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瓶儿在西门庆所有妻妾中,是人缘最好的一个。这一半因她性情温和、待人周到,一半则由于她是西门庆家第一有钱人,慷慨大度,几乎人人都得过她的好处。
最大受益者自然是西门庆。李瓶儿从花家走进西门庆家,这条曲折的路是用银子铺就的。先是花子虚未死时,李瓶儿已偷运了银子、细软到西门庆家。
后来西门庆修盖花园,她又拿卖香料的二百两银子资助西门庆。嫁给西门庆时,西门庆虽然施展下马威、三天未露面,但同时又早雇下“五六付杠,整抬运四五日”,把李瓶儿的家私财产都悉数收入库房。连同李瓶儿从梁中书府中偷带出来的西洋大珠、鸦青宝石,最终也都成了西门庆的囊中物。
西门庆娶进门的,简直就是位女富婆!西门庆日后格外喜欢她,不能说没有这层原因。
西门庆能够成为清河县首富,李瓶儿的贡献功不可没!
西门庆的妻妾们也都从李瓶儿这儿得到过好处。还在偷情的初期,李瓶儿便已针对众妻妾展开了“感情攻势”和“银弹外交”。
她让西门庆“替”了吴月娘和潘金莲的鞋样儿,为她们做鞋;又把老公公留下的“御前制造”、式样别致的“金玲珑寿字儿簪儿”,送给众妻妾每人一对。
到哪位妻妾的生日,她还殷勤送礼致贺。她似乎早就存了改嫁的念头。嫁给西门庆后,她的大方与殷勤仍然有口皆碑。
众妾攒钱摆酒,说好每人出五钱银子,李瓶儿痛快地拿出一块银子,上戥子秤,重一两二钱五分,交给潘金莲去操办。以后妻妾们吃酒,由李瓶儿拿“大头儿”,几乎成了惯例。潘金莲斗牌,赢了陈经济三钱银子,又要李瓶儿添出七钱,整顿酒饭供众人享用,大家吃得心安理得。
五十一回,李瓶儿、潘金莲托陈经济到手帕巷去买汗巾,李瓶儿要三方,潘金莲要两方,花色交代清楚,“李瓶儿便向荷包里拿出一块银子儿,递与经济说:‘连你五娘的都在里头哩。’那金莲摇着头儿说道:‘等我与他罢。’李瓶儿道:‘都一答儿哩交姐夫捎来的,又起个窖儿。’经济道:‘就是连五娘的,这银子还多着哩。’一面取等子称了,一两九钱。李瓶儿道:‘剩下的,就与大姑娘(指西门大姐)捎两方来。’那大姐连忙道了万福。”
这便是李瓶儿的一贯作风,敢花钱。但有钱花,是前提。
在众妾中,李瓶儿对潘金莲格外关照、小心周旋,她也清楚潘金莲的身世和底细,花了钱还要给面子。吴大妗子娶儿媳、“做三日”,下帖子邀众妻妾赴宴。众人都有礼物,唯独潘金莲没有。西门庆给她一匹红纱做“拜钱”,潘金莲嫌价值低,不要。李瓶儿在旁主动提出:“我有一件织金云绢衣服哩,大红衫儿、蓝裙,留下一件也不中用,俺两个都做了拜钱罢。”随即拿出来给潘金莲看:“随姐姐拣,衫儿也得,裙儿也得,咱两个一事,包了做拜钱倒好,省得又取去。”
尽管潘金莲事后还说三道四,可当时却不能不点头认可。
连潘金莲的母亲潘姥姥都说李瓶儿好。潘姥姥来看女儿,在李瓶儿屋内借宿。李瓶儿摆酒烙饼,陪她说话,次日又给了她“一件葱白绫袄儿,两双段子鞋面,二百文钱”,“把婆子喜欢的屁滚尿流”。
善于用小恩小惠笼络人心!
潘金莲不屑地说:“好恁小眼薄皮的,什么好的,拿了他的来!”潘姥姥说:“好姐姐(称呼潘金莲)!人倒可怜见与我,你却说这个话。你肯与我一件儿穿?”
潘金莲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也没办法,娘家没什么可陪嫁的,说话就没有底气!
只能怼自己的母亲!
西门大姐是西门庆前妻陈氏所生,是个没娘的孩子;因婆家势败,跟丈夫寄住在父亲家。在这个势利的家庭里,没人心疼她、关照她。
唯有李瓶儿对她最好,“常没针线鞋面,李瓶儿不拘好绫罗缎帛就与之,好汗巾手帕两三方背地与大姐,银钱是不消说”。
这种无心的关切,有时也收到意外的酬报。潘金莲背后挑唆李瓶儿和吴月娘的关系,大姐听到了,偷偷来告诉李瓶儿,要她预为防范。
李瓶儿对妓女,一样亲如姐妹、出手大方。妓女吴银儿来西门庆家侍奉唱曲,晚间睡在李瓶儿屋内。
李瓶儿与她喝酒、下棋、掷骰,还跟她拉家常、诉委屈。
临走,李瓶儿在她毡包里放了“一套色织金段子衣服,两方销金汗巾儿,一两银子”。
吴银儿笑着推辞,又委婉地说,想要件“不拘娘的甚么旧白绫袄儿”。李瓶儿马上让丫鬟拿钥匙从楼上拿了“一匹松江阔机尖素白绫,下号儿写着:重三十八两”,送给吴银儿。对待奴仆下人,李瓶儿也照样和气、慷慨。
李瓶儿未嫁时,正月十五过生日,西门庆以吴月娘的名义备了一份寿礼,派小厮玳安送来。李瓶儿吩咐丫鬟“外边明间内放小桌儿,摆了四盒茶食,管待玳安。临出门,与二钱银子,八宝儿一方闪色手帕”。两个抬盒的也都各有赏钱。
真是全家的财神爷!
