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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合(大运河漂来的两宋梦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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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4-01-06 16:00
  • 龙泉小编

文庞勉,编辑杨嘉敏

“盛世梦华录——华夏名城与名酒”系列

四水贯都开封城

苏轼的“忘年交”范镇在《东斋记事》里记载了一则典故:末代吴越王钱俶进献宋太祖一条宝带。宋太祖对他说,朕有三条带,与此不同。钱俶请求一观。宋太祖笑曰,一条汴河,一条惠民河,一条五丈河。

斯时,由外城、内城、大内三重城垣组成的宋都开封,除了宋太祖引以为傲的“三带”,还有一条金水河。四条河流通过十余处水门与城壕相互串联,形成中国都城史无前例的格局——“四水贯都”。也使得这座黄河冲积平原上的城市,水陆交通如苏轼弟子秦观所说“四通五达”。

“四水”中,金水河专供大内,余者皆通漕运(指利用水道运粮),其中,以横穿外城、内城南部的汴河最为重要。汴河前身,即隋唐大运河最主要的河段——北连黄河、南接淮河的通济渠,亦称汴渠;再往前,是战国的鸿沟。北宋时,每年汴河运粮六七百万石,相当惠民河、五丈河的十倍,《清明上河图》就着意描绘了漕船运粮汴河的场面。对比一组北宋宫廷酿酒用粮的数据,可证斯时漕运之繁忙:起初每年用米八百石(宋时一石约合今60公斤),后来三千石,最后八万石。

《清明上河图》(视觉中国|图)

宋太祖晚年想迁都洛阳、长安,大臣反对,其弟赵光义(后来的宋太宗)也不赞成。理由无他,开封漕运比洛阳、长安更便利。对于汴河,赵光义一语中的:东京养甲兵数十万,居人百万家,天下转漕仰给在此一渠水。

直到靖康之变,在“四河”温柔的怀抱里,开封差不多安享了168年的“太平光景”。

州桥夜市思东坡

“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班白之老,不识干戈。”这貌似平常、实则痛悟之语,出自《东京梦华录》。其作者孟元老,寓居开封二十三载,“烂游叠赏,未知厌足”。南渡二十年间,他北望中原,用无限眷念和不尽伤感,追忆故国之盛: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

孟元老所忆的“天街”“御路”,指大内宣德门与外城南薰门之间的御街,其位置几与今开封中山路重合。金、元以后,则被动辄咆哮南侵的黄河湮没于地层8米深处。在中山路北段,我走进仿建的“宋都御街”。宽30米的街道、绵延400米的宋式建筑群,尽管不复旧观一二,依然让我窥见千年前的流风余韵……

据《东京梦华录》记载,御街长七八里,宽二百余步(合今300米),中间的御道供皇亲官宦通行,两边分布杈子(栅栏)、御沟、御廊。每到春夏之间,“莲荷……桃李梨杏,杂花相间……望之如绣。”由此可知,其规模、景观,比之唐长安著名的朱雀大街,也不逊色。值得称道的是,御街及所有街道均废除了“市”(商业区)“坊”(住宅区)间的隔墙,取消了先朝前代的宵禁,成为茶铺酒肆林立、瓦舍勾栏云集之处。最热闹的,莫过于御街与汴河交叉点——州桥。

在边发掘、边展览的“州桥及汴河遗址公众考古示范基地”,我弯腰俯瞰一座巨型探方。其“清明元金宋”地层叠压的底部,有两堵南北相对的石壁,上面刻满云朵、动物的图案。这就是出土未久的汴河堤岸浮雕,印证了孟元老所见不虚:近(州)桥两岸,皆石壁,雕镌海马水兽飞云之状。

州桥建于中唐,因开封时称汴州,故名“汴州桥”。五代称“汴桥”,北宋称“天汉桥”,简称州桥。与汴河“巨木虚架……宛如飞虹”的虹桥不同,州桥乃石砌平桥,唯“平船可过”。之所以这样,盖因其时漕运分段管理——“(长)江船不入汴(河),汴船不入(黄)河,河船不入渭(河)”。也就是说,大船到开封后,要换小船穿过州桥,方能继续漕运。

