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教育部下达明确指示,严禁发达地区、城区学校到薄弱地区、县中抢挖优秀校长和教师,并表明要大力提升县域普通高中整体质量,促进县中高质量发展。
严禁从县中抢人,这已经不是教育部首次发出指示。
就在一个月前,教育部等九部门联合发布了《“十四五”县域普通高中发展提升行动计划》,其中更是明确规定,对未经组织人事部门和教育行政部门同意,恶意从县中学校抢挖人才的,停止学校各类评优评先资格。
此类政策和指示,教育部三不五时就要出台和强调一次。如此密切关注县中发展,不是没有原因。
无他,因为“县中坍塌”,的确到了不得不急迫关注和抓紧解决的地步。
县中,曾被视为县城中的“最高学府”,和关系着全县学生成绩与命运的知识殿堂。曾几何时,每年县中的高考战绩如何,今年又考上几个清华北大,都是当地百姓茶余饭后的重要谈资,更是与自家孩子息息相关的重要信息。
但往日遍揽全县优才的县中,现如今却面临优质生源和优秀教师不断流失、教育质量不断下滑的处境,遍览全国,“县中塌陷”的现象都极为普遍。
一切原因,都要从优质生源的大范围流失谈起。
还记得去年的中考招生大战吗?
河北蠡县打响生源保卫战一事,可谓轰动一时。
去年4月初,距离河北省中考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大百尺中学、育才中学、万安中学等多所初中的年终统测全县前400名的初三学生,在未得到学生本人和家长同意的情况下,直接被大巴车送到蠡县中学“集中学习”。
不少家长听说孩子被送到蠡县中学后,着急忙慌往蠡县中学赶,又把孩子接了回去。
第二天,育才中学一个副校长带着班主任又挨个儿来到学生家里,劝说家长让孩子去蠡县中学上学。还有很多家长接到老师的电话,劝说他们让孩子报名蠡县中学。
蠡县中学,好歹也是河北省示范性高级中学,何至于在学生和家长面前如此卑微?
因为距离蠡县100公里的地方,就是衡水,两地仅相隔1个多小时的车程,往年有很多成绩拔尖的学生,在中考前就会提前被衡水的几所民办学校“预定”和抢夺,留给蠡县的优秀学生往往是所剩无几。
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蠡县中学去年才“出此下策”,对优质生源提前下手,再加百般挽留,防止生源过度流失。
蠡县中学校长黄彦通曾无奈表示,2019年,蠡县全县中考成绩前500名的学生,有370多人去外地上学,2020年情况稍好些,但也有近200人外流。优质生源持续流失,给蠡县教育带来的是持续性的打击。
但在20多年前,蠡县中学还排在全省高中的前列,当时衡水中学的校长还曾带着老师来参观学习。后来,蠡县中学逐渐没落,尤其是衡水的多所高中崛起之后,越来越多的家长开始把孩子送去了衡水。
和蠡县一样,邯郸的馆陶县也是生源流失大县,前几年馆陶县就喊出了“打赢遏制优秀生源外流保卫战”的口号。
衡水周围的石家庄、承德、廊坊、邯郸、邢台等地的多个地区的优质生源也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流失,近几年纷纷出台措施限制衡水民办高中在当地招生。
乌鸦曾在《“衡水中学”集团上市?它的尾巴要藏不住了》一文中写过,衡水第一中学、滏阳中学以及衡水中学实验学校均为由衡水中学统一参与管理的民办学校,在办学性质上属私立学校。
