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一个我们都不愿提及的字眼,它伴随着疾病,亦或是衰老;它也代表着生命的消失。
但这又是一个我们不得不正视的字眼,无论是我们自己,还是至亲至爱,殊途同归的只有这一条路。
“优生”是每个人的权利,而如何“优死”成为了当代人共同探索的问题。
如今寻得的一点答案是:降临在这个世界的人们,带着尊严而来,也可以有尊严地离去。
在上海临汾社区服务中心的舒缓疗护区,死亡成为了无法回避的话题。
在这里,有一群走到了生命终点的特殊群体,选择了以“临终关怀”的方式,等待生命的结束。
舒缓疗护区里,收治的主要都是癌症晚期患者,他们的癌细胞已经扩散至全身,生命所剩的时间,大都不超过三个月。
而这里,就是他们人生的最后一站。
弥留之际,临终患者会进入特殊的病房。
这类病房有一个温馨的名字,叫作“安宁病房”。
房间内部刷着浅粉色的墙漆,灯光是温和的暖黄色,没有呼吸机,没有任何抢救设备。
在这个从人间到天堂的驿站,唯一陪伴他们的,就是医生、护士与亲人。
将要逝世的前几个星期,他们放弃采取激烈的治疗手段,而是进行舒缓的医疗护理。
医护人员会耐心地护理患者,给临终患者提供包括生理,心理,社会等方面的全面照料,帮助患者建立心灵的安全感,消除对死亡的恐惧,安稳舒适的走向生命的终点。
来到这里的大多数人,能够正确认识死亡和生命的存在,最后平静而有尊严地告别尘世。
2017年,218床的鲁胜兰,已有六十多岁,此前被诊断为乳腺癌,预计生存期一个月以上。
与其他前来疗护区的绝症病人不同,老人是自愿要求入院的。
背后最大的原因是:鲁胜兰老人平日与女儿同住,但她不想死在女儿家里,只想在医院临终。
在病房已经待了一周,鲁胜兰对医生、护士、护工的印象都特别好,称自己可以放心地住在这里。
一年中,来到舒缓疗护区的患者有200多人,其中死亡病人185人。
这意味着,平均两天就有一个人离世。
压抑紧张的氛围下,不乏有第一天被送进来就看见隔壁床重病者离世,吓得第二天就出院的病人。
鲁胜兰也亲眼见过15床病人的离世。
护士怕老人有心理压力,在病床旁引导鲁胜兰坦然接受生死,并给予她极大的关怀。
不过,鲁胜兰老人却显得极其冷静。
躺在病床上的她,并没有因为死亡而感到恐惧,也没有因为周边病友的离世而情绪消沉。
她说,自己生的病就是“等死”的病,来这里没有一点压力,也不会紧张。
年轻时的鲁胜兰,与丈夫一起从上海下乡到过新疆。
新疆的物质条件匮乏,大家都说新疆很苦,但她与丈夫生活得很幸福。
鲁胜兰很能干,养了三窝鸡、一窝鸭子、一窝兔子,供养了一家人。
老人对这段背井离乡的日子充满着的是难以忘怀的回忆。
病床上老人诉说着:“七八九月是新疆最好的季节,那时麦子熟了,有白面,冬天就可以不用吃窝窝头。而那时的瓜果,也是这辈子吃过最甜的。”
这些埋藏在内心的美好记忆,让鲁胜兰被病痛摧毁的无力感减轻了许多。
老人这种积极乐观的坦然心态,成为她生命里最宝贵的精神支柱。
203床的汪明昌,是新来的患者。
汪明昌被诊断为胃癌晚期,他很清楚知道自己的病情,也做好了死亡的准备,甚至连后事如何处理都与家人交代得一清二楚。
他希望自己生命的最后阶段,不进行任何的积极抢救和治疗,因为他不想没有生存质量地活着。
汪明昌喜欢乐器,他在病房里吹起了葫芦丝名曲《月光下的凤尾竹》。
悠扬的曲调、娓娓动听的旋律,让他眉目舒展。
汪明昌回忆起与妻子的相识。
年轻时,他在厂部工作,到车间做巡视检查的时候,被一位姑娘吸引。
此后,他常常故意到车间转转,向姑娘问好,最后主动追到了她。
护士调侃道,妻子那时候一定漂亮得很,是厂花。
汪明昌举起大拇指赞同了一下。
他说,人的一生当中,最开心的就是暮年时积淀下来的幸福。
他与妻子两个人,每个礼拜天休息时,早上会去淮海路益民百货公司楼上吃广式早茶。
他们会边吃点心边聊聊天,享受一种慢节奏的愉快消遣。
后来生病了,他与妻子变成了吃午茶,继续延续这种惬意舒缓的生活心态。
这种持久的心态,也让他能坦然地直面生死。
也许,求生是人的本能,害怕死亡也是人之常情,但能够坦然接受死亡的人,少之又少。
诸如鲁胜兰与汪明昌一样,选择“安宁病房”的人,充满着坦然接受死亡的勇气。
他们也愿意安安静静、体体面面地走完最后一程。
226床的陈晓军患有结肠癌伴随肺骨转移。