于是,天上明月、桥上行人、河上泛舟的州桥蔚为名胜,尤其“自州桥南去……直至龙津桥(御街与惠民河交叉点)”的夜市别具风情。至和三年(1056年)夏,“四河”泛滥。初次进京的苏轼不等城内大水消退,便赶往龙津桥逛夜市。三年后,苏轼服毕母丧,再度从家乡眉山赴京。这一次走水路,夜泊戎州(今宜宾)牛口渚时,月光洒满他的心头。他忽然忆起,“灯火亦煌煌,新月皎如昼”的州桥夜市。那个时候,他还想不到,三十八年后,一位好友将贬谪至此。这位好友就是黄庭坚。

苏轼大黄庭坚九岁,苏视黄为友,黄尊苏为师。元祐元年(1086年)之前,两人交了八年“笔友”。未及谋面,黄庭坚就因“乌台诗案”挺苏,被处“罚铜”。之后,同在京城为官三年多,两人诗酒雅集、论道谈艺,唱和之作竟达百篇。奈何,党争再起,苏轼远谪岭南,黄庭坚被贬戎州。两人余生“动如参商”,再无会面。

跟苏轼相比,同样嗜饮的黄庭坚幸运太多。当苏轼愁于岭南无酒,他却品尝到蜀地佳酿——姚子雪曲(即当今名酒五粮液的前身),并为作颂:“姚子雪曲,杯色争玉。得汤郁郁,白云生谷。清而不薄,厚而不浊。甘而不哕,辛而不螫……”

姚子雪曲(五粮液前身)

也就在戎州期间,黄庭坚游览了牛口渚。睹“景”思人,百感交集中,他挥毫写下“思坡”二字,意谓“思念东坡”。今宜宾市思坡镇即得名于此。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这是黄庭坚寄赠友人黄几复的名句。转赠苏轼,想必亦无唐突。只是不知,这酒,是不是醇厚如友情的姚子雪曲;这灯,是不是州桥摇曳如星光的璀璨。

夜深灯火上樊楼

除了御街,大内东华门外因常有皇室、宫人光顾,也成为一块商业旺地:凡饮食、时新花果、鱼虾鳖蟹、鹑兔脯腊、金玉珍玩衣着,无非天下之奇。东京七十二家正店之首的樊楼便坐落于此。

正店,简单地讲,即官方特许酿酒及批发的酒家。与之相对的脚店,只准零售酒水。此外,还有“拍户”——类似现在街边巷尾出没的“苍蝇馆子”。

樊楼正名白礬楼,“本商贾鬻礬于此,后为酒楼”。何时兴建,无从考证。其名最早载于《宋会要辑录》,开宝七年(974年)元宵节,宋太祖御街赏完灯,“又至白礬楼观杂戏。”宋真宗时,樊楼每年售酒五万斤,每天上缴酒税二千钱,堪称“利税大户”。后来樊楼易主经营不善“大亏本钱”,朝廷都下诏“干预”:愿意承包酒税者,将指定三千家京城的“脚店酒户”,每日于白礬楼“取酒沽卖”。

河南开封·樊楼(视觉中国|图)

“起死回生”后的樊楼,更名丰乐楼。士庶并不买账,照呼旧名。宣和(1119-1125年)年间,原先上下两层的樊楼,改扩为东西南北中五座三层。“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斯时,登临西座,大内“金碧楼台”尽入眼底;把盏北座,则饱览花石纲堆叠的皇家园林艮岳秀色。此番美景,勾魂摄魄,引风流人物竞折腰。《齐东野语》就记下吴兴(今浙江湖州)公子沈偕携妓炫富,为樊楼千余酒徒埋单的故事。而《大宋宣和遗事》说,(樊楼)上有御座,(宋)徽宗时与(李)师师宴饮于此,士民皆不敢登楼。据推测,西座“后来禁人登眺”,与此或有干系。

靖康二年(1127年),金灭北宋,改东京为汴京。此前围城之际,“大雪盈尺”中,艮岳“台榭宫室悉皆拆毁”,用来烧火取暖。樊楼大概也毁于同时。多年后,曾亲历樊楼盛况的理学家刘子翚,写诗记曰: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

