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前回乡,节后返程。每年春节期间,都会涌现临时性人口大迁移,就像候鸟一样,往返于故乡与工作、生活之地。当然,这个迁移只是节日性的人口流动,而非移民。殊不知,早在600多年前的元末明初,爆发了一次声势浩大的人口迁徙,借用一句民谚,那便是“江西填湖广”。
人口迁徙既是不同生产方式的传播交流,也是不同文明的碰撞、交融。去年热演的地方史诗剧《天宠湖南》曾突出地展现了这一过程。
“上长沙”让湖南迎来了人口红利期,由着人口数量和结构的逆转、改变,湖南经济得以接续发力,造成文化的更迭、融汇,民风迥殊,士气文风激越、凸显,“湖南人才辈出,功业之盛,举世无出其右”。
一
湖广是元朝一级行政区湖广等处行中书省的简称,辖今湖南、湖北、广西、海南、贵州大部、四川一部以及广东雷州半岛等地,其时亦被称为鄂州行省、潭州(长沙)行省、湖广行省,到了明清,湖广专辖湖北、湖南,今之,仍旧特指两湖。
明代的湖广省,辖境相当于今天湖南、湖北。图片来源于《中国历史地图集》
《说文》曰:“填,塞也。”一个“填”字,揭开了湖广移民史上波澜壮阔的一页,东飘西徙,流离播迁,莫不饱含着时代的风霜、沧桑。试想,那该是一支支多么庞大的移民队伍?给湖广充塞了多少沉雄悲壮、凄苦缠绵的故事?还因为这个“填”字,“填”出了湖南、江西两省之间的友情、亲情,不少湖南人至今仍认为与江西人存在亲戚关系,称江西人为“老表”,抱团前往江西寻根、拜祖。
江西与湖南虽然毗邻,但两地之间却横隔着呈北北东向雁行错列的幕阜山、九岭山、武功山、万洋山等重岩叠嶂,那些壁立千仞之间的长廊断陷、溪谷盆地构成了天然交通孔道,亦是江西人西迁必走的“西口”。
夕阳西沉,金色的余晖映照在峻峭的山峦之上,似是披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一支支逶迤数里的移民队伍扶老携幼、拖家带口,牵着牛,赶着羊,朝西行进。他们有的用箩筐一头挑着婴儿,一头挑着衣被细软;有的用土车推着老人和小孩;有的肩上扛着一个孩子,手里牵着一个孩子……他们大都脸色茫然,脚步沉重。昨日,还在与族亲和恋人的告别宴席上杯酒解怨,恋恋不舍,今天,就在含泪的送别中毅然起行,尽管前路渺茫、莫测,仍得义无反顾,走“西口”,“上长沙”。
前方的道路看不到尽头,即便沿途风光无限美好,也难掩人们内心的落寞、怅然。霞光迷蒙了一位少女的双眼,她放缓了脚步,悄悄地掏出一块玉佩仔细地端详着,那是相恋之人送给她的信物,仿佛还带着他的体温……她已经掉队了,身影孤单、萧瑟。是的,此去虽如鸟儿迁徙,但这次却没有归期,不知何日才能与心上人重逢?她有些仓惶、迟疑,忽儿,一滴清莹的泪珠坠落在无瑕的碧玉上,夕阳温润了玉佩,也温柔了泪水。少女回望了一会故乡,咬了咬牙,扭头追赶远去的队伍。
西进的移民队伍像溪水一样流动,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江西人“上长沙”?
