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静龙
一
除了文字,谁也回不到过去。
文字既能揭示一些东西,又能隐藏一些东西,就像你即将读到的这个散文。
二
长途汽车在仙霞山脉的红土地上爬行。发动机的声音仿佛一阵阵喘息,听起来十分吃力。
仙霞山脉地处浙闽赣三省交界,山高谷深,地势险峻。黄砂公路仿佛一条绵长而狭窄的肠子,在大山里盘绕。汽车减速的时候,尘土从车尾追赶上来,啪啪打在脸上。黄昏时分,当我看到群山簇拥之中那家工厂气势巍峨的军绿色钢铁大门时,不由吐了一口痰,吐掉满嘴沙子。
那是1982年夏天,我二十一虚岁。作为年轻的师范专科学校毕业生,我将成为职工子弟学校的一名教师,但我首先是那家地处大山腹地的军工厂的职工。我住在厂部招待所里,和陆续到来的大学生们一起接受进厂教育。几天后我们将被分流,师范生到职工子弟学校当老师,另一部分人则分配去前方车间当工人。不管去哪里,我们都为自己能够进入这样一家军工单位感到自豪。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新生的共和国处于四面受敌、被全面封锁的国际环境之中。有一个问题让刚刚从血与火中走出来的执政党领袖们寝食不安:当时国家的重工业和军事工业几乎全部集中在东北三省和沿海少数几个大城市,这就像把全部鸡蛋放在一只篮子里面,显然十分危险,“三线”建设问题被提到了议事日程。
941工厂就是建于浙南仙霞山脉的一家“小三线”企业,主要生产各种子弹。在方圆二百多公里范围内,兄弟工厂相继筹建成立,其中972工厂生产半自动步枪,926工厂生产手榴弹和地雷,还有许多为之配套的工厂。
多年之后,我着手写长篇小说《枪林弹雨》,描写了“三线”厂建设初期的一些场景:
“641工厂——以941工厂为原型虚构的一家军工厂——的厂房和职工宿舍一幢幢建起来了,军工小镇雏形渐成。厂区设在畲溪西边,主要的生产车间要么进入山洞,要么建在深山冷岙里。那块三四平方公里的山间盆地被辟为职工生活区,军工宿舍除了难得的几幢两层楼房外,一律是红泥砖瓦的平房,和当地民居交叉混杂。厂领导和工程师们住在几栋两层楼里,紧靠畲山,叫将军楼。职工宿舍最集中的地方号称南京路,还有一些宿舍点按所在位置,分别叫畲溪边,田中间,乌龟山下,西山沟里……
“江城砖瓦厂的七孔砖窑见证了军工小镇在一块荒凉白地上横空出世的不凡历程。连续几年,七孔砖窑昼夜不息地翻腾着浓烟。厂房和职工宿舍建设对砖瓦的需要量之大、时间之紧迫,超出了人们的想象。来自上级部门的压力让641工厂和当地政府喘不过气来,最后县政府忍痛拆掉了县城三公里长一截古城墙。当几千辆手推车拉着城砖浩浩荡荡进入建设工地时,军工们从临时车间里涌出来,和农民兄弟们拥抱在一起,欢呼声和歌声响彻畲山。展志鹏永远忘不了这一个场景,可他没有料想到,因为拆毁古城墙后来给县委书记雷大光带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
展志鹏是641工厂首任厂长,他常常独自站在畲山上眺望远处那条简易黄砂公路。
“那些年,军绿色的解放牌卡车隔三差五地拉来一些人。他们双手紧紧抓着车栏板,满脸好奇地打量着眼前那块陌生的红土地。一些简单的行李放在他们脚下,随着车箱的颠簸上下跳动着。偶尔,也有一些背着背包的年轻人步行出现在这条黄砂公路上。
“他们都是一些意志坚定而品质优秀的人。从踏上这块土地的那一时刻起,就成为一名光荣的‘三线人了……”
当我在《枪林弹雨》里写下这些文字时,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在解放牌卡车上手扶栏板的热血青年,搪瓷脸盆和搪瓷杯在我脚下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三
