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恺还记得，16年前，他还是中国传媒大学的二年级学生，一天，他闯入了北京西直门的一家桌游店。
这是一家外国人开的店，里面摆满了很多市面罕见的桌游。战旗、冒险、经营、建设、心理、历史……包罗万象的题材，让黄恺既兴奋又震惊。那时，桌游的概念在中国还不普及，他萌生了创作一款国产桌游的想法。
以三国为背景、以身份为线索、以武将为角色，黄恺设计了一套策略类桌游，其中，玩家操持着不同的武将技，在“主公、忠臣、反贼、内奸”四大阵营中互相争斗，至死方休。
这便是日后火遍全中国的《三国杀》。
曾几何时，每个大学寝室都会传来“杀”“闪”“桃”的喊声。它一度是麻将扑克之外，中国人最爱的桌面消遣。无论是“面杀”还是“网杀”，年轻人们都对这段东汉末年的争斗乐此不疲。毫无疑问，《三国杀》是一款国民级别的桌游。
桌游三国杀
但时过境迁，眼下的年轻人聚会，已很难再看到这套卡牌的身影了，它的主战场早已从线下转为了线上。与曾经的“第一桌游”光环不同，它现在的名声宛如两极反转。
自2021年12月登录游戏平台Steam以来，《三国杀》便长时间霸占差评榜的第一的位置。即便有“后起之秀”曾试图撼动它的倒数第一，但也抵不过玩家们不断给这些“竞争对手”刷好评，结果是“流水的差评榜，铁打的《三国杀》”。
从“国民桌游”到“差评之王”，一手好牌的《三国杀》没想到竟打得稀烂。
“你猜猜这三个APP，哪一个是正版的《三国杀》？”
玩家李盛给记者发来一张截图，上面有三个带有“三国杀”关键词的APP，分别是“三国杀”，“三国杀OL互通版”和“三国杀十周年”。
官方推出的三款三国杀APP
“从名字上看，应该第一个是最正统的吧？”我试着猜测。
“不，这三个都是正版的。在玩家群体里，它们被称为‘手杀’‘老杀’和‘新杀’，三个游戏完全不互通，我们戏称为‘一游三制’。”李盛说。
一款游戏，弄出三个不同的线上版本，而且数据不互通，这实在是一件很蹊跷的事。对此，“三国杀OL互通版”的制作人欧耿鑫曾解释道，不同APP可以划分客群，让玩家们的游戏体验更好，同时也能加大三国杀IP的曝光量。
但玩家们对这套说辞并不买账。在他们眼中，这些游戏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没有特意划分的必要。更多的玩家在载体选择上，参考的是“氪金”元素。在他们的评判体系中，“手杀”的氪金度大于“老杀”，也大于“新杀”。
“如果不花个大几千，在‘手杀’里基本上就是氪佬们的鱼，能用的只有一堆素将而已。”李盛告诉我。
素将指的是三国杀里的“普通武将”，多是前期出的免费武将。它们的技能强度，被游戏后期推出的武将普遍要低，这使得他们在游戏里很容易被击杀，缺乏拿牌进攻的机会，游戏体验相对较差。
三国杀手游端的官阶晋升页面
为了获得更好的游戏体验，玩家们就得想办法获得一些强度较高的武将，而这些武将的成本通常是很高的。要不得花真金白银买，要不得用游戏内获得的资源兑换，“氪”和“肝”总得选一个。
从这样的运营思路上，可以看出，脱胎于桌游的《三国杀》，已经与网游一模一样了。它不再是通过卖纸牌获得收益，而是着眼于玩家们在游戏中的内购行为。
原本的桌游《三国杀》，是买断制消费的，消费者购买了卡包后，就获得了游戏的全部内容。在这样的付费机制下，玩家对于游戏内容的体验并不会被消费的多少所左右。
网游《三国杀》则完全颠覆了桌游的机制。玩家无需付费获得游戏的游玩权限，谁都可以玩。但游戏的内容则并非全部开放，需要付费去解锁，玩家从最初的一锤子买卖转变成了碎片式的消费。
网游三国杀
为了吸引玩家愿意不断消费，游戏就得不停地推陈出新，制作更多的武将，设计更强的技能，给与玩家更大的刺激。
而这样的改变，直接让《三国杀》的平衡性出了大问题。
多数人熟知的《三国杀》，集中于“标准版”与“风”扩展包。这里面容纳了魏蜀吴三国的知名武将，角色技能也相对简单，对于新人来说易于上手。
无限出杀的张飞，杀闪互用的赵云，可以换牌的孙权，拿人手牌的张辽……武将技能一目了然，聚会游玩时现学现教都可以。较低的学习成本，是《三国杀》能够风靡一时的重要原因。
标准版的卡牌，平衡性设计的相当不错，四大势力均做出了明显的特点。
三国杀卡牌
比如，魏国武将讲究反噬，你搞我，我就搞你。曹操掉血收牌，司马懿掉血偷牌，郭嘉掉血抽牌，夏侯惇掉血弹伤……这样的设计，使得魏国武将攻守兼备，衍生出一套“卖血流”的玩法。
蜀国武将，则突出一个刚猛。五虎上将的技能，都和“杀”有关，无论是“杀”的数量和质量，蜀势力都是最高的。相反，吴国武将更偏向防守。周瑜的稳定多牌，吕蒙的保存手牌，陆逊的锦囊免疫，小乔和孙尚香的丢牌回血……玩吴国就是隐忍，等一个爆发的时机。