湖南博物院的“江西填湖广”展区。图片来源于网络
翻开历史就会发现,“老表们”的祖上那可说是相当值得骄傲!从南宋到清朝中期,被誉为“吴头楚尾,粤户闽庭”的江西非常富庶、繁荣,不管是农业、手工业还是商业,均居全国前三。江西教育更是异军突起,独领风骚,“两宋文人半江西”,唐宋八大家里,就有欧阳修、王安石、曾巩三位江西人。仅仅明朝一朝,江西有进士2724人,占全国的11.9%;89个状元中,江西有17个;53位首辅中,江西有9位,以至“朝士半江西”。直到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上海开埠,商路与贸易重心转移,江西的地位才逐渐旁落。
“老表们”的祖上厉害,可也有一个社会矛盾十分迫切、尖锐,那便是地狭人稠,百姓生存艰难。《中国人口史》记载,隋唐时期,洪州(南昌)人口户数远超长沙,天宝十一年(752年),长沙人口户数为21800户,而南昌则是55459户。元和年间(806-820年)洪州有9万多户,人口近50万,占全国人口的1.3%。进入宋元,江西人口排名全国第一。日中则昃,池满必溢,难怪,谭其骧《湖南人由来考》说,早在隋唐宋元时期,就有江西人外溢迁入湖南“以图生计”。
海瑞《兴国县八议》说:“吉安、南昌等府之民,肩摩接。”明朝江西人口密度有多大?梁方仲《中国历代户口、田地、田赋统计》记载:“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江西的人口密度居全国第二;弘治四年(1491年)居全国第三;万历六年(1578年)居全国第四。”
明朝江西不但人口密度大,且还有一个显著特征,那就是由北向南依据地势的抬升依次递减。其时,江西人口主要集中在鄱阳湖平原和赣江中下游盆地,即今上饶、南昌、吉安、九江四地,这正好对应了“填湖广”的移民主要出自今南昌、丰城、九江、德安、景德镇、乐平、鄱阳、弋阳、余干、吉安、泰和等市县。
而湖南就大不相同了!
至正二十四年(1364年),朱元璋派大将徐达经略长沙。徐达与陈友谅旧部和元朝残余势力苦苦缠斗、鏖战,直至洪武元年(1368年),明朝才确立在长沙乃至湖南的统治。洪武五年(1372年),朱元璋将潭州府改名为长沙府,辖长沙、善化、湘阴、浏阳、宁乡、益阳、安化、湘潭、湘乡、醴陵、茶陵、攸州(攸县)等“十二属”,差不多占了湖南半壁江山。
元末明初的连年战祸,使湖南地旷人稀,野荒民散,许多地方十室九空,渺无人烟。至元二十七年(1290年),湖南人口570万,而到了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湖南人口数不增反降,只有193万。这是一个什么状况?若按照现在湖南土地面积21.18万平方公里计算,每平方公里不到11人。
一方人多地少,一方人少地多,江西往湖南移民,自然成了一举两得的美事。如是,既能充实湖南人口,发展湖南经济,又能缓解江西社会矛盾。靠着一个破碗行乞起家的朱元璋当然深谙这个道理,如此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明朝尚书郑晓《吾学编·皇明地理述》云:“江西之民,质俭勤苦,时有忧思。”安土重迁,古今同之。谁想挥别故土,外移他乡?唯有当故乡再也不能承载其生存时,才会因为生计铤而走险。然而,适者生存,就如候鸟的迁徙,其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为了寻找下一个理想的生存之地。明朝大量江西人之所以“上长沙”,说白了,几乎都是迫于生计的无奈抉择。
二
江西往湖南移民,怎么移?
移民本是缓慢而又漫长的过程,断不可一蹴而就。可期望立竿见影的朱元璋似乎耐不得这个烦,不但操办得有些草率、粗莽,甚至还有一点儿“不讲武德”。
一道圣谕,朱元璋强令官兵持械破门入室抽丁抓人,水陆并举遣送湖广垦荒。刚刚经历连番战乱,社会趋于稳定,哪个愿意在这个时候背井离乡?可想而知,各种抵制方法花样百出,层出不穷,移民和官兵玩起了老鼠戏猫的游戏,稍不留神儿,就有人半途偷偷溜回了老家。官兵只好用绳子将移民反绑双手连在一起,都串成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看谁还能开溜?除非内急若行方便,方能呼唤押送官兵解开手上绳索,由是,“解手”便成了两湖和江西一带上厕所的代名词,一直承袭,至今依然。
元朝诗人黄镇成有诗云:“岁恶无邻堪乞籴,时艰何地可移民?秋来一夜江南雨,不责空囷活饿人。”其实,江西人也不是不愿移民,只是不想被强制移民。强扭的瓜不甜,老百姓都明白的理,朱元璋不大可能不明白。
见强制驱逐移民效果欠佳,朱元璋便改为政策倾斜吸引,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直接给移民降低赋税。江西经济发达,民众抗拒移民对吧?不打紧,只需加重赋税,就会逼得自动移民。其时,在全国13个布政司中,江西赋税始终都是最重的地方之一。重到什么程度?江西洪州府每亩赋税3斗,而湖北黄州府却为6.2升,多出近5倍。
洪武元年(1368年),朱元璋诏令“许民垦辟为己业,免徭役三年”。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又诏令凡“洪武二十七年以后新垦田地,不论多寡,俱不起科”。到了明宣宗朱瞻基手里,更是规定“垦荒田永不起科”。一边地少税重,一边地多税轻,甚至新垦荒地“永不起科”。用今天的话说,这就是国家扶持湖广大开发,要地给地,要政策给政策,谁不跃跃欲试?