公立高中,按规定只能在生源地录取考生,不可跨区招生,而民办性质的学校则不受限制,可以招揽大批外地尖子生就读。
衡水中学旗下的这些民办高中,正是通过高强度的学习和大范围的掐尖招生,在全市全省甚至全国范围内广泛“吸血”,成就了不可一世的衡中神话。
根据不完全统计,在刚刚过去的2021年高考中,江西省的文理科状元、安徽省理科状元、四川省理科状元等都出自民办学校。
以衡水系为代表的这类民办高中,在全国大范围存在。其所谓的“高质量办学”,很大程度依赖于“掐尖”的前置环节。而其“掐尖”的手段,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
其中最常用的手段,是丰厚的优秀生奖励制度。
大多数民办学校会在中考前就对学生和家长提前下手,对外广而告之,尖子生只要报考该校,除了三年学费全免,还保证会安排在最好的班级进行重点培养。
花重金求“尖子”更是大多数民办高中的常规操作。“如果孩子中考正常发挥考了全市前二十名,学校额外给予10万元奖学金。若三年后高考被清北录取,奖励50万元”。
学费减免、奖学金鼓励、重点培养......开出这样丰厚的条件,少有公办学校可以与之匹敌。因此面对如此丰厚的“利诱”,很多优秀学生及其家长很难不动心。
为了吸引更多优质生源,很多民办学校不但会提前招生,甚至夸大其词,对学校高考成绩、升学率、高考“状元”、学生分数排名、录取人数和师资情况进行虚假宣传。
更让人不齿的是,有些学校甚至公然违规买卖优质生源。
邵阳市第一所民办学校——邵东一中振华实验学校在初一招生时就把各个初中学校划区域划块的尖子选拨到一中振华初中部就读,引诱学生“直通邵东一中”。
在高一招生时,邵东一中振华实验学校高额收取择校费1-3万元不等,并用其中的“小钱箱”在各学校初三填报志愿时,发放推荐费,买卖优质生源,推荐费分为500、700、1000元不等,使邵东市各学校优秀学生严重流失。
生源对于学校的教育质量有着巨大的影响,一个学校的老师同样影响着一所学校的教学质量。
除了在生源上实行“掐尖”战术外,在师资方面,民办学校也是不留余力用高薪去挖公立学校的“墙角”。
在江浙某三线城市拥有高级职称、在重点中学有十余年教书经验的谢贤,五年前就是被一所新设民办学校以两倍工资、奖金绩效另算的条件,邀请来学校担任学术带头老师,此外还肩负一些管理工作。
民办学校这种“掐尖”手段,对公立学校的影响是致命的,使其陷入一种“师生资源流失——实力下降——师资生源加速流失”的恶性循环。
随着这样的不断“失血”,公办县中逐渐被掏空。看到公立学校日渐式微,学生和家长转而开始投奔民办学校,同时这也意味着要肩负更大的经济压力。
羊毛出在羊身上,民办学校的学费有多高,大家或许都有所耳闻。
下图是几所民办学校2021年的学费,对普通家庭而言,可以说是闻者心惊,见者落泪,一些有点名头的民办根本不是一般家庭能够负担得起的。
如果说一线城市民办学校学费不具有普遍参考性,放眼望去,二三四线城市的普通民办高中学费也基本都在一万往上。这还不算上昂贵的校服费,杂费,伙食费等等,算上这些,一个普通的民办高中学生,三年书读下来,怎么也得十万块钱。
对于大部分月收入只有几千元的普通家庭来说,无疑是一笔极为沉重的负担。
那重金砸出来的教育机会,就真的获得相应回报了吗?