大山里的夏天才像夏天。
白天一片蝉声,成群结队的知了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夜里,蚊子们在蚊帐外面巡弋,一只只恍若知了那么大。不过白天再燠热,夜里都十分凉爽,挨到后半夜,要盖一条薄毯子。
开学之后,我住进职工子弟学校附近的家属区。上世纪八十年代初941工厂正处于兴旺发展的最后一个时期,1982年是大学生进厂最多的一年,光师范生就有六个人,五男一女,我们五个男的合住一套职工宿舍,在大山深处开始漫长的亦军亦工亦教的特殊生活。
早晨六点半,沉睡的军工小镇被一阵军号声唤醒。
激越的起床號通过山坡上几只高频喇叭,响彻整个军工小镇。号声过后,厂部广播站开始播放新闻,从国际国内新闻一直到厂内新闻。炊烟从一幢幢平房的屋顶上冉冉升起,街面上开始出现三三两两的人影。然后,更多的人起来了,从各自的宿舍里走出来,往职工食堂方向走去。他们的手里拿着饭盒、茶缸、搪瓷盆等等盛器。成群结队的鸟雀从小镇的这一头飞到那一头,然后又飞了回来。孩子们背着书包,向职工子弟学校方向走去。
职工子弟学校坐落在军工小镇西南的乌龟山下。乌龟山形似一只昂首的乌龟,背靠苍茫大山,面临龙泉溪。龙泉溪是瓯江最大的一条支流,是瓯江之源,当地人直接就叫它瓯江。江滩上的鹅卵石,在阳光下亮闪闪的。芦苇新长,绿得像要滴出水来。
《枪林弹雨》有一个章节专门描写职工子弟学校。
第二任厂长王咏梅在工厂即将被转制、前途叵测、女儿被绑架生死不明的情况下,来到子弟学校找校长展建军,而那个展建军正是展志鹏的儿子。
“校园里静悄悄的。王咏梅沿着围墙边的人行道往前走,墙边一排高大的水杉,粗壮而发达的根系把人行道的水泥板顶了起来。王咏梅看到小学院子被围在两栋高大的教学楼之间,像一个老人一样静静坐在那里,子孙绕膝,满脸慈祥。小学院子是当年扩建时特意保存下来的,十几间平房保留着民国时期的建筑风格,现在成了行政办公的地方。校长室门口的小操场上,两棵高大的木芙蓉枝繁叶茂,大朵大朵的芙蓉花像嫣红的绣球挂满枝头。
“‘这个展建军,太懂得变废为宝的道理了……王咏梅在心里说道。朦胧之中,王咏梅觉得展建军将是她找回女儿的关键人物。
“展建军的语文课上得挺不错。有一次,王咏梅来到学校,年轻的师范毕业生展建军正在上课,她一个人悄悄从教室后门走进去,坐在一个空位子上。展建军教的课文是鲁迅的《藤野先生》,她一下子就听进去了,心里静静的,仿佛来到了樱花烂漫的日本上野,然后又到了仙台,在医学专科学校里,遇见了那个戴着近视眼镜、蓄着八字胡须的解剖学教授藤野先生。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王咏梅的脑袋里时时浮现出那个长相怪异的解剖学教授的形象。王咏梅认定展建军是一个优秀的老师。后来果不其然,江城县教育局要调他去当中学语文教研员,几次来厂里商调,都被王咏梅压了下来。但她也没有亏待展建军,短短几年时间,就把他从一个普通的语文老师提拔到了校长的位置。
“王咏梅和厂办秘书一前一后在水杉树荫下静静走着,不太平整的水泥板在她们脚下时而‘哐当一声,把校园衬托得更为静谧。有一个女教师在上物理课,嗓音沙哑,却十分洪亮。
“下课铃声突然响起,学生们的声音像溪水一样从几幢教学楼里哗啦啦奔涌而出。孩子们像一群活泼而快乐的小鸟,散落到校园各个角落。孩子们几乎都认得王咏梅,‘王厂长、‘厂长阿姨、‘厂长奶奶,从她面前经过时,他们响亮地叫道,称呼五花八门。
“当王咏梅听到有学生叫她厂长奶奶时,不觉笑了。‘我……真的有那么老了吗?”