从被迫到自愿,虽然时间久遥,效果却是完全不一样。
鸟儿迁徙,总是成群结队,欢呼雀跃。同理,人的自愿迁徙莫不呼朋引类,啸侣命俦。幕阜山、九岭山等山脉的西边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憧憬着麇集蜂萃的江西移民。
夏日的午后,一支结伴从饶州(上饶)弋阳而来的移民队伍穿过“西口”,行进到了长沙境内的霜华山下。天气炎热,连日赶路,双脚似灌了铅一样难以移动。就在这时,眼前忽地冒出一片浓阴,个个打起精神,飞奔向那棵挺拔的大枫树。
祥云缭绕的霜华山凝结着九岭山脉的雄秀险幽之灵气,是一个佳景荟萃、变幻不测的奇妙胜地,还是一片不见纤尘、自然纯净的人间乐土。移民队伍在大枫树下歇息,微风习习,鸟语蝉鸣。领队的小伙子不觉禅意飘逸,心绪遄飞,仿佛整个人挣脱了时空的束缚,除却了浮尘的饰掩,如同沉浸在不染尘俗的幻境,尽享那飘忽在山间的清雅、融畅……
不远处的溪田间,有一群青年男女正在潜心劳作。见此,领队的小伙子清了清嗓子,高亢清越地飙起了家乡的弋阳腔:“时人作事巧非常,歌儿改调弋阳腔。唱来唱去十分好,唱得昏迷姐爱郎……好难当,怎能忘?勾引风情挂肚肠。”
待听明白唱词,田间劳作的女子们莫不掩面偷笑,男子们则直眉怒目,故意朝着领队的小伙子呼叫抡拳,佯装打人,直把枫树下疲惫不堪的人们逗得哈哈大笑,快乐无比……歇了一会儿,领队的小伙子招呼大家再次上路,这当儿,移民队伍的脚步轻盈欢快,宛若一首悠扬的歌。
明朝前期,湖南各地频出奇招,像今天招揽人才一样筑巢引凤,引接、吸纳江西移民。这其中,长沙府地方官吏表现最佳,他们在忠实地履行减免移民垦荒赋税政策的同时,极力招徕移民、保护“流寓”,兴修水利服务屯田垦荒。湘潭知县王叔“政务休养,劝民耕种,不数年麻菽遍野,户口倍增”;醴陵知县黄彦正“修举废坠,综理合宜,招抚流移于列邑”;善化知县唐源修筑龟塘(今圭塘河),袤延20余里,荫田数千亩;之后,继任善化知县胡锋开筑塞塘、蓉塘、车戎塘、谷塘等;宁乡士绅谢宗玺等捐资修筑大阳坝,可灌田一万顷……
人的迁徙似流水,哪儿深情哪儿就能挽留匆匆的脚步。长沙和江西一山之隔,两地民风、习俗相近,自然而然,“深情”的长沙就成了江西移民的首选之地。况且,长沙人口虹吸能力相当强劲,到了移民潮的中后期,就有些类似如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内地人奔赴大西北了,江西移民几乎是高喊着“上长沙”的口号,纷纷来长沙寻梦。
谭其骧说,因规避长途跋涉,江西南部之人大都移向湖南南部,江西北部之人大都移至湖南北部,且移民数量从东往西依次减弱。根据江西其时人口分布状况,显然,湖南中东部即长沙府接受的江西移民最多。
湖南图书馆收藏的家谱,许多湖南家族来自于江西。图片来源于网络1933年出版的《湖南人由来考》说,80%的湖南人来自江西。这意味着,我们今天有8成左右的湖南人在江西有“老表”。1997年出版的《中国移民史》记载,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湖南人口约为250 万。1947年人口调查,有35%左右的湖南人是元末明初江西移民的后裔,依此反推,明朝前期,移民湖南的江西人应为80万左右,其中,绝大部分挑选在长沙府安家落户,稼穑耕垦。
“移民百万尽归田”,何其壮观、震撼!
