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机(261—303),字士衡,吴郡华亭人。陆机出身江东名门,祖陆逊、父陆抗是吴之名相、名将。晋灭吴后,陆机退居故里十年,闭门苦读。太康末年,与弟陆云入洛。后在八王之乱中丧身。陆机为当时诗文名家,辞藻绮丽,为太康文学的代表人物。
文赋
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171]。夫其放言遣辞,良多变矣。[172]妍蚩好恶,可得而言[173]。每自属文,尤见其情[174]。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175],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176]。故作《文赋》以述先士之盛藻,[177]因论作文之利害所由,他日殆可谓曲尽其妙[178]。至于操斧伐柯,虽取则不远,[179]若夫随手之变,良难以辞逮[180]。盖所能言者,具于此云尔[181]。
伫中区以玄览,[182]颐情志于典坟[183]。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184]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185]。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186]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187];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188]。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189]。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旁讯,[190]精骛八极,心游万仞[191]。其致也,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晣而互进[192],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193],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194]。于是沉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195]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196]。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197]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198],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199]。
然后选义按部,考辞就班[200],抱景者咸叩,怀响者皆弹[201]。或因枝以振叶,或沿波而讨源[202]。或本隐以之显,或求易而得难[203]。或虎变而兽扰,或龙见而鸟澜[204]。或妥贴而易施,或岨峿而不安[205]。罄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206],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207]。始踯躅于燥吻,终流离于濡翰[208]。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209]。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210]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211]。或操觚以率尔,或含毫而邈然[212]。
伊兹事之可乐,固圣贤之所钦[213]。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214]。函绵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215]。言恢之而弥广,思按之而愈深[216]。播芳蕤之馥馥,发青条之森森[217],粲风飞而猋竖,郁云起乎翰林[218]。
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形难为状[219]。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220],在有无而俛,当浅深而不让[221]。虽离方而遯员,期穷形而尽相[222]。故夫夸目者尚奢,惬心者贵当。言穷者无隘,论达者唯旷[223]。诗缘情而绮靡[224],赋体物而浏亮[225]。碑披文以相质[226],诔缠绵而凄怆[227]。铭博约而温润[228],箴顿挫而清壮[229]。颂优游以彬蔚[230]。论精微而朗畅[231]。奏平彻以闲雅[232],说炜晔而谲诳[233]。虽区分之在兹,亦禁邪而制放[234]。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235]。
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236]。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237]。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238]。虽逝止之无常,固崎锜而难便,苟达变而识次,犹开流以纳泉。[239]如失机而后会,恒操末以续颠,[240]谬玄黄之秩序,故淟涊而不鲜[241]。
或仰逼于先条,或俯侵于后章[242]。或辞害而理比,或言顺而义妨[243]。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244]。考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毫芒[245]。苟铨衡之所裁,固应绳其必当[246]。
或文繁理富,而意不指适[247]。极无两致,尽不可益[248]。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249]。虽众辞之有条,必待兹而效绩[250]。亮功多而累寡,故取足而不易[251]。
或藻思绮合,清丽芊眠[252]。炳若缛绣,凄若繁弦[253]。必所拟之不殊,乃暗合于曩篇[254]。虽杼轴于予怀,怵他人之我先[255]。苟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256]。
或苕发颖竖,离众绝致[257]。形不可逐,响难为系[258]。块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纬[259]。心牢落而无偶,意徘徊而不能揥[260]。石韫玉而山晖,水怀珠而川媚[261]。彼榛楛之勿翦,亦蒙荣于集翠[262]。缀《下里》于《白雪》,吾亦济夫所伟[263]。