凑巧的是,艮岳原乃摹拟杭州凤凰山所筑。而杭州,升格为南宋“行在”“行都”临安后,其大内就设于凤凰山东麓。

月岩中秋宴饮乐

两年前,桂子飘香时节。我从杭州市中山路的“南宋御街”向南,步行至凤凰山脚路。沿途的老屋旧巷,不时闪现晾晒的衣物、床单。再向西,拐入宋城路,就缓缓走进了林木葱茏的凤凰山。

海拔178米的凤凰山,地处西湖与钱塘江之间,是过去杭州城的制高点。隋朝废钱塘郡首“置杭州”,就在此建州城。连接长江、钱塘江的江南运河(隋唐大运河南段)开通后,杭州坐享漕运“红利”,日渐富庶。钱镠(钱俶的祖父)割据吴越时,以营造国都的标准,“广杭州城,大修台馆,由是……盛于东南”。鉴于向东不远是海岸线,彼时的杭州只能沿西湖东岸、凤凰山以北的狭长平原“城建”。从而,城垣“南北展……东西缩”,状如腰鼓。

河南开封·樊楼(视觉中国|图)

靖康之变中,侥幸逃脱的赵构(后来的宋高宗)在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登基,改元建炎,史称南宋。龙椅未坐热,金兵杀到。之后五年,赵构来回“巡幸”扬州、临安、建康(今南京)、越州(今绍兴)、明州(今宁波)等地。直到绍兴元年(1131年),下诏重返临安。理由跟他的祖宗赵光义如出一辙:漕运便利。

刚回临安,惊魂甫定,一切因陋就简。当然,这也是无奈之举。凤凰山麓从前的州城、国都,经历建炎兵燹,仅存不多建筑聊充“行宫”。据《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记载:“时行宫外朝止一殿,日见群臣……谓之后殿,食后引公事则谓之内殿。双日讲读……谓之讲殿。”足见官家之窘状。因陋就简,还意味着临安的布局是另类的“南宫北市”,并非传统的“北宫南市”。更另类的是,除“大日子”打开内城的南门丽正门,平常则出入北门和宁门,见官家,得“倒座”——进和宁门后,迂绕东墙到大内的南门。

以淮河—大散关(今属陕西宝鸡)为界的宋金和议签订后,岳飞被杀,“偏安”落定。赵构长舒一口气。于是,由他开始,诸帝增修不绝,殿堂楼阁如凤凰山的竹笋破土而出,“栋宇高低若波涌”……元初,意大利人马可·波罗来此,犹赞旧时宫阙“是为世界最大之宫……全饰以金……灿烂华丽,至堪娱目。”

从宋城路尽头的登山口进去,土路旁立有一方汉白玉碑,上书:临安城遗址(皇城遗址)。“皇城”即我所说的内城。走完土路,脚底冒出一条石板步道,再往上,便是我要去的圣果寺遗址。

圣果寺,又名胜果寺、崇圣寺。虽为古刹,却“寺”运多舛。自隋初建,到1958年湮灭,兴废多达十几次。赵构“定都”临安后,纳其入内城,一度改作驻扎禁军的殿司衙,并题额“忠实”。可惜我运气欠佳,碰上考古保护,“忠实”石刻及钱镠捐建的西方三圣、十八罗汉造像等摩崖遗存,都被围布遮住,无缘一见。好在,兜兜转转,我找到附近另一处南宋遗址月岩。那里,没有“游客止步”。

“月岩”是一小片石林,或者形容为一大群假山更加贴切。其景,借用明人的描述同样适合:凤凰山有石,如片云拔地,高数丈,亦奇峰也。将巅,有一窍尺余,名曰“月岩”。“窍”称为月窦,一只通透的圆形石孔。据说,中秋之夜,圆月“镶嵌”月窦之中,投映水池,遂呈“月循窦中入,地下玉镜旋”的无二妙境,水月、石月、圆月,三月同框,遥相呼应。

满月从屋檐脊兽背后升起(视觉中国|图)

“怪石堆云矗太空,女娲炼出广寒宫……捣药声繁驱玉兔,漏天孔正透清风……”是夕,帝后嫔妃于此“赏月延桂排当(指宫中宴饮)……夜深,天乐直彻人间。”同时临安城中,王孙公子、富家巨室“琴瑟铿锵,酌酒高歌,以卜竟夕之欢”;普通人家“安排家宴,团圆子女,以酬佳节”;“陋巷贫窭之人……解衣市酒”,不肯虚度。