三
出门即是江湖,挑战与机遇并存。因而,移民不是终点,而是新的起点。
经过比较,那位爱飙弋阳腔的小伙子选择了在浏阳河一处荒凉的河湾独自安营扎寨。苍翠欲滴的群山簇拥着河水一路逶迤奔腾而来,在河湾处拐了一道急弯,留下一片宽旷的河滩,然后,像一条无拘无束的银龙,自由自在地冲下游晃荡而去。清清的河水照得见小伙子俊朗的身影,河中水草茂密,如铺张着一层深黛的绿色,不时有鱼儿“拨剌”一声跳跃出水面。河滩上散发着泥土的芬芳,大朵大朵的花儿灿烂地绽放着,成片的芦苇在风中曼妙摇曳……河湾是河流最美丽的地方,但小伙子似乎对这些都打不起精神,他感兴趣的是脚下这片沃腴之地。
干练的小伙子找来几根树枝,系上茅草、苇叶制成标志,插在了河湾的四周。标识高挑、醒目,河风拂拂,标韵悠悠。“这片河湾归吾了!”想到此,喜不自禁的小伙子飙起了弋阳腔《琵琶记》:“最喜今朝春酒熟,满目花开如绣……”
湘剧高腔《琵琶记》剧照。图片来源于长沙市湘剧保护传承中心《中国戏曲志》说:“明代弋阳腔流入湖南,结合长沙当地语音,形成了湘剧。”不知道风行明朝“长沙府十二属”的湘剧是不是就是从这位小伙子肇始?但湘剧《琵琶记》从明朝一直唱到如今,长沙人的爱重之情依是不减。
插标占地,这是人类第一次开垦这片河湾,浏阳河敞开心扉接纳了爱飙弋阳腔的小伙子入驻。这天,碧绿的河水“哗哗”地唱着歌,不断顽皮地涌出,翻腾着喜悦的波澜,是那么清婉、欢快。这儿的确适合人住居、耕作,翌年,小伙子种在河滩上的粮食喜获丰收,成石成石的粮食换成砖瓦,他在堤畔盖起了一栋砖瓦房。百丈开外的上游,有一户早前从江西吉安移来的邻居。
闲来无事,小伙子总爱神清气爽地巡弋精心开创的这片河湾。夕阳下,金色的河流水光滟潋,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镇定自若地站立在堤岸上,一双深邃的目光环视着眼前这一片洋溢着无限生机的土地。荻花曼舞中,一对对欢乐的鸟儿互相鸣叫着、嬉戏着,这不得不使小伙子浮想联翩,神色飘然。这次,小伙子没有飙弋阳腔,而是吟起了诗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而且,他的眼睛盯着河边浅滩上就再也挪不开了,那儿,邻家姑娘正在湛蓝的河水里旁若无人地浣纱,一俯一仰、一摇一摆的动作可折煞人了,白皙的身段在粼粼波光中甚是耀眼……
这年冬天,小伙子迎娶了邻家姑娘。又一年,一个男婴呱呱坠地,弄璋之喜的小伙子忽然觉得,如他这样的移民就像一粒种子,无论是在大邑通途、江滩河湾,还是在寒山瘦水、僻壤圩寨,都能生根发芽,开花结籽。
添丁进口,小伙子感受到了肩上的压力,但这难不倒脑子灵活的他,大不了在农闲时重操在家乡时干过的老本行,做一个“货郎哥”。
明清时期,江西人不像湖南人这样具有突出的军事思想,相反,他们对计算的兴趣和追求利益的念头十分发达,在小商业方面拥有很高的天分和偏爱。其时,江西“货郎哥”几乎垄断了长江中下游地区的大部分小商业。
“江西货郎哥,挑担到你家,你家小姑娘,爱针又爱线……”开始时,小伙子只是挑担走村串户,卖一些针头线脑、糖果零食。待积攒了一些资金后,他便贩卖丝帕、簪子、绸衫,乃至锄头、犁耙等生产用品。
上个世纪初,临近湘江的坡子街成为长沙市最有名的金融街,街上的钱庄、米市和批发商行的老板,几乎都是祖籍江西。谁敢说,那些叱咤风云的长沙商界大佬里面,就没有当年那位爱飙弋阳腔“货郎哥”的后人?