2017年底,刚入院的时候,他还能走几步路,但现在一步也不能走了。
陈晓军躺在病床上,告诉护士,自己有两个请求:一是减轻疼痛,二是两条腿能够再次下床走路。
陈晓军乐观地觉得,只要“治一治”就能像以前一样走上几步。
要是可以站起来,自己再锻炼锻炼还能多活几年。
但护士告诉他肿瘤压迫了腰椎神经,即使做了手术,损伤的神经也不可能再让他站起来了。
陈晓军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下去。
在他的心里还有一个未实现的愿望:看着女儿成家立业,见到女儿成婚出嫁的场面。
陈晓军只有一个女儿,刚满三十岁,每日都会准时准点地来临汾社区服务中心照顾父亲。
“胡子长得很快的嘛,前两天还刚刮过的”,陈晓军女儿认真地给父亲刮着胡子。
除此之外,帮父亲洗脸、洗脚、擦身体都是她必做的事情。
陈晓军半坐在病床上,看着女儿时,情绪突然激动:“从女儿生下来到现在,三十岁的人了,她啊,从来没考虑过自己,只考虑父母。”
陈晓军抽泣了起来,脸皱成了一团。
这是一个父亲对自己拖累女儿的自责和对病痛的深深无力感。
生命的最后几天,陈晓军开始意识模糊。
他强撑着身体要立遗嘱,作为见证人的护士读着遗书时,陈晓军双眼迷离、大喘着气。
女儿在一旁摇摇父亲,哭着让他清醒一点。
2018年1月26日,陈晓军握着笔在那张纸上,颤抖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带着遗憾沉沉的睡去。
在遗嘱的最后一行有一句:我亏欠的太多了,遗产全部留给女儿。
陈晓军是在至亲与医护的陪伴与关爱中离开人世的,这种来自多方的高度关爱恰恰就是“临终关怀”最好的表现形式。
临近春节,医护人员忙碌地为病房增添着一些节日的气氛。
粉色的、蓝色的气球挂满了房间。
与此同时,上海市儿童福利院的志愿者们也来到了医院
他们带来了平安结与贺卡慰问,祝福着所有人新年快乐。
汪明昌的病房显得格外热闹,所有的志愿者都围绕在他的身旁。
汪明昌开心地向志愿者们介绍起葫芦丝,随后还即兴吹了一曲。
曲终,汪明昌与志愿者们拍了一张大合照。
有了志愿者的陪伴,这个春节,老人不再孤单。
志愿者社工们,是鲜活有力的社会血液。
他们的到来也为临终患者提供了一定程度的生活照料,更重要的是,还带来了心理层面上的慰藉。
而临汾医院的护士们,一直都充当着“心灵疗养师”的角色,他们时常找机会为临终患者,提供心灵抚慰。
护士在给鲁胜兰老人换氧气的时候,向老人询问起了今天转床病人的情况。
护士坦白地告诉她情况不太好,病人情绪很忧郁有自杀倾向。
但随后话锋一转,夸赞鲁胜兰很坚强,因为鲁胜兰的乳腺癌转移到肺部拖了整整五年的时间。
不过,老人告诉了护士一个埋藏在心底的秘密。
老人说,痛苦的时候,她曾经也有过自杀的念头。
护士没有诧异,反而平静地反问她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鲁胜兰想了想只说了句,舍不得孩子。
而那时鲁胜兰的孩子已有四十多岁。
“无论孩子多大,都是父母的心头肉,所以更要坚持,你的坚持就代表着他们。”
鲁胜兰点了点头,在与护士的倾吐后,她随即安详地进入了睡眠。
春节即将到来,鲁胜兰的身体状况,已无法支撑她回家过年。家人决定陪她在病床前,过一个特别的团圆年。
鲁胜兰的女儿带来了很多照片。
他们围在老人的身边,讲着照片里的故事。
“这张是六十多岁的时候,你看,还洋气的很”,鲁胜兰听着女儿的叙旧,眼里泛起了光。
晚饭时间,家人准备了很多的菜肴,他们想与老人一起吃一个团团圆圆的年夜饭。
摆放的菜品里,有弟弟烧的虾仁跟红烧肉,这些都是鲁胜兰爱吃的。
一家人举起杯子,碰杯时共同喊着祝福:“新年快乐,身体健康,开心每一天。”
虽然这个新年在医院度过,但对于鲁胜兰来说,是温暖的,也是有力量的。
没有人能够违背自然规律,朝气蓬勃、风华正茂到风烛残年、老态龙钟,这就是生命的过程。
但原本孤独和脆弱的个体,正是因为有了爱与温暖的陪伴,才会有勇气、有力量、有希望。
入院后的第45天,鲁胜兰老人离世。
临终前,仍是家人围绕在病床旁的陪伴。
意识模糊的那一刻,老人说出了一连串对家人的祈祷:希望我的女儿跟女婿能长长久久的在一起,希望他们幸福,希望我的老伴健健康康的多活几年,希望.........