钱塘江上,“小水灯数十万盏,浮满水面,烂如繁星”;倒是往日“浓妆淡抹”的西湖,乍现素颜之美,“宿湖饮酒,待银蟾出海,到夜深船静,如在广寒宫”。

置酒观潮钱塘江

比赏月更令人痴狂的,当数观潮,观钱塘潮。

众所周知,钱塘潮以景象宏丽、气势磅礴著称于世。其成因,有赖天时、地利。天时,指每年中秋前后,太阳、月球、地球几处一条直线,海水受到的吸引最大;地利,指钱塘江入海的杭州湾形似喇叭,“外口”大且深,“内肚”小又浅。起潮时,海水在东南风的“鼓吹”下,从宽达100公里的“外口”向西突入,骤缩至最窄的3公里“内肚”。前后推搡,左右冲撞,顷刻间“滔天浊浪排空来,翻江倒海山为摧”。

钱塘江大潮(视觉中国|图)

自钱塘江下游河道北移,明清至今的最佳观潮地在海宁盐官。之前,要“溯至”杭州“江干(江岸)上下十余里间”。曾于“江干”观潮的周密写过一段文字,相当传神:“方其远出海门,仅如银线;继而渐近,则玉城雪岭,际天而来,大声如雷霆,震撼激射,吞天沃日,势极雄豪。”顺便说两句,文中“海门”指当时钱塘江入海处对峙的龛、赭两山,即现在的萧山国际机场。水运到空运,一字之差,却折射出白云苍狗,野马尘埃。

与“海门”一样,候潮门也经历了水陆更迁。从临安城东南门,变作杭州地铁5号线的站点。出地铁,我升至地面,不用打听,便看到马路转盘里的“古候潮门”碑。候潮门因每日涨潮拍岸得名,乃钱镠筑海塘(海堤)所建。南宋绍兴年间重修后,酒家瓦舍蜂拥而至,纷纷竖起“观潮、映江”的酒旆招徕顾客“暇日娱戏”,人潮赛浪潮。

首提“天上天堂,地下苏杭”的范成大,年轻时也“豪纵”其间,“袍锦团花凤……驰宝马、飞金鞚。”淳熙二年(1175年),因出使金国被誉为“南宋苏武”的他调任四川制置使。七夕之夜,他登临叙州(今宜宾)锁江亭,与杜甫、黄庭坚隔空对饮,“我来但醉春碧酒,星桥脉脉向三更。”范成大笔下的春碧酒就是令杜甫惊为胜绝的重碧酒,也是让黄庭坚一饮倾心的姚子雪曲;尔后一代代传承至今,以“五粮液”之名为世人所熟知。

而那个时候,范成大杯中的美酒已自岷江、长江、大运河“流”向候潮门。据《武林旧事》记载,临安“人物浩繁,饮之者众”,“诸司邸第及诸州”皆供送酒类入都。由于量大且酒坛易碎,走相对平稳的水路,从候潮门边的安便水门进城,最省成本。每当酒船漂来,酒香四散飘漾,花团锦簇的临安也随之醉倒,“多少燕情莺意,都泻入、玻璃瓮。”

六和塔也是“江干”观潮胜地之一,“以(八月)十八日最为繁盛”。是日,潮来之前,“教阅水军”。所以,六和塔周边“家家楼屋,尽为贵戚、内侍等雇赁作看位观潮”“珠翠罗绮溢目,车马塞途”,好酒、美食应有尽有,就是价钱也如潮水猛涨。

六和塔(视觉中国|图)

水军演罢,潮来,轮到弄潮儿“冲浪”上场,“出没于鲸波万仞中,腾身百变……”宋人有词,夸说其事:“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如此“伟观奇绝”,官家自然不肯错过,通常置酒观潮于大内高台。唯独淳熙十年(1183年)八月十八日,已作太上皇的赵构由宋孝宗陪同,“出候潮门”,临幸六和塔附近的浙江亭,“从驾百官各赐酒食……”也算是“与民同乐”一番。

如今浙江亭已无迹可寻,惟余塔身为南宋原物的六和塔,依然挺立。置身塔顶,檐铎摇风,叮当盈耳。凭栏眺望,钱塘江大桥如长虹卧波;脚下,一座天堂般的城市正沿江潮两岸徐徐铺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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