有一点是值得肯定的,正是像那位爱飙弋阳腔“货郎哥”小伙子一样的众多江西“货郎哥”移民,让湖南人感知到了江西人的商业头脑和精神,受其影响,直到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湖南农村仍四处可见挑担的“货郎哥”。这样说吧,早些年长沙小巷骑着自行车售卖“甜酒,小钵子甜酒”的走贩,和今天开着电动车在街头叫卖“钵钵鸡,钵钵鸡,一元一串钵钵鸡”的游商,概莫不是江西“货郎哥”行商风致的流风余韵。
时间悄然流逝,年华匆匆而过。一眨眼,“货郎哥”小伙子已是头发花白。好在经过多年的打拼,而今已是家境殷实,儿孙满堂。该是了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时候了!60岁生日这天,家人特例给老人请来了一个湘剧戏班唱戏祝寿……今天的长沙人每逢重大喜事都爱请戏班唱戏或者放电影是否由此而来?或许是,或许不是。然而,热闹谁不爱?湖南人爱热闹,江西人也爱热闹;古人如此,今人亦如此。
“闲庭槐影转,深院荷香满。帘垂清昼永,怎消遣?十二阑杆,无事闲凭遍……”鼓点铿锵,弦乐惊颤,一曲缓慢的湘剧《琵琶记·赏荷》,直把老人唱得融融洩洩,感叹连连。时光匆匆走,岁月一去不回头。回忆过往,人生旅途中哪一幅生命图景不是感人至深,哪一次相遇不是焕发出不一样的生命光彩?
四
在剪脚趾甲时,你有没有发现小脚趾的趾甲多了一块,稍不注意就会被剪得生疼生疼?
相信不少长沙人都有这样的惊奇发现和体会,但鲜为人知的是,这一特征表明了你极有可能和江西人是亲戚,江西有你“老表”。老辈长沙人中流传着这样的说法:湖南、湖北人多是江西移民的后裔,其显著特征就是其小脚趾的趾甲多了一块。
其实,这种现象在医学上叫跰趾,又被称为瓣状甲。跰趾并不是江西人独有,只要你的祖上一个人是瓣甲,你就有可能被遗传了,当然,也可能没被遗传。长沙老辈人爱这么讲,不见得有十足的道理,但这许是当年因迁徙带来的一种“家族”的文化,早已深入人心。
江西人迁入湖南后,不少文化依然还保留着,比如方言、饮食等。明末,辣椒传入中国,很快,辣椒就受到江西、湖南两地人的欢迎,以嗜吃辣椒著称。人们常常戏谑地说,江西人是“辣不怕”,而湖南人是“不怕辣”。甚而,湖南因为盛行吃辣椒,还把原本温雅的“湘妹子”吃成了火辣辣的“辣妹子”。
一个“辣不怕”,一个“不怕辣”,如此相似。那么,究竟是江西移民把辣椒带到了湖南,还是他们把辣椒传回了江西?时间早已把当年那些“上长沙”的江西人与湖南人融为一体,就像“辣不怕”和“不怕辣”,又怎么能分得清彼此、伯仲?
