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好累但我不能哭,因为骑电动车擦眼泪不安全。”
第一次看到这句网络热梗,何静宇笑不出来。她不觉得很好笑,她只看到了自己的真实生活。
2022年,从广西一所211大学本科毕业的她,进入到南宁的一家国企上班。没有想象中的朝九晚五,她入职的第一天便加班到9点,此后加班成了生活常态。
到了年底,不断加码的工作压得何静宇无法喘息,习惯性熬夜后的工作日只能靠咖啡来“续命”。
不断加码的工作让人变得疲惫/《横道世之介》剧照
下班回家的15分钟里,何静宇一个人飞快地骑着电动车。结束了连轴转的一天,她终于有时间面对自己的情绪。“想到上班好累,又刚刚和交往多年的男友分手,眼泪唰得就掉下来了。”
她想起了自己不算丰厚的收入,“为了拿一份三千多块的工资,天天加班。那时忙到崩溃的我,有些想不通这样的生活到底有什么意义。”
网络上,现在很多人面对热点新闻都会调侃“这不是月薪三千的我要关心的事”。听起来简单的一句玩笑话,却是很多年轻人迷茫的日常。
《今生是第一次》剧照
麦可思研究院在2021年中国本科生就业报告中有一组数据,超七成本科生毕业起薪在3000~7000元之间,其中3000元以下的约占9.2%,3000元至4000元的约占17.4%。
另一组研究数据显示,毕业五年后,仍有5.9%的本科毕业生月收入在4000元以下。
轻轻松松就能实现月薪过万,也许只是网络世界里吸引眼球的营销叙事,更多毕业不久的人还在自嘲“拖后腿”,他们用微薄的工资,努力经营着自己的人生。
和许多应届毕业生一样,何静宇也将考研作为出路之一。但经过三四个月的备考,她更清楚了自己不喜欢学教材里的理论知识。
当时,她还有一位交往多年的异地恋男友,考虑到两人的感情发展,何静宇希望自己能储备一定的经济实力:“如果要结婚,那之前一定要有存款,不然我哪里敢去做这些‘大人’的决定呢?”
恰好,何静宇毕业实习的公司有招聘计划,同事们也问她:“毕业了要不要来这里试试?”几番考量之下,何静宇决定不再考研,直接找工作,而原先熟悉的实习公司自然成了第一选择。
找工作并不容易/《今生是第一次》剧照
经过两个月的招聘考核,何静宇如愿得到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offer。不管怎样,和她的舍友相比,她是幸运的。
何静宇住的是八人寝,其中有两位室友选择考研,有三位室友考公,其他人则是一直在找工作。
她记得,室友们每天早出晚归地去参加毕业生双选会,有时候受疫情影响,面试还得向学院请假,拿到假条才能出门。室友们回来的时候总是一脸疲惫,没听到过什么好消息。
其中有一位室友能力很强,却也在找工作中屡屡碰壁,“别说找到好的工作,就连一家小公司都没要。”
《向风而行》剧照
何静宇虽然最先找到工作,但对于工资,她也有些失望。在面试时,不太懂五险一金等其他待遇的她特意向面试官询问到手工资能有多少。结果对方言辞含糊,只说公司有专门的薪酬架构,“差不多五六千”。
“找工作之前听说过南宁遍地都是三四千的工作。如果能找到五六千的工作,我已经很满意了。”后来,何静宇跟离职的前任同事一打听,才知道研究生毕业的同事每个月到手也只拿了3700元。
何静宇心情复杂,有一种受骗的感觉。
可可是山东济宁人,今年24岁。一年前的她心想,能找到一份月薪三千的工作也不错了。那时的她在家待业了两年,一直全身心准备考编,但结果并不顺利。
《六弄咖啡馆》剧照
对于山东人来说,考上编制是年轻人最应该走的一条路,几近于执念。“大家都说,‘考上编制之后,你就有一个好的前途、就能找到一个好的对象’,总之很好很好。”
可可说,编制就像一种“硬通货”,譬如在婚恋市场中,有编制的身份总能备受重视。如果一方上岸了,另一方没有上岸,那最终的结果往往就是分手。
因此,山东人眼中的好工作,往往与能否成功考编挂钩。可可就读于山东省内某专科学校的学前教育专业。考上编制当老师,是这个专业最好的出路。“在我们这,私立幼儿园工资挺少的,一个月工资就不到2000,甚至1500。但活挺多的,也挺累。要是能考上编制,一个月能够领四五千,这算是我们这普通人眼里的中上等工资了。”