鲁胜兰逝世后不久,在一个阳光正好的午后,喜欢乐器的汪明昌跟着手机里的曲子,浅浅的哼唱。
那个午后是他生命中最后的时光,一切如他所愿:安静、体面、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无论与否,我们终将走向死亡。
而如何走过人生最后一段旅程,是在悲伤、恐惧、孤独中离世,还是在尊严、平静和友爱中远行,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在一些发达国家和地区,临终关怀已走过了将近60年的发展,形成了有完善的理论基础、相当数量的临终关怀机构和健全的法律法规的成熟服务模式。
这套服务模式护理着临死之人,让他们有尊严地、祥和地离开这个世界。
一方面帮助他们克服对死亡的恐惧,另一方面为活着的人带来了抚慰,并促使人们树立更加理性而温情的生死观。
但在我国,临终关怀服务尚处在起步的探索阶段,任重而道远。
受我国传统死亡观、伦理道德观和医学理念的影响,部分病人及家属不愿接受临终关怀,认为接受临终关怀就是放弃治疗、承认死亡。
他们即便明知治疗无效也要倾尽全力延长病人生命,往往导致病人痛苦加重和过度医疗的发生。
而在《人性化护理服务与临终关怀护理对老年晚期肿瘤患者心理状态、生活质量的影响》一文的研究里表明:
针对老年晚期肿瘤患者采取的人性化护理服务与临终关怀护理,有利于减轻患者痛疼程度,改善患者负性情绪,提高患者生活质量和对死亡的接受度,并能提高家属对护理工作的满意度。
这里透露的临终关怀的意义不言而喻,正确看待死亡、尊重死亡,仍是等待普及的“告别教育”。
国家卫健委老龄健康司相关负责人曾明示,从2019年至2020年,将在全国选取1600个城市社区和320个农村行政村,实施老年心理关爱项目,并启动第二批全国安宁疗护试点工作,争取把试点工作经验在全国全面推开。
近年来,临终关怀机构在肉眼可见的增长,而家属与病人的观念与态度也有了较大的转变。
2021年春节前夕,窦女士的丈夫在海医安宁病房离世。
第一次来海医安宁门诊的经历,至今让窦女士感到温暖。
病房里的白医生看到她拿着厚厚的病例资料,对她说,“一看就知道,你费了很多心血。”她的眼泪当时就流了下来。
丈夫是重病期间与窦女士商量来到安宁机构,窦女士尊重了丈夫的意愿。
由这里的医生与护士给生命末期的丈夫吃药和换药,减少他的痛苦。
窦女士也在安宁病房陪伴丈夫走过最后一段生命时光,也对生命有了更多领悟。
窦女士说,在病房待到最后,她觉得“死亡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我们也应该很自然地对待它。”
诚然,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最乐意的方式坦然临终,就是给予临终患者在这个世界最后的尊严与体面。
而关怀,则是在临终前,最温情的承载。
参考文献:
[1]李睿灵,乐思逸,吴伊凡,罗清水,胡勃,王京娥,李梦倩.临终关怀国内外研究进展[J].护理研究,2021,35(23):4230-4234.
[2]黄秋桂,庄丽娜,成晓芬,刘玉瑶,代蕊.人性化护理服务与临终关怀护理对老年晚期肿瘤患者心理状态、生活质量的影响[J].河北医药,2021,43(22):3502-3506.
[3]《生命里》_记录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