或托言于短韵,对穷迹而孤兴[264]。俯寂寞而无友,仰寥廓而莫承[265]。譬偏弦之独张,含清唱而靡应[266]。
或寄辞于瘁音,言徒靡而弗华[267]。混妍蚩而成体,累良质而为瑕[268],象下管之偏疾,故虽应而不和[269]。
或遗理以存异,徒寻虚而逐微[270]。言寡情而鲜爱,辞浮漂而不归[271]。犹弦么而徽急,故虽和而不悲[272]。
或奔放以谐合,务嘈而妖冶[273]。徒悦目而偶俗,故声高而曲下[274]。寤《防露》与《桑间》,又虽悲而不雅[275]。
或清虚以婉约,每除烦而去滥[276],阙大羹之遗味,同朱弦之清氾[277],虽一唱而三叹,固既雅而不艳[278]。
若夫丰约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适变,曲有微情[279]。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朴而辞轻[280]。或袭故而弥新,或沿浊而更清[281]。或览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后精[282]。譬犹舞者赴节以投袂,歌者应弦而遣声[283]。是盖轮扁所不得言,亦非华说之所能精[284]。
普辞条与文律,良余膺之所服[285]。练世情之常尤,识前修之所淑[286]。虽濬发于巧心,或受于拙目[287]。彼琼敷与玉藻,若中原之有菽[288]。同橐籥之罔穷,与天地乎并育[289]。虽纷蔼于此世,嗟不盈于予掬[290]。患挈瓶之屡空,病昌言之难属[291]。故踸踔于短垣,放庸音以足曲[292]。恒遗恨以终篇,岂怀盈而自足[293]。惧蒙尘于叩缶,顾取笑乎鸣玉[294]。
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295]。藏若景灭,行犹响起[296]。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297]。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298]。纷葳蕤以遝,唯毫素之所拟[299]。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300]。及其六情底滞,志往神留[301],兀若枯木,豁若涸流[302],揽营魂以探赜,顿精爽于自求[303]。理翳翳而愈伏,思轧轧其若抽[304]。是故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305]。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所戮[306]。故时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也[307]。
伊兹文之为用,固众理之所因[308]。恢万里而无阂,通亿载而为津[309]。俯贻则于来叶,仰观象乎古人[310]。济文武于将坠,宣风声于不泯[311]。涂无远而不弥,理无微而不纶[312]。配霑润于云雨,象变化乎鬼神[313]。被金石而德广,流管弦而日新[314]。
说明
《文赋》是文学创作经验的系统综合,且以赋的美文形式写出,在文学理论批评的历史上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后来刘勰的《文心雕龙》就在许多方面承续、发展了陆机的观点,清代章学诚便指出:“刘勰氏书,本陆机氏说而倡论文心”(《文史通义·文德》)。
《文赋》于文学之源头(感物与习学)、创作之构思、谋篇布局、文体风格、作文利病、文章功用,一一论涉,较之曹丕《典论·论文》,对文学的理论探究大大深入了,而这些体会又多是自己创作切身经验的提升,所谓“每自属文,尤见其情”。即如其论想象“精骛八极,心游万仞”,“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论灵感“来不可遏,去不可止”,“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都是新鲜生动且确凿不可易的观照;后代文评家所言“寂然凝虑,思载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文心雕龙·神思》),“意静神王,佳句纵横,若不可遏”(皎然《诗式》),莫不是其印证。
陆机的文学观念既申发前人所有:如“意不称物,文不逮意”,便是将《易传》、《庄子》释义方面的困惑定位于文学创作领域,又如“罄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就是将道家“虚静”养心的境界移诠为文构思之心态;并且能体现当代的文学好尚:他之所谓“悲”、“艳”都是美文时代的兴趣,而“诗缘情而绮靡”的“新语”,则“扼要的指明了当时的五言诗的趋向”(朱自清《诗言志辨》)。
陆机《文赋》之精彩,固是他个人天才的呈显,实亦受其所处时代之氛围所赐:曹丕、曹植兄弟今即可见多篇论文手札;陆机弟陆云《与兄平原书》数十通中多有谈艺语,更可视作陆机切磋精研文章之道的背景。
集评
陆云曰:兄文自为雄,非累日精拔,卒不可得言。《文赋》甚有辞,绮语颇多,文适多,体便欲不清。不审兄呼尔不?
——《与兄平原书》
刘勰曰:昔陆氏《文赋》,号为曲尽,然泛论纤悉,而实体未该。
——《文心雕龙·总术》
钟嵘曰:陆机《文赋》,通而无贬。
——《诗品·序》
李善曰:臧荣绪《晋书》曰:机,字士衡,吴郡人。祖逊,吴丞相;父抗,吴大司马。机少袭领父兵,为牙门将军。年二十而吴灭,退临旧里,与弟云勤学,积十一年,誉流京华,声溢四表,被征为太子洗马,与弟云倶入洛。司徒张华,素重其名,旧相识以文。华呈天才绮练,当时独绝;新声妙句,系踪张蔡。机妙解情理,心识文体,故作《文赋》。
——《文选》注
方廷珪曰:按兹赋前后共十二段,若不将序文细分其段落,读者不免望洋而叹,疑前后多复叠矣。首段是序作赋缘起。“其始也”以下三段,是从读古人文而得其用心变化所在,是以己之属文印合古人处。“体有万殊”一段,即言人之作文,用意虽有不同,然作文必当辨体,世人已有程式,起入下文。“其为物也”五段,发明序中“妍蚩好恶,可得而言”意。“普辞条”一段,言近人为文不及古人处,病由不知法前修;诚知法前修,便知文之有妍媸好恶,其利害全由气机之通塞。末段极赞文之功用大,见古往今来,立德立功立言,无不因文以显,亦从己之咏世德,诵先人及游文章之林府见及,应转首段。细针密线,实开韩柳二家论文之先,且已尽学者作文之利害。
——《昭明文选大成》
骆鸿凯曰:唐以前论文三篇。自刘彦和《文心》而外,简要精切,未有过于士衡《文赋》者。顾彦和之作,意在益后生;士衡之作,意在述先藻。又彦和以论为体,故略细明钜,辞约旨隐。要之言文之用心莫深于《文赋》,陈文之法式莫备于《文心》,二者固莫能偏废也。往者,李善注《选》,类引事而鲜及意义,独于《文赋》,疏解特详,资来学以津梁,阐艺林之鸿宝,意至善也。
——《文选学》
程千帆曰:盖单篇特论,综核文术,简要精确,自古以来,未有及此篇者也。观其辞锋所及,凡命意、遣辞、体式、声律、文术、文病、文德、文用,莫不包罗,可谓内须弥于芥子者已。
——《文论要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