在很多人眼里,考上编制意味着找到了好工作/《黑狗》剧照
在可可看来,月薪三千在当地是正常工资水平,“如果仅是自己花的话可以过得很好,但要有房贷或者孩子,那就可能过得窘迫”。
可可也是山东巡考大军中的一员,在国家和省市公务员招录考试点四处奔波参加考试,短短一年里,她就去过八个考点巡考。但遗憾的是,考了两年,她也没有上岸。
这时,一位同学的妈妈告诉可可,公司里正好招临时工,月薪两千,没有社保。可可心想,在家里不上班两年多了,不如先去上班吧,等有空再备考。家人对于这个决定也比较满意,妈妈感慨说:“总算是出去上班了,不跟社会脱节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徐桃每个月只能拿着不到三千的薪水。2017年,徐桃从一所三本学校毕业。对于学历普通的她来说,找工作并不容易,“毕业时觉得能找到个工作就行,刚毕业就是不值钱,只能勉强混口饭吃。”
刚开始,徐桃进入福州一家会计事务所工作,她形容自己是“打杂小妹”。“开始的工作月薪只有两千出头,真的没钱赚。”2019年,她跳槽去了一家小私企,职位是会计助理,但月薪也只有三千五。
《我,到点下班》剧照
月薪三千的活法是怎样的?徐桃就是极省的那种。
衣服、鞋子,她从来只买几十块钱的,唯一贵一点的一两件也没有超过三百,“带一点牌子的,我都不会考虑,因为太贵了。”徐桃三餐都是自己解决,上班的中午就带上盒饭,每个月只和一两个朋友聚餐一两顿。女生爱买的护肤品,她也只是在双十一购物节时,花上一千囤上一年的量。
存钱,是从小深深扎根在徐桃生活里的习惯。10岁时,徐桃爸爸确诊为脑胶质瘤患者,家庭经济一落千丈。经济上的压力、家庭生活里的巨大变故,让徐桃在小小年纪就意识到了钱的重要性。
“我防范意识比较重。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一定是万万不能的。我不能保证我一直有工作、有收入,所有我要有抗风险的能力,毕竟谁也说不准我爸爸的病会不会遗传给我。”作为独生子女,徐桃也背负着更重的情感负担,凡事希望为父母考虑。
经历过家庭变故的人,存钱意识会更强/《后来的我们》剧照
她不是一个乐观的人,但会告诉自己,有时候没心没肺的、不要想太多比较好。钱,能带给徐桃最重要的安全感,于是她奋力地从为数不多的3000块里攒钱,积攒人生的某种确定性。
第一次看到到账的两千块工资,可可没有特别喜悦的心情,只是突然松了一口气。她想,自己终于不用靠实习时的存款,不用坐吃山空了。
每个月,可可都能存下一千五左右,最少的时候只花个两三百。因为她吃住在家里,从不点外卖,免去了租房、餐食等大头开支。在济宁,年轻人往往选择住在家里,租房要一千多块,对于年轻人来说是个不小的负担。独立生活,到月末可能还要父母补贴。
可可会想着法子从日常消费中薅羊毛,比如说参加一些网购平台的限时秒杀活动,的确能淘到不少便宜的好东西,她也会加入一些抢购群,在划算的时候囤上一些纸巾等日常消耗品,算下来比线下买要便宜。
独立生活后,日常支出也需要节俭/《草之韵》剧照
另外,可可还会在手机上用记账软件记下每天的花销。一直以来,她都有理财的习惯,也养成了勤俭节约的生活作风,每个月会往银行卡里存入定期储蓄,一年时间下来竟然存下了两万块。
只花五百块,这对于很多年轻人来说难以想象。
不过可可的观念是:钱要花在刀刃上,“我想着要把钱攒起来,如果我要是参加考试的话,报名得交费,去异地考试还要来回的路费。买新手机会降价、买车用几年也贬值,不如攒报辅导班的钱。”
可可说,攒钱几乎成了同龄人中的普遍情况。疫情三年,让许多年轻人都看到了储蓄的重要性。“我们这里不像大城市,没有按天领工资的兼职,临时性工作也不好找。很多人都挺恋家的,不愿意出去工作。所以当自己工作不稳定,就要做好随时失业的准备。我也害怕有一天没有钱花了,突然间用钱了怎么办?”