941工厂职工子弟学校的校园面貌和教学场景,并没有因为写成小说而发生太大的变化。我在子弟学校教了几年中学语文,后来被提拔当了校长。当然,我并非厂长的儿子,也不是土生土长的第二代军工,而是一个后来者。《枪林弹雨》我已经写了整整三年,至今还没写完。因为写作这部长篇小说,我对散落在仙霞山脉的七八家军工厂、配套工厂乃至全国“大三线”“小三线”的资料收集到了近乎疯狂的程度。许多珍贵的历史资料,几乎天量的日常细节汇聚到我的大脑里。在我写作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把真实的生活小说化,把虚构的小说真实化,而自己毫无觉察。那些亦真亦幻的日子,实在令人流连忘返!
四
王咏梅真的不应该那么老。
王咏梅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当年离开沈阳时发生的许多事情。“那些天,父母亲讲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好人好马上三线,备战备荒为人民。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们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复杂,似乎在等待着某件事情的到来,却又害怕它的来临。
“几天之后,王咏梅父母所在的53厂正式接到上级通知,选调人员奔赴江南筹建‘小三线,就是后来的641子弹厂和642枪械厂。
“王咏梅的父亲是展志鹏的师傅,也是53厂技术员,组织的意图是展志鹏任641子弹厂厂长,王咏梅父亲任总工程师。可王咏梅父亲家乡观念重,加上独生女儿高中还差大半年才能毕业,迟迟下不了决心。展志鹏白天忙于筹备新厂,晚上泡在师傅家里做思想动员,软硬兼施,办法想尽,可王咏梅父亲就是死活不表态。
“那天黄昏,展志鹏骑着一辆崭新的白山牌自行车来到沈阳第三中学门口。沈阳自行车厂生产的白山牌自行车可是当年的紧俏物资,在东北地区享有盛名,谁能拥有一辆白山牌自行车那是非常自豪而有面子的事情。
“放学铃声响起后,大批学生涌出教室,越过操场,向校门口走来。展志鹏冲其中一个姑娘挥舞着胳膊,大声喊道:‘小师妹,小师妹……
“一个穿蓝格子衣服、扎着两根乌黑羊角辫子的姑娘离开人群,来到展志鹏面前。姑娘稚气未脱的鹅蛋脸上浮起一丝红晕。几个要好的同学从他们面前走过时,故意提高嗓门,喊叫着王咏梅的名字。
“半个小时之后,展志鹏和王咏梅开始在人民体育场的跑道上练自行车。深秋的夕阳像一只火红的气球,飘浮在沈阳浓重的工业烟雾中。两个人都脱掉了外面的罩衫,穿着毛线衣,头上汗水直冒。
“‘展师兄,你可是接受过伟大领袖毛主席接见的军工英模,在我爹面前,你就束手无策,黔驴技穷啦。
“‘嗯哪。展志鹏痛快地承认了。
“‘展师兄你想到来找我,这就对了。王咏梅咯咯笑着,说,‘可我帮你并不是因为你送了我一辆白山牌自行车,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帮助你吗?
“展志鹏支支吾吾说:‘你帮助我是为了祖国的国防建设,为了发展祖国的军事工业……
“‘才不是呢,我和我爹娘一样都喜欢沈阳,咱沈阳有那么多大工厂,照样可以为国家国防事业贡献力量。王咏梅的目光离开展志鹏的脸,向西边的天空看去。夕阳落在体育场远处沈阳钢铁厂的厂房上方,高大的烟囱冒着浓浓的烟雾。
“刚才展志鹏向王咏梅透露了一个计划。明天上午,第一批选调人员就要出发了。走投无路的展志鹏和工友们准备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明天一早把王咏梅父亲捆起来,直接送上南下的列车。当然这事必须得到家人们的支持,首当其冲就是王咏梅。
“展志鹏内心的焦虑不安一定明白无误地写在脸上,以致王咏梅心中不忍,立即就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我不答应你绑架我爹,王咏梅嘻嘻笑道,‘但你可以绑架另外一个人呀,那个人就是我。
“见展志鵬一脸迷惘,王咏梅说,‘师兄你真是一头黔驴!你是江南新厂厂长,把我招进工厂,我就得跟你去江南。我都走了,我爹娘还在沈阳留个啥劲呀!