相较于公立学校,民办学校会更加看重学生分数。因为学生考出好的成绩,是家长愿意花大价钱把孩子送来学习的最重要原因,好的升学率,是民办学校的立足之本。
于是民办学校的学生课业压力大了很多,并诞生了很多“应试训练”。
大部分的民办学校都是通过打压、挤压学生的时间,布置大量的作业,高密度地考试、排名来提高学生的分数,其中衡水中学旗下的民办学校就是典型代表。
另外,一些民办学校还存在表面上的管理严格,实际上对学生非常地迁就。甚至还会有一些学校为了让家长看到满意的成绩,将卷面30分改成卷面80分的情况。而这些操作的背后,留住生源是根本目的。
掐尖-好成绩-高收费-高利润,是很多民办学校运营的底层逻辑。靠着吸收其他学校优质生源和割家长们韭菜,一个个赚得盆满钵盈。
2021年3月11日,长水教育集团操作的第一高中教育在美国上市
但留给县域中学的,却是一地鸡毛和满目疮痍。
在不同层级的地域之间,生源和优质师资力量的争夺上,仿佛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教育资源一直在往更为发达的地区集聚,学生和家长都“往高处走”似乎是势不可挡的趋势。
以前是“鸡窝里飞出金凤凰”,现在是“鸡窝留不住金凤凰”。
原因无他,因为县中和这些“超级中学”在资源配置上几乎是天壤之别。
在硬件水平方面,普通县中跟一些民办中学和重点中学是不能比的。比如说致力于打造“精英教育”的广州市东江外语实验学校,是广州市教育设施设备最先进的民办学校之一。
其配备的是最先进的计算机网络、多媒体教学设备以及理化生实验室,还有普通县中闻所未闻的创客空间、机器人室纳米电子黑板等高科技产品,但大城市里的超级中学的学生们却已是司空见惯。
再说师资,对于大城市的一些超级中学来说,顶级的师资阵容是学校标配,是吸引学生来校报名的最强杀手锏,更是一所学校教学质量和升学率的软实力。
就比如说去年火出圈儿的深圳某中学的豪华师资阵容。2020年该校新入职老师共66人,其中硕士39人,博士21人,博士(后)6人,从学历来看,入职的最低起点也得是硕士毕业生。
再看毕业学校,其中不乏剑桥大学、牛津大学、伦敦大学、宾夕法尼亚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等世界顶尖学府,毕业院校为北京大学的有17人,清华大学有16人。
如此豪华的师资阵容,令人叹为观止,30万年薪的师资血本,令普通县中望而却步。
有着从全国各地掐尖儿来的优质生源,配上顶级的师资阵容,再加上各种给力的硬件设备,这些超级中学可以说是万事俱备,高升学率已然是板上钉钉。
与此相对的,则是大部分县域中学艰难的生存现状。
大部分普通县中,学费收费低廉,政策扶持又有限,在财政吃紧的情况下大多只能勉强维持办学。
甘肃某县一中,是2005年重建的省级示范性普通高中,10多年来一直执行省级示范性普通高中收费标准(每年每生1360元),学校建设既无政策扶持,又无项目支持,办学条件改善只能靠争取到的零星项目资金解决,学校发展可谓“举步维艰”。
广西凤山县高级中学,作为凤山县唯一一所高中,校内40多台多媒体教具年久失修,十几位教师合用一台电脑。修建校舍和基础设施所需经费约4.4亿元,缺口4亿元。
投入的短缺之后,必然是师资的短缺。凤山高中几年前招聘了十几位年轻老师,如今“全部跑光了”。
目前学校里年长的教师以专科、函授本科学历为主,年轻教师基本毕业于三本院校。地理、生物等科目就连专科生都难得。
因为财政拮据,教师代课、假期补课以及看守自习均无法得到收入,基本工资外鲜少补贴,这使得凤山高中教师的收入和其他市县有明显差距,“几乎每一个教师都有意见”,因此有老师旷课或应付了事。
硬件不行,师资力量弱,带来的结果就是低教育质量和低升学率。
凤山高中作为凤山县唯一一所高中,2016年竟然创造了零一本的记录。
跟凤山类似,在我国其他不发达地区,这样的“教育洼县”不在少数。在云南省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下辖的金平、绿春和红河三县,某年高考一本上线分别只有10人、1人和6人,不及全自治州一本上线1129人的零头。
就算是河北、河南、山东等高考大省,县城中学的状况也难称乐观。除去省内最有知名度的一两所“最牛县中”,更多的普通县中,还是面临着高考成绩逐年下滑、优质生源和教师不断流失等问题。
