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丁卓
鲁迅所教给的捕鸟方法是对的：
须等下了雪，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扫开一块雪，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竹筛来，撒下诱饵，人远远地牵着系在短棒上的绳子，看鸟雀下来啄食，等它走到中间的时候，轻轻一拉，便罩住了。
整个过程并无太难的地方，难得的是时机，要等鸟雀为了肚子敢于冒险的时候。
老家院子里早晚有许多麻雀，大都在东屋、西屋的屋檐上潇洒地玩闹，弄翅。
或者，看我们来来往往，像是在看热闹，院子里虽然有许多孩子们丢弃的零食，却难以引得它们为此飞临。
它们站在高处，背依着辽阔的蓝天看我们在砖石的拘禁里脚不离地地奔走，怕是有些怜悯我们的吧。
然而，有一天，一只麻雀飞到月台上来了。
我能看出它并不属于常来的那一伙，它对于月台上的一堆面包屑表现出浓重的兴趣。
一有人来，它就飞开到别处；等人走过，它又跳过去，贪婪地啄食。
正是春节时候，妹妹和她的孩子们，还有我的孩子们都在，院子里跑着大大小小的孩子，恣意妄为，尽情享受着人间春节的种种甜蜜和幸福。
它们疯跑过去的时候，那麻雀就飞到房檐上去，从东屋的房檐飞到南屋，又从南屋飞下。
划过天空的瞬间，我看到它尚在嘴里叼着一条细长的线，或者是沾在嘴上的什么，可能因为那“线”的缘故，它飞得并不流畅。
小外甥女终于发现了，指着那麻雀说：“鸟，鸟。”
娘也早看到它飞来飞去不肯走的情形，就招呼孩子们：“来，看姥娘怎么给你们捉到它。”
娘就用筛子、木棍和绳子做成了机关，又把面包屑从月台上扫到院子里，放在筛子底下，好让那鸟看得真切。
孩子们乍乍哄哄的，高兴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我只好将他们吓住，由年长的维持秩序，让它们都在月台上玩，不能下来。
我就牵了绳子，躲到南屋里，准备捕捉这被美食迷了心窍的孤鸟。
我并不抱希望，认为它能识破这机关，惧怕那些魔鬼般的小人而不敢飞来。
然而，它飞来了。一个外甥看见，就忽地一跳。那鸟就飞走了。哥哥就向那外甥道：“回来，你给我回来。”
鸟看孩子远了，就又飞下来吃。渐渐地，吃出了胆子，也可能是贪恋。只要孩子们不走近它身边，它就毫不顾忌地吃，倒似乎是自己家里养的鸟。
我静等它走到中间去的时候，一拉，——脑子里还想象着它瞬间飞走的样子，谁料，竟妥妥地罩在下面了。
大人、小孩都欢呼起来，庆祝这计谋的成功。
娘拿来一只口袋，罩在筛子准备掀起的地方，防止它飞走。
我伸手进去，捉了几下，便捉在了手里。孩子们都聚拢来看，兴奋地跳跃、喊叫。
它在我手里挣扎，嘴里有一段银灰色的绳头，仔细一看，竟是一拃长的细铁丝，一头从下喙穿过，打了一个结；另一头长长地垂在外面。
看它的下喙，铁丝穿过的地方形成一个麦粒大小的洞，料想它吃东西定然不便，或者久未进食，所以才把风险都忘却了。
我心有不忍，想为它解下铁丝，不觉得左手松懈，它扑棱一下，逃走了。
它竟第二次侥幸从人类手中逃走，大家都哑然、失望，孩子们都责怪我不小心。
娘说：“好了，这次，别再想捉到它了。”
它应该逃命，逃得越远越好的。可是，它竟没有飞远，又站在屋檐上看，一副难舍的样子。
娘说：“看这只鸟吧，肯定饿了很长时间，它是个傻鸟。”
这时，也有其它三三两两作伴的鸟来，在屋檐上叫一叫，跳一跳，就飞走了。只有它不走，不死心。
于是，我们把机关又设在月台上，那里被太阳晒着，诱饵更分明。大家乱纷纷地等了一会儿，它果真又飞来了。
娘一边从这屋到那屋劳作着，穿过院子看到它的时候就说：“这是个傻鸟。”
它刚经历了那样的生死瞬间，它哪里还会再次犯错呢？我想，怕是再难捉到它了。只是，过年热闹，也没有其它的事可做，左右是哄着孩子们玩罢了。
谁料到，它却又飞下，先是远远地看着，只捡远离筛子的吃，不肯走进筛子下面去。
在消耗了十几分钟后，它又靠近。我再等不及，怕错过机会，一拉，筛子边缘只扣到了它的翅膀，它飞走了。
完了，这次真完了。它一定不肯再来了。
大家都死了心，各去忙别的。
只有孩子们还不肯罢休，又把机关设到院子里去，渴望捉到其它的鸟。
然而，鸟是天空的精灵，那些鸟只是站在屋顶上看，偶尔嘲笑一下我们；也有时候落到院子里，根本不找吃的，只是跳一跳就展翅飞走。
我对孩子们说：“别捉了，它不会再来了。”
可是，我说错了。
那只鸟就没有走，它一直呆在房顶的某处，现在，又落到院子里了。
这次，它更加小心，远远地观察院子里的情况。
它注意了院子里跑来跑去的孩子，评估了它们可能带来的风险，它跳到月台上试验过，把院子里能想到的地方都用脚踩过，它还跳到我刚才藏身的南屋去，又从里面跳出来。
“糟了，糟了，”大孩子说，“它知道我们是在那里藏着了。”
“啊，小孩子们都躲到屋子里去，把绳子给我。”我吩咐道。
于是，又如第一次，我躲到小南屋去，这次关上门，不让它看到我，我从门缝里悄悄地看它，把它的一切都清楚分明地看在眼里。
它真的已经很谨慎了，应该算是做到了一只鸟所能做的所有小心，发挥了一只鸟所能拥有的所有智慧和理智。
然而，那堆面包屑越来越诱人，当它不断靠近，并且啄食到美味的时候，那美味排挤掉它所有谨慎和智慧，成为它眼里的一切，它逐渐放松了警惕，一步一步地走向深渊。
“啪！”一声，又扣了一个正着。
“哈哈哈！”我高兴地大笑起来，“我又捉到它啦！”
这次，它嘴上的酷刑被解除了，却被我们用绳子系住两只脚，坠上一小段木棍，放在一个大纸箱子里供孩子们观赏。
这时候，它慌了，喳喳地叫，胸脯急剧地起伏，对撒下来的美食再无兴趣。我想，它到底从哪里来？又是被谁捉住用铁丝穿了下喙？又怎样逃离那个地狱，孤身来到这个院子觅食的呢？
它似乎是饿坏了，等逐渐习惯这个新的地狱，孩子们不再吵嚷的时候，它又试着啄食了。
天，渐渐转黑。孩子们也都看够，不再守着它。
我晚宴回来时，还听到它在箱子里扑棱啼叫，我还想，如果它活到明天就放生了它吧。
第二天清早，新春的太阳再次洒向这个院子的时候，它却早已僵死在它的美食旁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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