“展志鹏终于听明白了小师妹的意思,不觉一阵激动,一把拉住王咏梅,但他立即放开了王咏梅的手,他觉得这个小师妹一下子就长大了,像一朵鲜花突然绽放了。
“王咏梅父亲是个聪明人,当他看到自己最得意的徒弟和王家的掌上明珠一前一后推着白山牌自行车走进院子时,就什么都明白了。自行车锃亮的车把在路灯下银光闪闪,他摘下眼镜,揉着眼眶,两行热泪从他脸颊上滚滚而下。
“王咏梅劝父奔赴‘小三线建设的故事后来被编进641工厂的厂史,也在江南‘三线系统广为传颂……”
在941工厂,我听到过不少这样的故事。后来,从兄弟工厂的同事们那儿,从不断解密的档案资料和老军工们的个人回忆录里,我寻找到了更多的第一手资料,那些往事让我在第一时间感动得热泪盈眶。数以万计的像展志鹏和王咏梅那样的热血青年既有崇高的事业追求,又带着浓郁的理想主义情怀,有不少人也多少为了爱情,他们来了,从大城市来到了偏僻的大山腹地。数以万计的像王咏梅父亲那样有家室有子女的中年骨干,不管有没有这样那样的考虑——更多的是没有考虑或者来不及多考虑,组织上一次谈话,第二天就背上简单的行囊出发了——他们来了,乘几天几夜火车,再坐几小时十几小时汽车,然后再是路程不一的徒步跋涉,来到几间破烂不堪的厂房或者一片荒凉的山坡之前,开始披荆斩棘,胼手胝足,筹建“三线”工厂。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十几辆满载水泥的卡车来到工地,职工们放下手中工具,纷纷从临时车间里走出来,光着膀子背起水泥。背着背着,大家觉得后背上硬邦邦的,一阵阵生疼。原来水泥灰从包装袋里洒漏出来,和汗水粘在一起,仿佛水泥抹墙壁一样抹在了后背上。汗水一干,水泥也就干了。人一动弹,皮肤撕裂开来,血水嗞嗞地往外冒。
在写作《枪林弹雨》时,我一遍遍默默吟唱收集来的几个军工厂厂歌,然后重新填写了一首,取名《咱们三线人》:
“畲山脚下,红土壤里,一群热血儿女。你们来自白山黑水,来自长江黄河。你们来自部队,来自城市。你们离开白发父母,告别兄弟姐妹……来吧,咱们是钢铁的三线人;来吧,咱们是万里江山的保卫者。
“以蓝天白云为幕,以江南红土地为床,咱们幕天席地;荒山野岭筑新家,大东沟里建新城,咱们餐风宿露……
“機器轰鸣,汗水流成河流,啊,咱们三线人;咱们造枪,枪成林;咱们造弹,弹成雨。啊,咱们三线人……”
五
大山里的冬天也才像冬天。
入了冬,几场雪下来,山野上就有了积雪,树叶也落尽了,鸟儿没有藏身的地方,在树梢上显得十分醒目。野兔的爪印落在雪地里,仿佛彩色地图上漂亮的等高线。
星期天成了我最盼望的日子。天蒙蒙亮就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把头天晚上蒸好的馒头装了小半挎包,军用水壶里灌满热茶,背上高压气枪,出了门,走过几条小街,同事们就都约齐了。
我们翻越几座山梁,来到一片茂密的栗树林前。高压气枪从肩上摘下来,压上了锡弹。
栗子树上栖息着黑压压一群大黑鸟,黑色的羽毛在阳光下像鳞片一样闪闪发光。这些大黑鸟几乎就是天生的活靶子,一群中打下一只,别的鸟探头探脑张望一会,“叽呱叽呱”傻叫着,却并不飞走。只要子弹充足,你完全可以慢条斯理地一只只把它们全打下来。
有一天,难得地遇见了一只野鸡。当我们打下几十只大黑鸟之后,突然听到野鸡受惊后发出的叫声,一只拖着漂亮长尾巴的野鸡惊叫着从林子上空快速掠过。我在栗子树下屈膝半跪,屏住呼吸,朝空中射出一粒锡弹。叫声遽止,野鸡五彩羽毛的翅膀停止扇动,仿佛猝然遇到了什么犹豫不决的事情。然后,像一道华丽的闪电,从湿漉漉的雾岚中急速落下。“嘭”一声,草丛里砸出一个浅浅的窝坑。这一画面永远烙印在我的记忆深处。