在这一时期，魏蜀吴存在明显的克制关系——反伤的魏>强攻的蜀>善守的吴>反伤的魏。武将的设计，也基本遵循“四血一技能，三血两技能，一滴血=两张牌”的基本原则。通过不同势力的武将的搭配，玩家们并未感到游戏存在明显的平衡失调。
但随着游戏内容的不断更新，武将数量的不断增强，事情起了变化。
出于刺激消费的目的，《三国杀》不断增添新武将，技能越发复杂，能力越发强大。之前墨守的那些成规，纷纷被打破。
三国杀增加了许多只能通过氪金祈福才能获得的神将
先是“三核”时代，拥有极大控场能力的鲁肃，可以疯狂过牌的袁术，驱虎卖血的荀彧，让之前的武将强度一下子就不够看了，平衡性开始失调。
《三国杀》没有采用修改新将的方式，而是通过出新卡的方式，增强那些老将。逐渐的，有了神关羽，神吕蒙，神曹操，神诸葛亮，神吕布等“八神卡”的出现。
武将们技能强度的水涨船高，让那些曾经的老将几乎没有了登场的机会。《三国杀》于是又通过“界限突破”的方式，在标准版的基础上修改了27位武将，想让他们重获新生。
的确，修改后的武将上场率是提升了，但是游戏里的平衡，不再是那种讲究互相克制的平衡，而是一种“全员神将”的混乱平衡。拿氪金度最高的“手杀”来说，现在游戏里共有465位武将可登场，从游戏设计角度来说，这种数量级的武将池，已经很难考虑平衡了。
三国杀成为Steam史上最快达成“差评如潮”的游戏
而作为普通玩家，你想加入这种混乱平衡，也并不容易。如果不掏钱，你能用的大部分都是那些未曾修改过的老将和能力平平的素将。想要有一份良好的游戏体验，只能付费购买新将。
这种近似于“逼氪”的做法，让《三国杀》愈发怨声载道。
为何《三国杀》的前期、中期与后期，运营风格会出现如此之大的差别？
这就不得不提到，游戏背后主体的频繁变更。
原本的桌游《三国杀》，是黄恺和友人所创办的北京游卡于2008年发行的。2009年，北京游卡与盛大达成合作协议，由盛大旗下的边锋开发运营《三国杀OL》。2010年，边锋收购了北京游卡的全部股权，游卡成为了边锋的子公司。
三国杀OL
2013年，盛大公司由于自身原因急需现金流，积极抛售自身的业务。而同一时间，急着“新媒体转身”的浙报传媒，以震撼业界的32亿元并购价，拿下了盛大的子公司杭州边锋和上海浩方。
32亿不是一笔小钱。按照杭州边锋、上海浩方2011年净利润及当时的收购预估值计算，浙报的收购市盈率达到21.8倍。高价拿下了游戏，自然要靠它疯狂挣钱，不然岂不就成了一笔赔本买卖？
但实际上，《三国杀》在2013年已然有了颓势。2013年创造了4000万的净利润后，2014年大幅下滑至不足1000万元。
业绩目标与运营压力，让浙报传媒在2015年拆分了边锋的业务，将三国杀单独分了出去。边锋的三国杀事业部，与北京游卡的部分管理人员合资组成了杭州游卡。
至此，《三国杀》进入了“杭州游卡”时代，也就是后来玩家口中的“狗卡”。游戏不再以玩家体验作为核心，策略主要围绕盈利展开。武将之间的强度越拉越大，新将的价格也愈发昂贵。
由杭州游卡制作发行的三国杀游戏界面
对于《三国杀》曾经最为广泛的拥趸学生党来说，一般而言，一个武将几百元顶头了。而现在的《三国杀》，一个新武将动辄就是几千元的价格。
拿近期被人强烈吐槽的新武将界沮授来说，定价为90宝珠。宝珠是三国杀消费保底，消费100元送1个宝珠，90宝珠就是9000元。一张虚拟卡牌要近一万元，这样的收费放在主流网游中也是罕见的。
在“圈钱至上”的运营思路下，《三国杀》与玩家们逐渐离心离德。与“每一个暴黑都曾是一个暴白”一样，被伤了心的玩家们把愤怒宣泄在了Steam 的评论区里。
玩家们通过差评，将《三国杀》牢牢地钉死在了差评第一的位置，甚至放出了“哪个游戏敢来犯，定要它好评如潮”的狂语。
物是人非，曾经创作出《三国杀》的三人小队，现在已经是一家两千余人的大公司。主创人员里，除了杜斌还在，黄恺和李由都已不见踪影。
曾经的“国民桌游”已不再受人追捧，年轻人们如今更爱玩的是，经典的狼人杀和新兴的剧本杀。
剧本杀是时下年轻人热衷的桌游之一
流行了不到十年，《三国杀》就失去了桌游的主阵地。所谓的“开启了中国桌游的黄金年代”，现在回过头来看也不过是昙花一现，桌上仍只有麻将和扑克。
而在网游端，除却“差评之王”的名气外，《三国杀》也只是小众圈层的游戏。
不纯粹的智力游戏，既吸引不到卡牌游戏爱好者，也吸引不到找乐子的休闲玩家，它能伤害的只有那些曾经喜欢过它、支持过它的老玩家。
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视觉中国、东方IC，部分来源于网络
作者 | 古月一刀
编辑 | 苏米
排版 | 茜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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