直到李瓶儿身患绝症,自知不起,她对周围的人仍那么是周到、体贴。西门庆要买副“寿材”,冲冲煞气,李瓶儿说:“也罢,你休要信着人,使那憨钱。将就使十来两银子,买副熟料材儿,把我埋在先头大娘坟旁,只休把我烧化了,就是夫妻之情。早晚我就抢些浆水,也方便些。你偌多人口,往后还要过日子哩。”西门庆听了,“如刀剜肝胆、剑挫身心”。
跟秦可卿死前给王熙凤说的话感觉何其相似!
人之将亡其言也善!
孩子已经没有了,自己也要死了,内心的悲凉和荒凉可想而知!
到了晚间,李瓶儿叫过从小跟随她的冯妈妈,“向枕头边也拿过四两银子,一件白绫袄,黄绫裙,一根银掠儿,递与她”,说道:“老冯,你是个旧人,我从小儿你跟我到如今。我如今死了去,也没甚么,这一套衣服,并这件首饰儿,与你做一念儿。这银子你收着,到明日做个棺材本儿。你放心,那房子等我对你爹(指西门庆)说,你只顾住着,只当替他看房儿,他莫不就撵你不成!”
接着叫过奶娘如意儿,“与了她一袭紫绸子袄儿,蓝绸裙,一件旧绫披袄儿,两根金头簪子,一件银满冠儿”。说是:“也是你奶哥儿一场……实指望我在一日,占用你一日,不想我又死去了。我还对你爹和大娘说,到明日我死了,你大娘生了哥儿,也不打发你出去了,就教接你的奶儿罢。”
又叫迎春、绣春两个丫鬟过来,说:也是你从小儿在我手里答应一场,我今死去,也顾不得你每了,我每人与你这两对金裹头簪儿,两枝金花儿,做一念儿。那大丫头迎春,已是他爹收用过的,出不去了。这小丫头绣春,我教你大娘寻家儿人家,你出身去罢,省的观眉观眼,在这屋里,教人骂没主子的奴才。我死了,就见出样儿了。你伏侍别人,还相在我手里那等撒娇撇痴,好也罢歹也罢了,谁人容的你?
手下的丫头都一一安排好,李瓶儿才撒手而去。
李瓶儿死后,仆人玳安有一番议论,说得十分恳切。
他向傅伙计感叹:说起俺这过世的六娘性格儿,这一家子都不如他。又有谦让,又和气,见了人只是一面儿笑。俺每下人,自来也不曾呵俺每一呵,并没失口骂俺每一句奴才,要的誓也没赌一个。使俺每买东西,只拈块儿,意为随便拿一块银子给对方。俺每但说:“娘拿等子,你称称,俺每好使。”他便笑道:“拿去罢,称甚么。你不图落,图甚么来?只要替我买值着(货真价实)。”这一家子,都那个不借他银使?只有借出来,没有个还进去的。还也罢,不还也罢。俺大娘和俺三娘使钱也好。只是五娘和二娘悭吝些,他当家,俺每就遭瘟来,会把腿磨细了。
玳安的这番话,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作者对这个人物的评价。
李瓶儿的好口碑,一是源于她有钱而不吝啬,二是由于她能尊重、善待每一个人,包括贫穷的亲戚、下贱的妓女、卑微的小厮仆人,甚至伙计家的女孩儿。第二十四回,李瓶儿与孟玉楼、潘金莲元宵夜“走百病”,路经伙计贲四家,应邀进去喝茶。贲四的小女儿长姐给三位“娘”磕头,孟玉楼、潘金莲每人给了她两枝花儿,李瓶儿却是“袖中取了方汗巾,又是一钱银子与他买瓜子儿磕”。
李瓶儿善待玳安、吴银儿等,还含有希望对方在西门庆面前美言之意,那么李瓶儿应无求于贲四,更无须取悦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儿。
李瓶儿的种种表现,只能理解为天性使然。她尊重他人、善待他人。这既是一种可以感知的态度,也是可以用金钱物质来衡量的。
当施惠方无求于受赠方时,我们可以把这种施与看作善意与尊重的表示。书中多处描写李瓶儿对他人的施与馈赠,这应是作者有意为之,是烘托、描摹李瓶儿人性的一种手段。
人性就是这么复杂,在花家的时候,对花子虚百般嫌弃,嫁给蒋竹山时,刻薄寡恩,见死不救!
到了西门家后,突然变了一个人,人性中的谦让和美德都显示出来。也许是她真的喜欢西门庆,后来西门庆也最喜欢他,所有才与人为善,希望这个家能好。
也许是有了孩子,人性中最大的善被激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