傍晚时分,大家下山各自回家。我把军用挎包往地上一抖,早晨带去的小半挎包干粮就变成了一地被击毙的死鸟。不久,灶间里飘散出红烧鸟肉的特有香味。在那个自给自足、半封闭的“三线”工厂,在那个物质贫乏生活清苦的年代,暮色四合的军工小镇上空随风飘散的鸟肉香味,是那么令人馋涎欲滴。我嗞嗞地喝着从当地村民那儿买来的地瓜烧酒,津津有味地嚼着多精少肥的鸟肉,脑袋里依然舞动着各种各样飞鸟的影子,这让我常常显得格外兴奋。
没有鸟肉吃的时光,我和同事们去瓯江边摸过螺蛳,江里的青壳螺蛳数量众多,可真是一道美味佳肴,是“穷人餐桌上的肉”。我们还偷偷地去瓯江炸过鱼,从厂里偷偷弄点儿TNT,制成简单的雷管,往江水深处一扔,成批的鱼就随着水花在水面翻滚,露出白花花的肚子。
其实,相比当地城乡居民,“三线”职工的生活福利还是挺不错的。工厂有庞大的车队,一长溜解放牌卡车开出去,把军火运到南京军区、济南军区或者广州军区,返程时除了装运生产原材料,总要留下几辆车用来搞职工福利。有时候是烟台红苹果、福建龙眼、广东香蕉,有时候是舟山带鱼、四川熏肉、萧山萝卜干。
所以,每一次加班加点完成生产任务,职工和家属们都兴高采烈,等待车队回来。特别是车队拉来舟山海鲜的日子,“五七队”往往奉命杀几头猪,军工小镇上空弥漫着浓郁的带鱼和猪肉的气味。
夏秋时节,下了班,夕阳还在西边的山巅上高高挂着,军工小镇已是一片喧闹之声。家家户户门口的水泥地都被冲洗干净了——工厂有自己的自来水厂,用水免费——人们把桌椅从家里搬出来,摆到门口。手慢的人还在门口的自来水池里剖鱼切肉,手快的早在鸽子笼一般的灶间里下锅烧煮了。
突然跑过来一群孩子,每人手里都扛着一支气枪,在桌椅的丛林里穿行,追赶着一群麻雀往前飞奔而去。他们在比赛打麻雀,每打下一只麻雀,就能得到同伴们十粒气枪子弹的奖励。
陆续开始吃饭。南京路上的桌椅像一条长龙,从街头一直摆得看不到头的街尾。每一张桌子上的菜都大同小异,就是带鱼和猪肉。
猪肉的烧法就是这么几种,舟山带鱼却做出了无数道大菜。清蒸带鱼,红烧带鱼,糖醋带鱼,带鱼丸子,带鱼烧豆腐,红辣椒烧带鱼。比较罕见的烧法是带鱼猪肉馄饨、西红柿带鱼羹、大白菜炖带鱼。每一种烧法的背后都体现着一种地方文化,比如清蒸带鱼一般来自江浙沿海城市的职工和家属,大白菜炖带鱼那家肯定来自东北沈阳老厂。
南京路上万头攒动,人声喧闹,左边右边、前面后面都是吃“马路饭”的职工和他们的家属。这等气势磅礴的吃饭喝酒大军,是历史的特别赐予,千载难逢。多少年之后,我在《枪林弹雨》里写到这一场景,依然心潮澎湃,感慨万端,仿佛又一次回到了从前,回到那个特殊的年代。
六
虽然早已有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但事情来得还是有点儿突然。
国家第五机械工业部简称“五机部”,这个管理全国“三线”工业达二十多年之久,对国家国防事业和军工建设作出过巨大贡献的大部委突然改制改名,宣布撤销了。新成立的国家兵器工业部随之下发一系列红头文件,在全国“三线”系统引发巨大震荡。
这些文件的核心内容就是“深入体制改革,搞好撤并转。”要求全国各地除了精减保留必不可少的几家重点“三线”企业之外,逐步撤并转,或搞军民结合产品自负盈亏,或体制下放到地方转为生产民用产品。“三线”系统历来纪律严明,雷厉风行,军工们心理上还没有完全调整过来,上级部门就开始大笔削减军品生产任务。一天三班倒,部队军车在厂区排成长龙等待装运军火的场面已成明日黄花。不少工厂坐吃山空,账户上出现赤字,奖金停发,工资也面临拖欠,职工生活陷入困境。