若问江西人“上长沙”的影响,首先非湖南人口的增长莫属。万历年间(1573-1620年),湖南人口约为1000万,是洪武二十四年人口数量的5.1倍多。
人少好过年,人多好种田。在人口即是生产力的农耕时代,有了人口就可拥有一切。随着人口数量的强势逆转和人口结构的改变,湖南农业生产恢复甚快并得以持续壮大,“楚中谷米之利散给天下几遍”。明朝中期,两湖地区已成为全国重要的粮食产地,长沙实际上已成为大米市了。宣德年间(1426-1435年),苏州、宿州一带发生灾荒,江浙等地商人的船只便“数百艘一时俱集”,米商坐庄长沙,求购大米。
明代李釜源《地图总要》云:“楚故泽国,耕稔甚饶。一岁再获柴桑,吴越多仰给焉。谚曰‘湖广熟,天下足。’”明代长沙粮食外运数量相当巨大,宣德四年(1429年),“复支运法,乃令江西、湖广、浙江民运粮二百二十万石于淮安仓”。明朝后期,长江下游的粮食需求主要依靠湖广等地供应,如安徽的徽州(黄山)粮食“大半取于江西、湖广稻以足食用也”。
嘉庆十三年(1808年),湖南人口猛增到1865万。跟着湖南人口红利期的到来,包括长沙在内的整个湘北地区已成“天下粮仓”。嘉庆《长沙府志》记载,乾隆三十年(1765年)长沙府储谷量达62359石,定额为12000石,溢额率达419.7%,趋于鼎盛,有了“湖南熟,天下足”一说。
潮宗门内的潮宗街是近代长沙米市的核心街区。图片来源于长沙市文化旅游广电局只有长期在低谷徘徊的人,才会多么渴望巅峰。一个地方的崛起,道理皆然。
湖南深处内陆,在明清以前,似乎没有发生过举世瞩目的重大事件,亦缺乏引领潮流、风气的领头人物。虽然曾出现过周敦颐、王夫之,但总体说来,本地杰出人才少之又少,寥若晨星。
湖南农业等经济的快速改善,使其缩小了与先进发达地区的差距。虽然历史指向过去,但它赋予当代人面向未来的智慧。此刻,湖南学子已扬起头来,星空就在头顶,若即若离……冥冥之中,命运似乎在向湖南学子招手。
“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岳麓书院大门上的这副雄联,很好地描绘了湖南近代人才辈出的盛况,以至“湘人不倒,华夏不倾”。谭其骧说:“清季以来,湖南人才辈出,功业之盛,举世无出其右。”出现这种人才井喷景象,不能不说与“上长沙”关联密切、深厚。
大凡主动迁往他乡的移民,都有一股敢闯的勇气、胆略,即使一头撞到南墙上,也不会回头。爬过了一座座山,蹚过了一道道水,风餐露宿、栉风沐雨,体魄自然益加强健。而且,拥有一颗闯荡陌生世界的心,就不会去抱怨和畏惧周遭的黑,襟怀愈加清慧坚毅。大量江西移民的涌入,使湖南人的族缘和血缘得到了更动,人口素质犹如水涨船高,提升显著。
“人之迁徙,即是文明所向。”文化的繁荣客观上促进了民族的交流、融合,外来移民与湖南土著居民中的苗、瑶、侗及土家族长期混杂相处,既有彼此争斗,亦有相互联姻。“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移民而来的汉人与苗族等少数民族通婚,“成了一个混血的民族,所以才有特殊的个性。”谭其骧说:“窃以为蛮族血统活力之加入,实有以致之。”
“上长沙”本身就是一个文明由东向西渐进转移的过程,对湖南的影响可谓极其旷远、轩邃。不仅湖南人口素质实现了改造、提质,而且注入了移民特有的开拓意识和冒险精神,并渐渐酿成明显区别于其他省份的民风:朴实勤奋、劲直勇悍、尚气好胜、霸蛮任性。湖南学子长期浸淫其间,莫不质朴淳实、不尚浮靡、勇于任事、锐意进取,士气文风激越、凸显……
湖南学子扬眉吐气,冲向巅峰,难道说,这与湖南人爱吃辣椒不无关系?
作者简介:范亚湘,媒体人。先后在《当代作家》《长江文艺》《湘江文艺》《湖南文学》《中国青年报》《今晚报》等报刊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文学作品近200万字,多篇被相关报刊选载和转载。荣获第十七届中国新闻奖和鲁迅杂文奖,中篇小说《一天到晚》被推荐参评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在上海《社会科学报》等报刊发表多篇研究中国传统美学思想论文,被《人民日报》(海外版)《文摘报》《哲学动态》等报刊摘介,并被中国人民大学资料中心收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