了六年前的广州。
那时他被挟裹在大批南下的人潮中踉跄前进,那时的他既年轻又充满勇气,他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的,他也不知道今晚他的住所在哪儿,他只知道广州的天气闷热,街边的高树浓绿,花园里的花很漂亮。
而如今的他不再年轻,他的热忱在岁月的流逝中消失殆尽,他的孤勇也早已在时间这把利刀的打磨下灰飞烟灭,他屈服了,向现实这把强大的铁斧。
这把由精铁熔铸而成的大斧,它无赖一样横躺在面前的路上,恰好密封严实地挡住了前进的路途,你打不烂、磨不破、锤不动、碎不开,于是只好顺从,原路返回,尽管前路是绿荣夹道、落英缤纷的美丽花园。
可他毫无办法,他不是没有努力过、奋斗过,他也曾用柔软的掌心去挪,用脆弱的肉身去推,用宽阔的后背去挤……
绝望时他甚至想过趟刀而过,可锋利的斧刃刺破了他的鞋子,扎穿了他的脚背,他前进不得后退不能,像个小丑一样直挺挺地立在刀尖上。
身后又传来父亲忍不住的痛喊,张晓勇认命了,他用力拔出自己被穿透的双脚,他转身向身后的来路前行,他不再好奇背后的花园中有几种花,他将这个问题的答案永藏心底。
2007年,张晓勇结婚了,他的妻子并不是他曾幻想中的那样满腹诗书温柔知性、与他是灵魂伴侣,他的妻子像大多数的家庭妇女一样终日沉浸在柴米油盐的繁琐小事中,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这个家,就像他的母亲。
2008年,张晓勇的孩子出生了,也是这一年,他辞掉了原先房地产的销售工作找到了一份保安的工作。他的工作内容为每日在小区内巡视,保护小区内住户的安全。
这个小区内不止他一个保安,他却是独一份的“清华保安”,这个岗位上其他的保安有的是高中毕业,有的是初中毕业,还有的甚至小学都没读完……但他们工资却是一模一样。
有人得知张晓勇的学历后大吃一惊,他们嘴巴上说着职业不分高低贵贱,但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却是掩盖不住的蔑视与嘲讽,甚至还有人以他的遭遇来衬托自己的幸运,他们会想:“你考上清华怎么了?现在还不就是个保安,我学历没你高,现在混的照样比你好!”
这些难道张晓勇不知道吗?不,他清清楚楚,在决定应聘这份工作时他便考虑得很清楚,他大可以继续做一个房地产销售员,说出去还可以美化成“房地产行业”,可如今的张晓勇,他在乎这样一份轻飘飘的面子吗?
他选择了当下最合适的工作,他不再远游,他在自己的岗位上兢兢业业,他有时间陪伴自己的父母妻儿,他可以坦言自己曾在清华毕业……
可难道他毫不在意吗?他难道对这畸形的社会毫无怨言?梦醒时分他是否恍惚自己身在何处,而等待他的只有日复一日的巡查。
如若他真的彻底放下,那为什么毕业17年一次都没有参加过同学聚会?面对如今在各行各业发光发热的昔日同窗,张晓勇又哪能没有羡慕。
有句话是:当你被生活折磨得体无完肤,干脆躺下享受痛苦。
人到中年的张晓勇已不再是热血的少年,他家中有年迈的父母,有新婚的妻子,有嗷嗷待哺的幼儿,他承担起他父亲过去的角色,以一副宽厚的肩膀挑起家中的重担,而那些所谓的梦想,也早已被油盐酱醋渗染得发黄、变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