我在《枪林弹雨》中写道:“展志鹏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产生怀疑,对工厂的前途深感忧虑,上万名职工和他们的家属,就像上万斤重担压在他的肩上……”
然而,素有大局观念和服从意识的“三线”职工们很快就明白过来一个道理,在“好人好马上三线,备战备荒为人民”口号下建设起来的“三线”企业,已经完成它们的历史使命。没有它们,面对当年虎视眈眈列强林立的世界,我们国家就不可能那么胆壮气粗。然而,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主题,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人们在奋力争取保全工厂体制的同时,开始绞尽脑汁搞军民结合产品。
941工厂举全厂之力研发生产电唱机,是我到职工子弟学校工作两年之后的事。
那简直就是一场豪赌,几乎押上了全部的赌注。那段时间,每个职工都发到了一台电唱机,下班之后,军工小镇一片呜呜哇哇的唱声。厂里鼓励职工把产品销往各地亲朋好友,每推销一台都有奖励。还低价卖给浙南几家兄弟军工厂,或者和他们搞物物交换,比如用电唱机交换972工厂生产的气枪。后来慢慢拥有了一些市场,就开始與千里之外的浙东绍兴某电唱机厂合作。对方是集体企业,941是省属国有企业,全厂上下雄心勃勃,想通过联营方式,完成企业转制,工厂整体迁往浙东,开始第二次创业。
“你什么时候走,这一批名单里有你吗?”
“听说后方车间的人先走,前方车间暂时还要留下来生产军品。”
“听说到了那里就不办子弟学校了,孩子们进城读书,我们这些老师是留在厂里当工人,还是调到地方学校去啊?”
职工们议论纷纷,尽快离开山区,到经济发达、交通便利的城市里去,成了大家的迫切希望。
一天,老师们坐在办公室批改作业,有人对我说:“杨老师,你是宁波人,去找找厂领导啊。早一天调到绍兴联营厂去,相当于早一天回老家了。”
我笑而不答。我哪敢找厂领导啊,不过当时社会风气正,工厂纪律严明,很少有假公济私的事情发生。何况我已结婚,女方一家人都在工厂前方车间上班,也走不掉。
大搬迁开始了。因为军品生产任务不断削减,车队里那些无所事事的卡车司机现在又有了用武之地。工厂成立了搬迁工作办公室,规定搬家时一户职工用一辆车,柜桌椅床,锅碗瓢盆,把一辆解放卡车塞得满满实实的。
车子启动后,司机喜欢按一声喇叭。这长长的一声喇叭就像一个告别仪式,让车上车下的人听了直想流泪。在大山里生活了那么多年,说走就走了,就要永远离去,酸甜苦辣,多少往事涌上心头……
陆陆续续走了三百多个职工,电唱机却开始滞销,整个电唱机行业出现萧条景象,两厂联营随之宣告失败。调走的职工不可能再回来——后经由省军工办和绍兴市政府协调,就地进行了安置——没走掉的再也走不成了。
整个941工厂被一切两半,元气大伤,也给许多职工家庭带来了巨大的难以想象的生活困难。
以后整整七八年,941工厂依然在浙南山区过着半军品半民品、吃不饱饿不死的尴尬日子,全厂上下弥漫着一股悲观失望的气息。我担任职工子弟学校校长后,每到年底参加中层干部会议,厂领导们也是唉声叹气,说形势如何如何不好,明年军品生产任务又要缩减,要想办法大力发展民用产品,但研发民品又谈何容易,所以这日子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过了。
如此这般,年复一年,就到了1994年,浙江省委省政府和国家有关部委领导痛下决心,一咬牙,941、972和926三家军工厂整体搬迁,撤离仙霞山脉,来到浙北湖州。