教师收入区域差距越来越悬殊,经济欠发达地区“县中”不但拿不出优越条件招聘优秀的师范毕业生、大学毕业生,相反本校、本地花费十多年、几十年心血培养起来的优秀教师、优秀校长被发达地区学校以几十万元甚至上百万元的高薪挖走。
更严重的是,“县中衰落”在加剧,逐渐形成恶性循环。“县中”高考成绩越差,优秀师资、优秀生源流失越严重,反过来越招不到、留不住“好老师”,越缺“好老师”,也就越招不到、留不住“好学生”,高考成绩随之越来越差,深陷优质教育资源流失与教育质量不断下滑的“恶性循环”。
中国有2000多个县,在全国1.42万所普通高中里,有0.72万所是县域高中,容纳了全国一半以上的高中生。
县域教育,是中国教育的底色,更是普通教育的基础。从几十年前的辉煌,到现如今的衰落,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政府鼓励“公办民助”、“民办公助”的背景下,非政府的民办学校在民间逐渐兴起。
特别是1995年通过并实施的《教育法》明确规定:“国家鼓励企业事业组织、社会团体、其他社会组织及公民个人依法举办学校及其他教育机构。”此后,民办学校如雨后春笋般冒出。
《2003年全国教育事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民办教育得到进一步发展”。其中民办普通小学、中学及高中的学校数量为1.2万所,在校生总数为672.87万人,仅占全国总数的3.31%。
民办学校一直维持着不错的发展势头。即便在2015年之前,国内普通小学、初中及高中的在校生数量逐年下降情况下,民办学校仍维持着平缓的增长速度。
近年来,随着政策的鼓励以及资本的推动,已有二十余年发展历史的民办学校更是进入了“野蛮发展”阶段。
以一己之力将全河北应试能力拔高的衡水模式便是其中之一。每年向清北输送大量学生而名声在外的衡水中学,取得优异成绩的大多来自其旗下的民办学校“衡水第一中学”。
该校由衡水中学和河北泰华锦业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合作建设,作为民办学校的衡水第一中学,以其灵活的办学政策,通过各种手段在全省各地实现“掐尖”。
除了河北衡水外,“衡水中学”的影子在云南、山西、内蒙、贵州等地均有出现。其中将“衡水模式”做大做强的,当属今年在美上市的“第一高中教育集团”。
第一高中教育集团在国内的控股股东为长水教育,长水教育也是中国西部最大、全国排名前三的高中教育集团。其名下所拥有的民办学校也多为“衡水系”。
有意思的是,长水教育名下几乎所有合办学校还都与当地政府合办,政府除了解决建校土地需求外,还为企业给予补贴和税收优惠。
想要赚钱的民办学校基本走的都是名校合作办学渠道,毕竟当地政府补贴和名校的品牌效应对于企业来说,就是两头赚钱。
名校收了钱后,往往不会像民办学校所宣传般对后者在教学工作上予以指导和扶持,无外乎是有些名校老师被高薪挖来了民办学校。两所学校之间更深的交流基本不存在。
而这背后,藏着的都是生意经。
第一高中集团超强的赚钱能力、学生高额的学费,是其营收的重要组成部分。截至2020年前9月,集团实现营收2.82亿元,净利润3395万元,现金存量3.05亿元。
除了赫赫有名的衡水系外,各地都有自己拿得出手的民办学校品牌,民办学校在全国可以说是遍地开花。
在民办学校势头愈盛的背景下,有人已经将“公立”学校贴上了“穷人学校”的标签,而有钱的家庭孩子都会选择私立学校。似乎与“私立学校汇集各路精英,公立学校如一滩烂泥”的美式放羊教育体系相差无几。
不是民办教育本身不好,也不是不支持教师和学生“往高处走”,而是民办学校遍地开花后,现有的中学教育生态形成了完全不平衡的竞争状况,对普通县中形成了降维打击。
国家显然也已经注意到这种情况,对于跨地域招生,包括民办学校跨地域招生,近一两年国家已经开始强力干预,规定民办学校不得提前招生,不得通过考试筛选,以及为了防止“掐尖”,公办和民办学校需要同时参加摇号招生,也就是所谓的公民同招。
其他一系列促进教育公平的举措,也都已在酝酿和筹划。
好的教育生态,不应是一个学校站起来,一片学校倒下去,而应是百花齐放。
中国式教育,是社会主义的教育,效率与公平必当兼顾,千万县城学子的命运,不能被忽视,广大普通学子获得“人人皆享”的优质教育,才是我们应该追求的永恒使命。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