虽然不能像很多同龄人一样花钱自由,但可可却能从存钱中,找到了平和、安稳的感觉。
存钱能够带来一种安稳的感觉
和徐桃、可可不同,何静宇很少去算自己的开销。第一个月的工资,3864元。月薪虽然不多,但是够花,何静宇没有太多不安。三餐吃饭都在单位饭堂,她也不是花钱大手大脚的人。所以看到银行卡里还有一定的存款,她就没有迫切的心去赚钱,只要赚的工资够花就行。
“不管怎么样,我有份工作了,我可以先暂时稳定下来。刨掉房租1000元,我还有2800元可以支配,这比我大学的生活费要多了。我可以用这些钱慢慢去购置一些东西,去装饰一下我刚刚成为大人的生活。
徐桃的职业路径,或许可以代表很大一部分起点并不高的年轻人。
她也经历过工资三千的时候——但在私企干了两年半之后,月收入从三千五涨到了四千。
2021年,徐桃给某上市地产公司投了一份简历,很顺利地拿到offer,此时她的工资也涨到了六千,转正后为六千四。徐桃觉得自己很幸运,不仅工资比私企高了很多,而且有了一次大平台的工作经历。期间,她还主动去考了中级会计证。
《编舟记》剧照
每一次的进步,也带给她更多的底气。2022年底,房地产行业经历了暴雷危机,徐桃不幸进入了裁员名单。但好在有证书与工作经验,她顺利地找到了一份新工作,保持在月薪五六千的水准上。
毕业五年,徐桃换了四次工作,薪水也从三千慢慢涨到了六千,她的存款也达到了十万块钱。不过,现在的她也感觉很多同龄人都比自己赚得多,有一些压力。过往努力的人生教会她的,就是不断学习、考证,努力提高自己,去大的平台,遇到好机会一定要主动出击。
不管当下如何,人总是想改变、提升自己处境。比如可可,就一直想要做出改变。她抱怨道:“感觉疫情已经浪费掉了三年,我已经不年轻了。现在我想改变自己,把失去的三年补回来。”
于是,她选择去了一家保险公司实习,想要积累工作经验,实习工资是2500元。可可也没有放弃考编,与此同时,她想离开家乡的心也变得更加强烈了。
《我要我们在一起》剧照
家乡的许多人花了十多年时间,只为了考上编制。在可可上的辅导班里,就有一个年仅三十五岁的大哥,学习特别刻苦,每晚熬到12点钟,但今年依然没有考上。可可不想耗死在考编这条路上。
她曾去过广东东莞,那里给她留下了不错的印象,感觉房租、物价比老家还要便宜。所以她想过段时间就到广东找工作。“我也不指望立马能找一份月薪上万的工作,我的工作经验也少,我想先找份四五千月薪的,想通过努力,有所发展。”
一直在存钱的可可,在过去花的最大一笔支出是用来提升学历的学费,花了她5000块钱,相当于三个月的存款。但可可没有犹豫,“钱还可以赚回来,早报一年,争取早点拿到毕业证,拿到毕业证就可以找个相对好点的工作。”
何静宇的网络昵称是“小鼠”。在流行的“鼠鼠文学”(以“鼠鼠”作为第一人称开头,表达自己被生活摧残后状态的流行话语)出圈之前,她就早早被这个梗击中,“好像有种很小心翼翼、很可怜的感觉,这不就像我一样吗?”
《黄昏时分、牵着手》剧照
何静宇的“鼠鼠”一面,是在工作里不太承受得住的自己。经常性的加班令人疲惫,和同事间的年龄差也让她觉得有代沟、找不到共同话题,有时候受气以后,她就产生一走了之的想法。
何静宇忍不住经常想:“我是不是可以去追求轻松一点的生活?”
前不久,何静宇的妈妈来南宁看她,在聊天中诉说起家里近期的困难。这是何静宇作为大人所能看到的家:爸爸正在为提前还房贷发愁,爷爷奶奶刚好生病了,需要一大笔开支,家里正在凑钱度过这段时间的危机。
“我以前常在想工作的意义是什么?但突然就有了一种为了家人想要继续好好工作下去的想法。如果我辞职了,我是有存款可以养自己一段时间。但如果我的家里需要钱,我希望他们在需要的时候,我可以拿得出钱来。”何静宇说。
或许,这才是何静宇真正要去抓住的,属于“大人”的生活。
(文中采访对象为化名,文中配图来源于网络)
作者 | 南风窗高级记者 李波
编辑 | 莫奈
排版 | 菲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