“我把你们从山区里弄出来了,以后的日子是苦是甜,就靠你们自己过了。”这是北京一位老首长说的话。当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已是多年之后。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941工厂的老书记到我工作的县教育局看望。说起那位老首长当年和厂领导们谈话的情景,老书记依然十分激动。阳光透过窗户玻璃,落在他满脸皱纹上。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觉得自己像是在听一个遥远的故事。我伸出手来,打了自己一个巴掌,却是实实在在的痛。
七
《枪林弹雨》写了这样一个情节:听说641工厂将要被解散重组,展志鹏来到畲山之巅,把自己送进了蟒蛇之腹。
“……茅草丛中,慢腾腾地伸出一颗丑陋的扁圆的脑袋,笨拙地往四面张望着。然后,幽冷可怖的眼光落在展志鹏脸上。
“人和蛇对视着。
“展志鹏咬紧牙关,努力把身子挺直,他的衣服和裤子在浩浩荡荡的山风中猎猎作响,似乎要被撕裂开来了。
“在某一瞬间,展志鹏被自己所努力营造出来的那种氛围感动了,有一种光芒万丈的东西深深地吸引着他。他的双耳充满嘹亮的声音,似战鼓,似雷电,似军号,似风声。
“一条巨大的身影以箭矢一般的速度,呼啸而来。
“几乎就在大蟒蛇——畲人以大蟒为图腾,叫它‘小龙,每年杀猪宰羊,在断崖前举行隆重的祭祀仪式——窜出茅草丛,跃上祭坛的同时,展志鹏觉得自己被一具冰冷的身体紧紧裹住了。他的身躯被高高地举了起来,然后重重抛在青条石上。现在,他与那颗丑陋的扁圆脑袋面对面,几乎就要贴在一起了。一股浓烈的腥臊气息喷在他的脸上,熏得他几乎要窒息过去了。
“一度丧失的意识又重新回到展志鹏的大脑皮层,现在他的意识比任何时候都清醒而锐利。锥心剜骨的疼痛从脑袋,从四肢,从骨髓深处,从四面八方撕裂着他。
“他又被高高地举了起来,然后开始翻滚。怪石嶙峋的断崖,随风起伏的茅草,惊慌失措的畲人,以及远处的山峦云朵……在他的眼前翻滚,不停地翻滚。
“展志鹏隐约听到自己的脊椎骨发出啪啪的声响。一丝笑容像水一样慢慢淹过他痉挛的脸膛。
“一连串场景在展志鹏的脑袋里快速闪过:职工代表们陆陆续续走进工厂礼堂。身材魁梧的杨大棒子——‘三线企业体制改革小组组长——像蟒蛇一样坐在主席台上。王咏梅和几个厂领导坐在他边上,王咏梅目光闪烁,脸色苍白。‘难道641工厂就这样被解散重组了吗?……一个声音在王咏梅耳边回响着。礼堂里响起掌声,掌声稀稀拉拉,有气无力。王咏梅突然站了起来,说道:‘我……我想泡一个澡!……这应该就是明天上午全厂职工代表大会的场景。
“一腔滚烫的热血在展志鹏腹腔里剧烈涌动着,他忍了又忍,最后终于忍不住了。哇的一声,一口鲜血从他口腔里喷涌出来。
“浓烈的血腥味在山谷之中弥漫开来。
“展志鹏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留给了他的妻子。上山之前,他并没有和妻子说告别的话,但让妻子给杨大棒子带了一句话,他说‘641工厂能不能保存下来,就看他杨大棒子的了!不知道这话他妻子带到了没有。”
《枪林弹雨》还有一个题记,满怀深情,而又不动声色。写道:
“在上世纪某一时期,大约有四千万人奉命脱离原来的群体,从全国各大城市陆续来到西北、西南山区,而其中一部分人则分散进入华东、华南地区的大山深处,开始实施一项规模空前的国家计划。时世变幻莫测,二十多年之后,这支庞大的队伍纷纷撤离山区,开始了再一次大转迁大组合。众多人的命运又一次被改写了。如你所知,这是一个鲜为人知的历史事件,曾经秘而不宣……”